这两个死于劳改队的、出身颇为不同的犯人,其实其经历和入狱,却是缘起同一件事–“上山下乡”运动。即文革初期的暴风骤雨后,数百万计的城市男女青年,被半强制半诱骗的动员前往农村,在那“广阔的田野上”去“大有作为”。

  这场运动,催生了无数悲剧。知青虽然干了一些农活,但知识基本无用武之地,反而要和农民争抢本就不多的食物和生活必需品。而且,知青和农民,并不平等。知青打伤农民,轻者几天禁闭,打死人判几年刑;农民要打伤知青,就直接判刑;农民打死知青,无论起因都要偿命。当然,农村的干部,是又一等级。而知青中没有背景和依靠的女知青,现实里也又是一个特殊的“等级”和“待遇”。

   许多男知青痛恨于从城市到乡村的落差、学业的荒废、前途的无望,整日打架、鬼混、在农村女孩身上“留情”。而女知青,往往被男知青、村干部“欺负”,一些女知青被强奸甚至生子。严歌苓女士另一篇佳作《天浴》,就是专门讲述女知青受难史实的小说。

  到了后来文革结束,有门路的知青迅速返城,没门路的要苦熬,或者想办法获得批准。男知青往往靠自残,女知青靠献身。即便如此,还有一些一辈子都离不开农村了。一些女知青和农民生了孩子,也就让她一生钉在农村(虽然母亲是有权离开的,也确实有些放弃照顾孩子离开了。但母爱让许多女性放弃回城、放弃大好前程);还有一些不是不想离开,而是早已长眠,即便“离开”,也是他/她的家人捧着骨灰离开。

  而这一切,几百万人的青春和生命,本来并不必要如此损耗,不必逝去,不必发生。仅仅一小撮人的权力斗争、一个人或者最多几个人的临时起意,就让几百万人的命运从悬崖上坠落。

   而“上山下乡”这个决定几百万青年命运的大运动,又只是“文化大革命”这个“运动”了全国八亿人(除了尚在襁褓的幼儿和已垂死的老人)、致死数百万的更大政治运动的一个小支流。疯狂的十年里,多少人卷入并毁灭?许多被害者,尸骨都没有留下,永远失踪了。

    不止这两个劳改犯,不止文革进来的劳改犯。前面那几位劳改犯,哪个不是在“新中国”历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中遭难的呢?

   “徐大亨”经历的,是没收资本家财产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也称“三大改造”,改变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所有制、经营模式、控制权、分配方式)。由一开始还有遮掩的“公私合营”,到一点不留、罚没全部财产,多少资本家在1950年代初破产、入狱、自杀、家破人亡?而那些被“充公”的财产,也并没有真正“公有”,只是被管理和使用财产的干部和“工人贵族”们私享了。而名义“公有制”也导致生产效率低下,国家落后、国民贫困。1978年改革开放时,包括上海在内中国各地经济,普遍还不如“三大改造”前、经历战乱破坏的民国时期。

   “刘胡子”则是在更加知名的、集中在1950-1952年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镇反)”中被捕的。他被捕前抓的人也是镇反的一部分。那些在1949年解放军南下时顽固对抗的、有所抗拒的、放弃抵抗的、“起义”的、袖手旁观的,无论国民党官兵、国民政府公务员、军警、知识分子、社会贤达、地主资本家、“会道门”成员、三教九流,凡是有些“旧账”的,或者没什么账但为国民政府服务过的,抄家、判刑、处决,仅处死的就超过百万。包括参与辛亥革命的元老、在抗战中浴血杀敌的国军官兵,也被毫不留情的处死。

   前面“徐大亨”的悲剧,是在赶上“三大改造”没收资本家财产后,又紧接着赶上“镇反”,自己不知情情况下雇佣了特务做业务员,所以不仅破产失财,也差点被枪毙,最终死于监狱。很多人躲过一轮运动,却又来了另一轮运动。能够都躲过去,才是幸运。不幸而家破人亡的,才是大多数。而统治者也正是通过“切香肠”和“分而治之”的方式,拉一批、哄一批、害一批,逐渐的将所有人、包括“新中国”的国家主席在内,都置于迫害炙烤中,相继的受辱与死去。

   而并不是犯人、而是在劳改队看守犯人的谭队长,参与过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也稀里糊涂的被发配到大西北。在血腥的内战里同胞相残,又去外国协助别国同胞相残,又来到大西北,一边忍受寒冷饥饿,一边继续残虐同胞。谭队长如果愿意认真思考,估计能悟出一些东西,例如自己和许多战友、同胞,为什么被这样摆布,为什么总是在杀人虐人中生活?

   但谭队长似乎并没有仔细思考这些,也想不到这么多。他更愿意支使犯人们,体验作指挥官的快感,即便他鼓动冲过哨卡会让犯人被解放军打死,也是不在意的。常年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让他不再在乎人命,更何况是劳改犯们的命。相反,驱使人们送死,恰符合战争的规则,符合他的生活规律。

  而在国共内战、朝鲜战争中,上百万生命在血肉磨坊里化为齑粉。不像抗日战争那样的伟大、壮烈、必要,国共兄弟阋于墙,同胞之间为了后来证明出的根本是虚假的主义,杀的血肉模糊。志愿军在朝鲜护住三八线半壁江山,却给那里的朝鲜人民带来迄今都无法摆脱的牢笼地狱。

    而死刑犯梁葫芦,是“人民公社化”运动导致的大饥荒的产物,是“新中国“礼崩乐坏”的恶果。大约三千万人饿死、病死、逃亡中被打死,是现代文明史上的惊天浩劫。但历史书上仅仅以“三年困难时期”、“三年自然灾害”轻轻带过、巧妙掩饰。那是人祸、人祸!

   而梁葫芦父亲“留情”后就失踪,母亲不仅与许多情夫厮混,还冒领孩子的粮食。这不仅是饥荒的后果,也是廉耻的败坏。中国的传统非常重视家庭责任,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儿女,各自有权利与义务,互相扶持。蒋介石时代发起“新生活运动”、提倡“礼义廉耻”,既是为复兴民族,也为和谐家庭宗族。

  但“新中国”下,一切旧的道德与秩序,无论良莠皆成了“革命对象”、“牛鬼蛇神”,破除一切。破了旧道德,却没有立新道德。战争、屠杀、饥荒,本就摧残了文化道德。“革命”一起,更是礼仪尽没。妇女似乎解放了,但只是在更大的利维坦下。也没有宗族照管孩子,自组织消失了。

   这样的环境下,梁葫芦们只能自己挣扎求生。丧失德性,杀人抢劫,成了情理之中。既然父亲从出生起就“主动”失踪,母亲不尽养育责,还夺子女口粮,那儿子弑母,某种程度反合了儒家“父父(母亲也一样)子子”权力义务对应的伦理。

   而那位可以对其他犯人颐指气使的犯人–“加工队”谢队长,一个强奸犯,却混的算很不错。管犯人的犯人,也算一个官或者吏了,虽然没有“编制”,却足以在犯人中耀武扬威。他可以对其他犯人施以酷刑、随意谩骂。

  这同样是那个黑白倒错的残酷年代的产物。在正常社会,刑事犯尤其强奸犯是被鄙夷的,知识分子是被敬重的,有良知的公民是受保护的。但以“革命”为名行恶的年代,那些杀人、强奸、抢劫、偷盗的刑事犯,因为不是政权主要敌人乃至可以利用,而地位待遇都位居政治犯之上,享受犯人中的特权。

  这一点,不仅中国,苏联也是如此。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中,频繁提到刑事犯/盗窃犯/“律贼(监狱中的犯人团伙)”。这些人是真正的罪犯、社会渣滓,往往身高体壮,暴力能力当然远胜那些孱弱的政治犯。于是刑事犯常常欺负政治犯。而这不仅被管理古拉格的苏联军警特工们纵容,甚至还有意利用,让刑事犯在监狱成为进一步压迫政治犯、避免政治犯串联和反抗的工具。

   陆焉识所在的劳改监狱之外,还有无数的劳改监狱、流放地。与陆焉识亦友亦敌的凌博士,1959年被发配新疆–比陆焉识所在的青海更加西去千里的地方,并于1971年死在那里。凌博士在镇反中安然度过,反右中落难了。这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命运。

   相对于那些和国府国军有牵连而在镇反中即被捕被杀的,与旧政权没有瓜葛乃至早年就积极参与进步运动的那些知识分子,自以为是“新中国”的“自己人”,在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中勇敢发言。等待的却是开除、流放、劳改。

  反右运动本身没有杀人,甚至刑事处罚都很少。但对这些“右派”的惩罚,比正式的拘捕监禁都更可怕,也是这些“右派”始料未及的。他们被免除公职、失去私职(也有的名义上并没有被免职,但实际上已丧失相关工作),丧失了地位和报酬,流放到贫困和环境恶劣的地方,被军警和干部监督劳动。

  这本身似乎还不那么可怕。但1959年大饥荒的来临,被劳改的知识分子获得的粮食配额最少,他们大批的死亡。虽然是饿死,但和屠杀并没有本质区别。政权控制着粮食配给,不给起码能活命的口粮,乃至完全没有粮,那就是在杀人。而且,统治者是故意以粮食为武器,来虐待、控制、屠杀知识分子的,死亡不是无意的连带的,而是蓄意的主动的恶性的。

   多少有骨气的知识分子,就在这饥荒中死去了。许多手无缚鸡之力、从没劳动过的知识分子,刨遍了山岭河滩,也找不到足以捱过饥饿的食物。对于大饥荒,莫言先生的作品描写的更加细致。他在《丰乳肥臀》中描写了桀骜的医学院毕业的女医生乔其莎,为一口吃的甘愿被食堂的老炊事员张麻子诱奸。而《夹边沟记事》更是写实的记录了2000多名真名实姓的知识分子,在短短几个月里死亡80%的过程。

  凌博士还比较幸运,没有饿死在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里。但也没有逃过文革浩劫,没能活到平反。小说没有交代凌博士具体死因,但无论被批斗死、饿死、病死、“自绝于人民”而死,都是死,都不是正常死。

    而焉识的老朋友老冤家大卫·韦,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暴打,文革后死于后遗症。(关于大卫·韦,还会在其他章节细说,暂时按下不表。陆焉识及其家人在多次运动中的经历也在此不表,放在其他章节)

   《陆犯焉识》中每个略有篇幅的人物,都和那个时代的大浪大潮紧密相关,就是那浪潮的一部分(或者说浪潮裹挟的群体的一部分)。个人的经历,是千千万万人的经历,是时代的缩影,是亲身的见证。

   再后来,历史过去,幸存的人,没有多少“直接”的证据,只有记忆的证明。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揭露日本强征中国劳工罪恶的《记忆的证明》,对内容和剧名都印象颇深。中国被外敌和内贼侵害的历史,证据散佚下都只剩记忆来证明。那些勇敢讲出苦难的受难者,多么单薄和脆弱,又多么坚韧和顽强。

   而如今,随着当年的亲历者纷纷逝去,连当事人“记忆的证明”也基本消失,只剩下了一些遗言,以及他人的转述。已经有许多人在怀疑真相、否定历史,乃至美化那个残暴的年代、那些暴横的屠夫。当年就有人预言中外的那些恶徒及其后代,必定会更加猖獗的否认历史和为罪恶翻案、洗白。现在果然是这样。这是那些受难者遭遇伤害后的二次伤害,是悲剧后的二次悲剧,是死亡后的二次死亡。

   于是,这个国家民族在遗忘中,继续沉沦。他们被物质繁荣迷惑,却丧失了独立思考与反思能力,放弃了对权利自由的追求,许多人甘愿继续被利维坦宰制。而2020-2022年三年的“新冠清零”导致的巨大悲剧,以及最近几十年零落在全国各地的人民惨剧,都在以血泪书写遗忘的代价。

作者 editor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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