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6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凌晨,北京城的天安门广场,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广场边的大喇叭,传来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喊叫:“同学们,戒严部队指挥部决定,现在清场。”

当时我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西侧的汉白玉台阶上,和最后几百位留守在广场上的同学一起,眼看着那黑压压的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野战军部队,荷枪实弹,头顶钢盔,从人民大会堂的东门涌将出来。如潮水一般,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了。

在那个时刻,我想到了生命的可贵,想到了死亡的恐惧,想到了许许多多还没有来得及尝试的事儿,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时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后代,这并不奇怪,毕竟那一年我还不到二十岁,我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岁月如梭,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对于那一段往事,我有过反思,也写过回忆文章。在其中的一篇反思中我写过这样的话:“年轻的时候如果能有幸去参加一下游行,示威,抗议什么的,对世界的看法一定会丰富很多,对一个人的成长也会大有益处。”

我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在几年之后的美国,竟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的女儿,在同样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她也要面临自己的选择了。

事情的起因大家想必都很清楚了。去年十月份哈马斯针对以色列平民的恐怖袭击,直接引发了以色列对加沙地带的狂轰滥炸。这几个月以来,以色列的反击和轰炸,在有效打击哈马斯武装分子的同时,也造成了成千上万巴勒斯坦平民的伤亡。这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妇女和儿童。

随着巴勒斯坦平民伤亡人数的不断攀升,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抗议以色列政府的战争行为。在美国的众多高校里面,校园的示威抗议活动也是愈演愈烈。女儿所在的学校,也没有置身事外。学生们在学校的主校园草地上,支起帐篷,打出横幅,挥舞旗帜,支持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利,呼吁以色列政府立即停止对加沙的攻击。

这消息马上在网络上传开了,我和太太在第一时间从家长群里看到了。因为示威者的帐篷正好就搭在女儿的宿舍楼附近,我的第一反应是,孩子可千万不要受到什么伤害。记得前两天看到耶鲁大学支持和反对以色列的两派学生发生了冲突,其中有一个孩子的眼睛被另一方的学生给打伤。我当时就在想,那个受伤孩子的父母,该是多么的揪心呀。我紧接着而来的第二个反应是,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参加这个示威活动;如果她参加了,希望她不要惹上麻烦,不管是和校方,还是和警察,最好不要起冲突。

太太比我还要着急,除了牵挂女儿的安全,她还担心会不会因此影响孩子的学业和将来的就业。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学校的期末考试期间,先不说孩子是否会因为参加抗议活动而分心,就算她没去参加示威活动,这些抗议者的帐篷就在宿舍楼旁边,晚上会不会影响孩子的休息呢?

太太当即给女儿发短信询问,她简单地回了一句,一切都好,就了没下文。我们不想太多影响她的生活,只好夫妻俩默默祈祷,相互打气。又过了两天,到了家里每周一次的视屏通话时间,总算可以听一听女儿的想法了。

大家聊了一会儿彼此最近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很自然地就谈到了校园抗议的问题。我耍了个心眼,问她有没有朋友住在这些帐篷里面。

她想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笑了,“爸爸,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呀。”

小伎俩被戳穿了,我也没当回事儿。毕竟这两年和她斗智斗勇,输得次数太多了,脸皮也厚了。我接着问:“这些抗议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学生呢?”

女儿告诉我,自从发生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示威活动和警察的抓捕事件之后,学校已经把主校园关闭了。现在只有本校的学生可以凭学生证进出,校园里所有的抗议者全都是她们本校的学生。

我问女儿:“你们学校除了支持巴勒斯坦的示威者,有没有支持以色列政府的呢?”

女儿想了想,很明确地说:“我现在看到的我们学校所有的抗议者,都是支持巴勒斯坦一方的。学校里是有不少犹太学生,不过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也不赞同以色列的现行政策。另外的犹太学生可能会有支持以色列的,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有组织任何的抗议活动。”

听到没有抗议者之间的直接冲突和对抗,太太舒了一口气,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么复杂的一件大事,如果只有单方面的抗议者,你觉得是不是会有些片面呢?”我想引申一下话题,接着问。

“爸爸,你当年在天安门参加反政府抗议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支持政府的那一方呢?” 女儿得意地笑了。

女儿的这个反诘,还真是够犀利。这个问题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并不容易回答。这其实也算是一个辩论中的小技巧,我和女儿交流过多少次了,对此也有些应对的方法。我顺着她的逻辑,谈到了民心的向背,以及民主和专制政体的不同。聊着聊着,我了解了更多,也知道了她们学校的示威抗议,走的是一条非暴力和平抗议的路。

听到这里,我算是彻底放心啦。其实我最关心的,说到底还是孩子的安全。至于说示威和抗议,不管参与还是不参与,那都是个人的选择,也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公民的权利。虽然这并不代表示威者所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观点,可是话说回来,有谁能保证自己的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呢?比如说现在的我,走过了不少的路,吃过了不少的苦,从生活中吸取了不少的经验和教训,可是哪怕再多活三十年,我还是不能保证我的观点和想法就一定是正确的。

接下来女儿开始问我对巴以关系的看法。我说:“你不是看过了我写的那篇文章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观点呀。”

我这里说的文章,是指前一段时间写的那篇《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究竟是谁的原罪?》。她很严肃地说:

你那篇文章写得太含糊了。现在每天都有巴勒斯坦人在流血,在失去生命,难道我们不应该站出来支持他们,为他们的生存权呐喊吗?”

我定了定神,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很认真地和她探讨了巴以冲突的复杂性,巴勒斯坦平民和哈马斯恐怖分子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以色列政府这次彻底铲除哈马斯组织的决心和为此所做的努力,包括了开放人道主义走廊,尽最大可能定点打击恐怖分子。

当然我的这些观点也只是基于自己的立场和对历史的解读,本就是见仁见智的事儿,我并不指望女儿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我相信她的判断力,作为一个辩论国手,她一定会认真揣摩一下我所阐述的道理。聊了一会儿,我问了女儿现在校园里大多数学生的看法。女儿告诉我,她们学校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同情巴勒斯坦人的,可是真正参与示威抗议的同学并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主校园草地上只搭了二十几个小帐篷。至于她自己是否直接参与了示威活动,女儿的警惕性实在是太高了,我还是没有套出一点点信息。

我接着问了一个问题:“我看到在哥伦比亚大学,有示威者喊口号支持哈马斯,甚至叫嚣要消灭所有以色列的犹太人。你们学校的示威者对哈马斯和犹太人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

女儿一点都不含糊,回答道:“在我们学校,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人支持哈马斯。我们都很清楚巴勒斯坦人和哈马斯组织的区别。我的很多好朋友是犹太人,同学们也很清楚我们反对的是以色列的战争行为,而不是针对犹太人这个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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