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讲述的事情,和黄雪琴的办案材料上记下的事情,是同一些事情。我们面对的黄雪琴,和警察面对的黄雪琴,是同一个人。如果这是罪证,我们也希望“罪证”能以另外一种面貌呈现。这是我们讲述的历史。
2023年9月25日
2023年9月22日,黄雪琴和王建兵“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案子在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
靠近法院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前一晚,法院四周被红色水马围起来,常在那一片跑车的司机说,这些被围挡占据的道路,原本停满了车,能自由通行。
由于案件名义上是公开审理的,王建兵的爸爸、黄雪琴的爸爸和哥哥得以进入法庭旁听,旁听席上,还有四个陌生人。
黄雪琴坚持不认罪认罚,她很早就告诉律师,无论一审开庭结果如何,她一定会坚持上诉。在法庭的自我辩护阶段,黄雪琴有一段陈词,据转述,大概意思是:写文章是出于记者本能、职业良知。这些活动是带给国家进步的,她没有想过要推翻政权,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国家的改良,她希望带给社会的是善良和积极进步的精神。她知道自己不安全,迟早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状况,但需要承担的后果,她愿意承担。
两年前,她们俩消失得无声无息,但雷霆之手并没有能力抹去关于她们的记忆。我们寻访了黄雪琴的朋友们,试图拼凑出她在被捕前的两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黄雪琴的故事如此重要,它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或是为了呼吁发声。她的故事和经历,对于今天绝大多数人(面对现实痛苦茫然的人们,有良知的人们,还想要做点什么的人们,或单纯想重建生活的人们)仍然具有启发性。
黄雪琴第一次被捕是2019年10月,在经历了4个月的指定住所监视居住之后,于2020年2月取保获释。那是广东的冬天,农历新年即将到来,也是新冠疫情大规模爆发前最后一段自由时光。在谈到第一次被捕相关的经历时,黄雪琴尚能坚定地讲出“我对法律还是有点信任吧”。但此后的三年,无论是微小社群到广袤中国,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今天,几乎不太可能有人,再讲出同样的话。
一切都变得那么危险,似乎单单想过一种正直的生活就是罪过。黄雪琴两次被捕之间不到两年,她在广州写文章,关注性别暴力个案,陪伴社群伙伴和个案受害者,她还做了许多弥合社群和公民教育的事。在一些人眼里,黄雪琴所做的事情无疑是正确的、重要的、勇敢的和珍贵的。但在系统的眼里,她做过的事情、写过的文章,交往过的人……又通通都是罪证。
这篇报道里讲述的事情,和黄雪琴的办案材料上记下的事情,是同一些事情。我们面对的黄雪琴,和警察面对的黄雪琴,是同一个人。如果这是罪证,我们也希望“罪证”能以另外一种面貌呈现。这是我们讲述的历史。

米兔先声@ATSH
在报道 METOO 之前,就是卷入罗茜茜这件事之前,我在发调查问卷的时候就已经收集到 了很多的故事,我本来就有想说用 METOO 这个风潮,那么我要掀起中国的 METOO,让中国 人来关注(性骚扰)这件事情。——密西根大学“全球女权主义的比较案例研究之黄雪琴访谈稿”
微信公众号ATSH在2018年2月28日被永久封禁。ATSH是Anti-Sexual Harassment(反对性骚扰)的缩写,由黄雪琴在2017年建立,起初她只是想建立个平台,向女记者们发调查问卷,征集她们被性骚扰的经历。
黄雪琴2010年大学毕业后一直当记者。职业生涯的前五年,她在传统媒体工作,起初在中新社广州分社跟随高官、报道外事,然后短期在香港《大公报》工作,后来又进入广州的《新快报》,做社会和调查新闻。
成为独立记者后,黄雪琴有段时间为《南都周刊》深度部门供稿,这是久负盛名的调查报道团队,其在2012年起底重庆副市长王立军,是中国新闻史程碑的报道。与《南都周刊》合作时,黄雪琴曾孤身前往柬埔寨北方的雷区。那里不少村子在战争时代被军阀埋下大量地雷,村民如今仍与夺命危机共存。
2017年,#MeToo 运动在英文世界社交媒体延烧起来,此时黄雪琴正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参与亚洲记者基金访问学者项目。闲聊起来,黄雪琴发现身边一同进修的女记者们,都遭遇过不同程度的性骚扰,“甚至很强悍的战地女记者都可以被主编当众摸屁股。”她想起自己类似经历。
当她决定调查对女记者的性骚扰状况,她先去问了熟悉的记者,但多数人拒绝直接站出来诉说,实施骚扰的人仍旧是媒体高管,有人担心会被报复,有人说要考虑丈夫和孩子,还有人本来答应和她一起出来举牌,却在晚上接到婆婆的电话,让她不要给家里蒙羞。最后,只有黄雪琴在新加坡走上街头,举起了响应#Metoo的牌子。
她当时几乎并不认识任何女权活动人士。在一次访谈中,她提及曾经关注过2014年厦大性骚扰事件和2016年广东省委机关报《南方日报》记者成希性侵暨南大学新闻学院实习生事件。前者在女权组织长达大半年的报道和倡导下得到处理,并让教育部出台了第一个反性骚扰部门文件。而后者,女当事人承受了极大的“维稳”压力之后,案子以检察院决定不起诉告终。两案的分水岭,是2015年女权主义者被拘捕的“女权五姐妹”事件。女权行动者终于成为国家机器剿灭的对象。
2016年,当时在暨大新闻学院学习的黄雪琴对各种质疑受害人的言论很不解,对媒体和同侪的沉默更是愤怒:“……你去监督别人,你自己的媒体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不去监督。”她跑去校园做了一些采访,拍了一个小视频,采访人们怎么看待成希事件。这是她第一次报道性别议题。
女记者们也不愿实名讲述被性骚扰的故事,她们和黄雪琴商量,能否发放调查问卷,让她们可以选择匿名回答。于是黄雪琴注册了微信公众号ATSH,在设计的问卷最后表示可以实名也可以匿名,也可以留下联系方式进一步沟通。这份调查问卷流传甚广,最终获得1762人参与,搜集了416份有效样本。其中有83.7%的女记者遭受过程度不一、形式不同的性骚扰,42.4%遭遇多次性骚扰,18.2%遭遇了5次以上的性骚扰。
也就是这份问卷,让黄雪琴成为中国米兔运动的推手之一。2017年10月15日,因为好莱坞制片人哈维Harvey陷性骚扰丑闻。就在同一天,美国硅谷的罗茜茜在知乎上“如何评价北航陈小武”的提问下,贴出了一千余字的短文,文中讲到她12年前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直博期间,被副导师陈小武叫到他姐姐家里,险些被“霸王硬上弓”的经历。
陈小武是惯犯。这些爆料回答聚集了同样被他性骚扰过的女士们,她们组成了微信群,提供证言和证据。2017年10月下旬,罗茜茜在联系北航纪委,实名举报了陈小武,但女学生的举报犹如向深潭投入一粒石子,再没什么涟漪和回音。
罗茜茜看到这份调查问卷时,她与北航的交涉正陷入僵局。作为唯一的实名举报者,她想寻求发出更大的声音,于是她填写了记者黄雪琴的问卷,并留下电话。第一通电话里,黄雪琴对一些细节提出了质疑,这令罗茜茜感到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记者。通话后,罗茜茜提供了录音等证据,并把黄雪琴拉入举报者组成的“水果硬糖”微信群。梳理完受害者的讲述以及客观证据后,黄雪琴核查清楚了事实,决心帮受害者发声来推动此事。为此,黄雪琴从2017年10月底工作到这年的最后一天。文章基本成型后,她还去联系了律师朋友。为她提供帮助的律师中,四川律师万淼焱后来成为深度介入米兔个案的法律工作者。
在万律师的帮助下,黄雪琴帮助受害者组织了举报文章,提出合理诉求,建议高校建立防范性骚扰机制。获得所有受害者的同意后,2018年1月1日,黄雪琴在公众号ATSH上开始发表举报陈小武的文章,也是在同一天,罗茜茜在微博上公开自己的真名,正面对峙曾经的导师。
女博士实名举报北航教授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ATSH连续五天推送举报文章和证据,舆论沸腾,媒体的采访请求涌向ATSH,黄雪琴在后台运营,负责筛选靠谱的媒体,再推荐给罗茜茜接受采访,并提供资料支持。
此前因为被举报,陈小武已经被北航暂停了教师资格和相关职务。到了1月14日,舆论浪潮下,北航又宣布撤销陈小武“长江学者”的称号,这个称号在中国学术界具有一定地位,关联起了大量重要研究项目和科研资金。到了1月16日,教育部在新闻发布会上表态,已督促各高校调查教师性骚扰事件,并将研究建立高校预防性骚扰的长效机制——这是她们在举报中发起的倡议。
事情的发展与黄雪琴的计划不太一样。她本来认为记者遭遇的性骚扰会成为一个引爆点,但并没有想到,接下来,一系列教育领域的性骚扰个案找上门来:北大沈阳案、甘肃李依依案甚至被自杀的男研究生陶崇园一案,“砰砰砰砰这样子出来了”。
不管是新闻界还是大学,都触动了政权的敏感区。2018年2月24日,ATSH发布预告,称已经与广州性别教育中心合作撰写完成了《中国女记者性骚扰状况》的调查报告。四天后的2月28日,这个月的最后一天,ATSH账号连同所有文章都消失了。

编辑 娑罗树,摄影 方月
来源:Women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