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身经历了,就不能假装无知”
6月9日,为了反对修订逃犯条例,100多万香港人走上街头,用和平游行的方式表达反对态度。在社会运动的历史现场,黄雪琴带着要去“发声、参与、见证并记录”的心态,加入了最初的游行。
她跟着人群走,一边在朋友圈发着现场的照片和视频,却发现相关内容不断被屏蔽删除。香港运动成为敏感度最高的话题。在大陆,一切关于反修例运动的信息都会受到审查,当局开动宣传机器,称抗争者“与境外势力勾结”,用暴力反对一国两制,是“港独”、“暴徒”。
黄雪琴在现场看到这些官方叙事中的“暴徒”是如何有序地参与游行,如何有礼貌地给彼此让路,又如何使用和理非方式表达自己;也看到官方宣传污名化、妖魔化运动后导致的舆论撕裂,她更明白真实记录的重要。视频照片发不出去,她就发文字“七分之一的香港人走上街头,反对恶法”。朋友们看到了来问她“香港发生了什么?反对什么恶法?为什么反对?”,她都一一耐心解释。
后来,微博、微信上关于这场抗争的痕迹被抹去,她自己的账号也被禁言,官方媒体只允许“暴徒乱港”一种定论,她感觉这场运动会像30年前北京天安门那场运动一样被国家机器抹除、改写,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涌上来,她要承担起一位记者的责任,要记录下历史的碎片,要尽力还原现场真实的声音,抱着这样一种心情,她实名写下了那篇《记录我的“反送中”大游行》,正是这篇文章直接让她陷入牢狱之灾。
文章发出来的第二天深夜,警察便去到她广州的家里找她的家人,要求黄雪琴“闭嘴”。之后,黄雪琴返回大陆家中当晚,就被抓了。
按照同行Anne的话说,“除了履行作为记者的职责报导香港反送中运动之外,她什么都没有做”。
黄雪琴考虑过后果,深思熟虑后,她认为自己做不到不去记录,对她来说,那是记者,尤其是在场的记者的失职。正如《记录我的“反送中”大游行》文章最后所说,“亲身经历了,见证了,就不能假装无知,不能放弃记录,不能坐而待毙。黑暗无边,仅剩的一丝真实和亮光,绝对不能拱手相让。”
“一秒钟的黑暗不会让人成为瞎子”——在被关押的黑暗的时间中,也是这句话给了黄雪琴力量。
国家暴力机关对待异见者、行动者一般是先展现“铁拳”和暴力,然后是漫长的关押,教育,转化。对被监禁者而言,最初的恐吓与威胁慢慢失效,后来的敌人,变成了漫长无尽头的时光。
黄雪琴无数次地回忆曾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保持让思维的运转。面对长期的转化教育,她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女特务。女特务不像女英雄,永远慷慨激昂,在那种环境里,用本色去应对会很快被消耗。女特务懂得斡旋,她聪明、狡猾,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但黄雪琴又对这套“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女特务”的方式非常警惕,因为这样就达到了转化教育的目的:让真诚的人变得沉默、逢场作戏、表里不一。她厌恶这种做法,她喜欢坐在草地上和身边的人畅谈。坦诚、真实,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曾经在2020年参与声援黄雪琴的小北,初次见面便觉得她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当时他们分组玩游戏,规则是,如果每组都选择同一个数字,便都可以获得加分,如果其中一组和其它组选的不一样,则选择不一样的组可以加分,其它相同选择的组要扣分。组与组之间可以交谈,以协商或欺骗的方式说服对方,最后哪个组得到最高分,哪个组获胜。
一场游戏中的尔虞我诈开始了。有些组为了胜利而选择拉拢、欺骗。但黄雪琴坚持认为,大家一定要共赢,建立彼此信任的伙伴关系,不能被游戏规则操弄。小北说,雪琴当时非常激动,说到最后甚至哭了出来。
对黄雪琴来说,保持敏感,保持对痛苦和愤怒的感知才能在这个荒谬时代中,做一个更好的记者。

“哪有记者不发声”
取保候审出来后,黄雪琴有时会做噩梦。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又被关进监狱,梦里有一位暴君,不知为何暴怒要蒸煮犯人吃,却又觉得犯人太低贱,便煮了一个大臣,吃到手指发现还有戒指遗留在上面,暴君大怒,又要继续吃人。雪琴在梦里又惊又怒,要出去声讨暴君,却被家人捂住嘴,“吃的又不是你,别瞎操心,不准喊”。雪琴惊醒了。她想起被消失的公民记者张展、陈秋实、李泽华。
她不断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自我感动。相比很多人,她的生活没有被毁,她没有遭遇身体酷刑,没有太多的创伤,猫狗双全,有空和朋友去喝小酒。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她依然愿意把精力放在观察和记录这个荒谬时代,以及在时代中挣扎的人。
当然,牢狱之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警察的骚扰和监控仍在继续,她不能离开广州,她害怕自家小狗的叫声,因为每次国保突然来访,她的狗都会狂吠不止。
尽管她被要求不能公开讲述自己在里面的经历,但保释几个月后,黄雪琴终于可以拿起笔写日记,并分享给少数朋友。据她的朋友透露,她日记里清晰记录着,国保如何刺激她,监控她,阻挠她正常工作,通过记录,雪琴一点点找回了自己的力量。
“哪有记者不发声”,这是她写过的文章标题。她坚持着报导和记录,只是只能以匿名的形式发表文章。她采访写作的女性抗争者李翘楚,获得了2021年SOPA“卓越女性议题报道奖”金奖。只是没有想到,她又一次步入了和她们类似的命运。
采访的最后,我问她,你理想中的社会是什么样?
她说,是“群魔乱舞”的,每个人都可以自然地自由地生长,有人做妖孽,有人做斗士,要像一个百草花园,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
我问,那你在其中的角色呢?
她毫不犹豫,“我是那个记录者,我会拿着我的笔、我的镜头把每一朵花如何生长、盛开、凋零都记录下来。”然后她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自己也要盛开。”
除黄雪琴外,所有受访者为化名。
特约编辑:雨猫
【编者按】:本文由端传媒与NGOCN声音计划联合出品,首发于端传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