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六四记忆
六四那天上午,我去方励之家之前,先在街上。友谊宾馆对面就是人民大学,人大的学生设了一个广播站,从木樨地、天安门等各个地方回来的学生都在广播站里讲述他们所见到的事情。想起那时的景象,我现在还想流泪。
回到八十年代和六四。方励之进了使馆、您回到了美国。
是,我从北京飞到香港,待了一个夏天,我们一家人在香港住了两个月。这是美国科学院要求的,让我到香港,和大陆保持联系,给美国汇报情况,不要马上回来。那时候我已经在准备离开原本在UCLA的教职、去普林斯顿做教授了。
我从北京出来,看到了很多可怕的事情。我虽然没有亲眼目睹杀人,但是见到了血迹。在方励之进入大使馆之前,我看到街上的坦克车、机关枪,听到了很多令人害怕的故事。
六四那天上午,我去方励之家之前,先在街上。友谊宾馆对面就是人民大学,人大的学生设了一个广播站,从木樨地、天安门等各个地方回来的学生都在广播站里讲述他们所见到的事情。想起那时的景象,我现在还想流泪。
反复讲述这些经历,它们变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我开始怀疑:这是否离开了真相?
到了香港,记忆和印象在脑海中乱成一团。新闻界问我,“what did you see?”我开始讲我所见到的事。第二天,他们又问同样的问题。不断地重复,讲了很多次后,原本乱七八糟的印象逐渐变成了一个故事。我开始怀疑,这个故事是否变得过于顺畅,因为原本的经历并不是一个顺畅的故事。反复讲述这些经历,它们变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我开始怀疑:这是否离开了真相?是不是我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好故事”而已?
当你讲故事时,你可以感受到听众的反应,他们觉得有趣、好玩,任何人都会自然地迎合这些反应。当你第三次、第四次讲一个故事,你会重复那些知道别人会喜欢听的部分。因此,故事不仅变得过于顺畅,还变得过于好听。这是否让故事偏离了真相?我对此感到担忧。我希望回到那些杂乱的印象中,重新描绘那些经历。回到美国后,这个问题更加突出。在加州、普林斯顿,当我第103次讲述时,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叙事,而不是一种记忆。这让我感到担忧。
这几乎是一种詹姆斯·乔伊斯式的担忧,就像《尤利西斯》。好像完整的故事已经不能描述真相,需要一种独特的表达方式。
你的对比是对的,杂乱的印象与非常顺畅的故事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问题。乔伊斯是故意创作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而我的经历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但它变成了一个好故事之后,我没有再让它复杂化。

我记得在人民大学广播站,听城里回来的学生们讲述,身边还有一些从郊区推车进城的农民,他们带着蔬菜准备到城里去卖;他们也在一起听。广播站还有一些外国学生,包括非洲学生,大家一起听。我作为一个美国人,和非洲人、中国农民、中国学生,各种人都在一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无关你的肤色是黑的、白的,来自哪里,我们都是人,都在被同样的事物触动。这给我很深的印象。
当时在现场的感觉与事后了解所有事情再回头讲述是完全不同的。我记得那天一个瞬间,在友谊宾馆的走廊里,突然有一个女人大声尖叫。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个例子。好像一瞬间,各种怪现象都爆发了出来,很难和原本的经验相恰。那是非常奇怪的72小时。
后记
坐在林老师家的餐厅里,他手里端着一个黑色马克杯,但倒进热水,马上“境外势力”四个字就露了出来;这是他的自嘲。他颇有精神地跟我讲着他和中国的关系以及他的中国朋友们,我也陶醉其中。
在看起来中国与世界日渐撕裂的今天,我们更值得记住,政治上的撕裂只是中外关系的一个纬度而已。中美最好的故事不在周恩来和尼克松共饮茅台酒里,也不在邓小平在休斯顿戴着牛仔帽、吃着汉堡包,而在像林老师这样发自内心关注中国人的生死和未来的故事里,哪怕自己冒着顶撞上级和被中国禁止入境的代价,也要把方励之救出来,让刘宾雁有工作,让零八宪章被人看到,让胡平的文章被英美读者读到。
在人道和民主的纬度上,中国和世界从未分开,今天仍然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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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励之,1989,致邓小平的公开信
方励之,2013,方励之自传,天下文化
Fang Lizhi, 2016, The Most Wanted Man in China: My Journey from Scientist to Enemy of the State, Henry Holt & Company
Perry Link, 1992, Evening Chats in Beijing: Probing China’s Predicament, Norton
Perry Link & Wu Dazhi, 2023, I Have No Enemies: The Life and Legacy of Liu Xiaobo,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刘宾雁,1979,人妖之间
刘宾雁,1985,第二种忠诚
刘晓波,2008,零八宪章
James Mann, 1999, About Face: A History of America’s Curious Relationship with China from Nixon to Clinton, Alfred Knopf
谌容,1980,人到中年,百花文艺出版社
(完)
来源:蜉蝣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