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谈起

节选一

主持人李永晶:

今天请来张文江先生给我们作讲座,张老师建议开始有10~15分钟讲一下《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讲完后大家可以就手上的书,或者就学问、人生、社会问题都可以提问,张老师给大家作答。

先欢迎张老师给我们作报告。

张文江老师:

我简单讲一下《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的源起,我们今天因为这本书而来,大概讲10~15分钟,多说反而会给大家读这本书产生限制。

我是华东师大的校友,就是一般人传说中的77、78级,77、78级入学是在同一年,77级是在春天,78级在夏天。当时的学生热爱读书,又遇到思想解放运动诸如此类,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很多,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还是小事。

我在华东师大读了七年,我所遇到的最幸运的事就是在本科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中文系的施蛰存先生,后来就成为他的研究生。第二件幸运的事就是在研究生将近毕业的时候,遇到了古籍所的潘雨廷先生。尤其是遇到后者对我一生的生命走向产生了转折性的影响。事后想来,我所遇到的这两位老师差不多就是华东师大人文学科里最好的老师——施蛰存和潘雨廷,遇到他们也是我一生的幸运,但是在当时是朦胧的,我自己不知道他们是好的老师。

我当时在学生中读书数量方面勉强可以算比较多的人吧,也常常因此而骄傲。比如说,当时的情形如今大家都不知道,钱钟书好像是家喻户晓吧,但是在我们当时华师大77、78级的时候,整个中文系只有两个人知道钱钟书:一个是教俄苏文学的老师王智量,不知道大家听说过没有,现在已经退休了,这个人翻译过狄更斯《我们共同的朋友》。另外,他翻译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是一个很有名的翻译家,当时也不是教授。另外还有一个学生知道钱钟书的,那就是我,当时没有人知道钱钟书是谁,只知道鲁迅。

然而就是这样的我,到潘先生那里听课居然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很多他讲的连书名都没听到。像我们现在没读过的书有,没听到过的书那大概是没有的,几乎很少很少的。但是到潘先生那儿,老师或者学生到那儿听课,很多连书名都不知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是1984年底到潘先生那里的,那时候一直跟着读书,觉得每天都是崭新的,讲的东西都是崭新的。但是当时也记不下来,也不懂,朦朦胧胧,零碎的,也不是完整的。到1986年年初,我有一个觉悟,我想到这些潘先生讲到的这些全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宝,这是中国最古老的学问,也是中国最新鲜的学问。

当时有一本书叫《歌德谈话录》,我读了以后的感觉跟其他人不一样,我觉得这本书哪值得记?我觉得歌德谈的那些东西都不重要。如果他是世界性大文豪、第一流的人,我不知道是记的人的问题,还是谈的人的问题。这里面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要隔很长时间才能从他的书中看到一点关键性的内容。于是我开始自觉地、系统地、有意识地把潘先生的这些话写下来,就是这本书的原型:当时我自己的日记。

我刚才讲的《歌德谈话录》和《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不是对这两本书的客观评价,而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这个想法完全可能是错误的。

我的日记也是断断续续,一直到潘先生去世。这本书的原型是我的日记,主要记录的就是学术性的内容,其中的主角就是潘雨廷先生。记的时候是认真记的,但是记的时候没有考虑过要出版,自始至终就是记了就算了,我自己也不看的,记下来就放在旁边。一直到2004年中,由于我自己生命中遭遇的困难,对我有一个特殊的感发,于是就下决心整理这份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把它打印下来,然后反复校对,前后差不多二十多遍,才有今天的面貌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就是现在大家手上拿的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而参与校订、打字的朋友,有一些今天也在座。

现在回过头来看,记录的时间前后差不多是七年,1986~1991年,还加了一点1985年的,差不多是七年。记录结束到下决心整理,前后差不多12年,一直扔着,也没有什么人看的,自己也不看的,放在旁边,到下决心把它整理出来到现在拿到大家面前后是八年。其中有很多特殊的机缘,包括我怎么遇到潘先生,和怎么去陈述,诸如此类,这些有很多特殊的故事,特殊的机缘,对我个人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但是对其他人来说也许不值一提,不说也罢。

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我为什么要跟大家推荐呢?这应该是我所有的书中最好的一本,如果在我所出的书当中有推荐的一本,我愿意推荐这本书。这本书特殊的地方是什么?潘先生本人也写不出来,我自己也写不出来,这是特殊机缘,天造地设造出了现在这本书。这本书初看起来包罗万象,比较难读。但是它可以作为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出——其实任何书都是这样——这本书尤其可以从中看出读者自己,无论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喜欢其中什么,不喜欢其中什么,都是你自己的写照,也是你的趣味和灵魂状况的写照。当然这本书本身依然有其缺点和不足,希望将来能有讨论这方面内容的人出现,真的指出里面内容的不足,我相信一般现在还做不到。

这本书在我看来可以有多种读法,我初步想了一下,至少可以有九种,甚至还多,大家看一看:

第一种,把这本书看成一种类似于《管锥编》的资料集。这里内容很多,这是一本杂乱无章的资料集,可以各取所需资料集。

第二种,可以当作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剪影,这个里边都是实录,研究80年代的思想状况。我觉得现在有一本蛮流行的书和这本书记载的时间很相似,这本书叫《〈读书〉十年:一九八六-一九九零》,也可以作为研究80年代的思想资料,当然这里边所谈的学术内容可以说天差地别,但都是这一个时代的剪影。

第三种,可以把它看作一本多少带有日记体性质的小说。我在里边有控制的注意运用了一些写作技术,尤其是写作的节奏、音韵、气息。如果能深入进去看,里面是运用了写作技术的,里面是有意思的,有些地方是有意无意地用了一些写作技术,如果留心的话可以看出来,在不经意中闪现出来。

第四种,也可以把它看成语录体,甚至是微博体的现代试验。语录体很早很早就有了,《论语》就是语录体,不主张长篇大论。现在流行的微博体,140字,这个是可以堪称语录体和微博体的现代试验,断断续续彼此没有联系。前一句话和后一句话可以有联系,也可以没有联系。

第五种,可以看成读潘先生著作的入口。潘雨廷至今还不太为人了解,因为他的学问深度,也因为我们现代学术界的浮躁、学术界的水平问题,至今还不太认识这位大学者。他的书很难读,他的书到现在已经出版了12种以上,很难理解。作为理解潘先生的学术,这可以作为入口之一。

读潘先生的著作在我看来可以有5个入口:

第一个入口,《周易表解》。这是从《周易》经文的角度入手,从传统八卦、六十四卦、元亨利贞、卦爻辞的角度入手,这是经文角度,也是《周易表解》可以从现代学术的角度来读,是潘先生思想的精华。这个入口难一点。

第二个入口,《易学史发微》。这是新型的易学,潘先生所发展的新型易学的入口。

第三个入口,从基本概念、基本事实入口,有一本复旦大学出版社将出的《易学史入门》,这本书是我编的,从基本概念、基本术语、基本历史入手,这是第三个入口。

第四个入口,潘先生思想的总结和精华,就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年底出版的《潘雨廷学术文集》,这是第四个入口。这本书里体现了我所理解的潘雨廷先生的形象。

第五个入口,从他的生活和解说学问入手,就是我们现在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可以说没有这本谈话录,潘先生的著作无从入门,当然这个入门还是有相当的难度,可以对人的智力形成挑战,这个是从日常生活来谈。

潘师母一直希望我把这本《潘雨廷先生谈话录》早点拿出来,当时书名还没定,这个本来就是我的八本日记。把潘先生的选集《潘雨廷学术文集》和潘先生的谈话录拼起来看能基本了解潘先生的形象,至少是我心目中的潘先生形象。

第六种,这本书可以看成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的入口。我们现在是国际关系学院,就跟世界竞争的格局有关系,而现在一般人讨论的国学或者是儒家之类,都还是在保守的层面,还谈不到在世界竞争格局上,而《周易》就是自强不息。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学术、中华学术就是处理一个竞争的场面,而不是防守,我要讲些仁义道德诸如此类,这是一个非常强悍的东西,是中华民族现在最最缺乏的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中华学术从来没有落魄,在世界竞争格局下,比较纯粹的中华学术——也不是文学,也不是历史,也不是哲学,就是有这个东西——中华民族可以在智力上、学术上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绝不逊色于古希腊,也绝不逊色于古希伯来,反而可以和他们取长补短。

第七种,研究从古到今文化传承的文献。我们现在讲的什么古学,这些传承都是断掉的,都是猜的,都是课本上的,没有真实传承,没有真实消化的。而你读《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你就知道,它和古代传下来的学术之间、真实可考的学术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它和很多派别有关系,和很多人物:唐文治、熊十力、马一浮他们都有真实的交往。比如,我在整理的时候还在的顾毓琇,就是江泽民到美国访问时去看望的顾毓琇,当年潘先生讲课的时候,他到家里来参与听,也参与讲。而这个搞理科的人也能写中国的禅宗史,是当时文理兼通的那一代知识分子,那是一些大知识分子。潘先生完全是一个纯粹的学术人,如果我来数,他和各种各样的传承都有关系,至少有二十多种,有真实来往,碰到真实的人,和他们都讨论过学问,甚至于他们把这个学问托付于潘先生。

第八种,可以作为有一定纯粹度的人在睡觉前休闲的励志读物。这本书可以当励志书看,看得完,是励志的,那要比一般的单纯励志要好。

第九种,也可以作为比较有大志向的人的修行参考,因为里面涉及儒释道,甚至可以作为一个标的:不一定要完全相信这本书,或者是迷信这本书,甚至于可以把它作为一个挑错的书:第一,可以修订它材料的错。尽管潘先生那些人是很高的高手,我在记下来以后校对二十多遍——这个面实在太宽,难免没有错,包括里面的错字、用错的材料,这样认真改都没有改完,我相信将来有人会看到书里面这个材料错掉了、这个典故用错了。第二,义理的错。它里面讲的道理可能并不对,在当时当地是对的。我刚才还跟一个朋友讨论,你要知道这里面的谈话术和语言方式,有时候在此时此地讲这个话,你要知道“此时此地”这个东西,你不能移到他时他地里面去。所以说要攻他义理的错,当然也要当心非常有可能是自己的错,因为里面讲的不一定是教科书的常识,是真实人的对话。旁边都有具体的人,旁边有一个具体的程度并不太高的人在听,这个人的程度也并不太低,这个人就是我。

最好是先翻这本书,走出更高的向上之路,认为这本书全错了,我还有更好的东西出来,那这本书的责任就尽到了——这个不是轻易可讲的,但是希望有这样的人出现。

如果这个书有人读的话,到一定时候,会有人出来。第三层面蛮难看出来,但是在第二层面的时候要当心,到底是潘先生这里的错,还是你自己的错,大家要衡量一下,也没这么容易。

当然还可以有其他的读法,这是我随便考虑的九种,这是这本书可能存在的读法。如果看不下去,那么这本书就不属于你的读物,如果看得下去,有看不懂的地方跳着看,这个是比较适合的读法。

我就先讲这些。

(2012年3月14日下午于华东师范大学的座谈会)

张文江,男,1956年生,上海市人,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在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主讲庄子课程。主要著作有《钱钟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庄子>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等,并整理、校点潘雨廷先生《周易表解》、《易与佛教、易与老庄》、《易学史发微》、《读易提要》等著作多种。张文江教授一直以自己的方式解说中国古典学术,在他看来,保藏并阐发中国古典学问,既是中华民族应尽的责任,也是中华学术的向上之路。

 

来源:微信公众号:同济复兴古典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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