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itao7

早晨做仰卧起坐,边看大银幕上的美国巨星群唱《We are the world》(我们是世界)的录像,忽然触景生情,一行老泪掉了下来,我也差点从器械架上掉到地板上。这首古老的歌曲忽然让我意识到,我也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现在似乎还是。

之所以不能肯定这个问题,是看每天的新闻怪怪的,似乎不是这个星球发生的事情。极端组织烧死约旦飞行员固然令人发指,中国(哦,我国)社会科学院的朱继东先生趾高气扬地扬言要处理某些高校教师和社会上的大V,难道不令人发指吗?这个时代,还有什么东西孤立于我们自身的利益之外而可以等闲视之吗?

网络监控正在收紧,广电总局总是很急。海外华人担心回大陆探亲度假上不了推特会很不方便,微博垂死之际,微信也正惶惶不可终日,又让我想起劳改队那些正在服刑的狱友们。他们自认为没有文化,没有素质,没有法律意识,所以很尊重我这样的所谓知识分子文人。我永远难忘的是,这伙人,为了借我的一本《三联生活周刊》、《南风窗》、《南方周末》、《中国新闻周刊》等报刊杂志,了解外面的世界,有时会翻越几道铁丝网,冒着极大的风险和我来往。有因此被抓回去毒打的,关禁闭的。有人和我不熟,再冒着风险偷几个土豆、几片白菜叶子、几个西红柿,拿给我要和我交换着看书看报。为什么呢?他们也是人,也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不让他们接触新鲜的新闻和知识,他们今后除了继续杀人放火,还能干什么呢?他们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有理由在服刑期间接受正常的信息。

我们在劳改队也偷偷地听收音机。这个违禁品虽然可以收听国际广播也就是所谓的敌台,但我观察了三年多发现,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中国之声》节目,甚至认真收听每次两会的直播报道。他们也非常关心家乡的经济建设和乡音乡情。我到今天都不明白的是,把收音机列为违禁品这样古老的规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变态、邪恶的理由呢?我自己收听法国国际广播、自由亚洲广播、德国之声、美国之音的节目,时间加起来,还没有听《中国之声》的时间多,并且,确实感觉到,《中国之声》许多报道还是很客观、及时的。不让我听,我怎么能知道法治进步的轨迹呢?

收音机一阵一阵搜查的紧了,大家无聊中,只好传播监狱警察的各种丑闻和罪状。这一点,和现在的社会现实十分相似。教育部长的儿子到底有没有传说中被举报的非法交易呢?说实话,我真的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是,因为新闻传播的高压管控,信息来源的曲折复杂,政府的各种回应鬼鬼祟祟,让我对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感到非常的不安,甚至某种意义上的恐怖。我无法判断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重大新闻,无法保证我每天面对的食物、空气、水、各色人等的真实性、合法性、可靠性。在一个充斥大量谎言、卑鄙小人横行当道的社会大背景下,我深刻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是不是真实地活着。让我相信美女新闻主播的正义感和真实性,还不如相信今天中午在贺兰山下见到的看门狗小花呢。

并不是说我这个人说话恶毒和刻薄。因为我们这个教育体制和文化传统的毒水把我们泡大的。前几天见到一个亲戚家的男孩,高中学生,本来很可爱的有说有笑,提起日本,忽然满脸涨红,凶相毕露,刹那间变了一个人样。我在劳改队,和各色人等交往,觉得很平常,很随和。但是一提到少年时的屈辱、贫穷的无奈、社会的冷漠、呼告的无助,很多人立刻就变了脸色,差不多要磨刀霍霍了。现行的劳改制度下,通过律师、教师、牧师等手段进行帮教活动效果一般。原因是,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无法平等地获得信息和各种帮助,无法凭借自己的判断来安抚自己的余生。当政府某个部门企图封锁信息、扭曲事实、编造谎言、打压真话的时候,他们有没有想过:你把公众当成什么人了?用劳改队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你把爹们当成什么人了?

2004年12月30日晚上9点多,我被从一个只关押我一名囚犯的秘密监狱押送到长沙看守所,被扔进一堆人面前,接受羞辱、恐吓和体罚。经过极端恐惧的一夜之后,大家相信我真的只是一名普通的记者,立刻帮助我适应生活,给我讲真心话,保护我的人生安全。我也立刻悟出了人生的真谛,那就是:这本来就是我的现实生活,就是我的真实人生,这些劳改犯本来就是我的亲朋好友,是我失散多年的兄弟!这里的臭气、晦气、恶气、习气,本来就是我身体里自有的东西,只不过我一直生活在虚幻的天堂的边疆。我立刻无比虔诚地爬到地上,找针找线,积极主动地开始编制凉席,投入到动荡的劳改生活中。这,就是我的世界,就是我的人生。如果我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那么,这里就是我的全部的世界。

是啊,我也可以用这样的心态来看待朱继东、孔庆东、胡锡进等人的言行。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们不分彼此,相互勾结,狼狈为奸。我也经常和他们的拥护者畅谈人生、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想来惭愧,对得起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群人吗?那些焦虑地和我探讨腐败与公平正义问题的监狱警察,那些拿着枉法判决书求告无门的倒霉蛋,那些被殴打、虐待得冷酷无情的沉默者,那些在残存的良知和求生欲望中挣扎的暴徒们,那些为了帮助我改善伙食搞东西吃而被吊起来拷打、声声惨叫的朋友们,他们又怎样通过我来了解这个本应该也属于他们的世界呢?

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整天处心积虑地想着各种歪主意,为我们这个苦难的世界制造重重铁门和枷锁,垒砌道道高墙来把我们彼此隔离开来呢?作为一个诗人而不是社会学家,我只能在屈辱中写下这样的诗句:“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看见的所有死亡,都是你,在沉默中的尖叫声—–”好吧,狼也叫,狗也叫,让我也尖叫两声吧。我们的叫声,就是这个世界最和谐的交响乐《自由之声》!

(2015-2-8 呼笑山庄)

来源:作者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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