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由于一句诗忽然流行起来,想起了诗作者后蜀孟昶宠妃花蕊夫人。此诗题为《述国亡》,全文是: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军齐解甲,更(一作宁)无一个是男儿。”
我初见此诗大约是在上初中时,读到它是在一本杂志上,文中还有一幅画像,觉得很美,立刻记住了,成为我“过目不忘”的诗之一。这首诗历来同情都在这位美丽的夫人一边,带有一种悲壮之情。它让人觉得,从君王到那十四万男儿,竟不如一位弱女子“爱国”,有骨气。这与“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在那个语境中,诗句与民族存亡相联系,自有其正面的意义。
多年以后,“更无一个是男儿”这句诗曾一度在我脑海中涌现,与彭德怀遭殃的庐山会议有关,但不是在1959年。坦率说,那时我还处于蒙昧状态,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联想。那是20世纪80年代,迷信已经打破,我第一次看到私下传阅的《庐山会议纪要》。忽然觉得,事实与是非都如此清楚,几天前那么多人基本都同意彭老总的意见,为什么风向一变,立刻转蓬?那些代表最高权力的衮衮诸公竟无一人敢直言相谏,主持公道、伸张正义?那些我平时颇为尊敬的人物,尤其是在“文革”后被列为正面人物的,其表现竟如此软弱。我当然还没有看到全部记录。据说,若看到全部与会者发言的记录,情况会非常不堪,足以使所有心目中的正面形象坍塌。那一次“男儿”句出现在我脑中,也只是昙花一现,没有进一步深想。自那以后,每当我读到各种老革命的回忆录,或他人撰写的传记中提到他们在党内斗争或政治运动中的“铮铮铁骨”之类的词,我都会心生疑问。
最近,这句话又被翻出来古为今用。我现在已经习惯从“人”的角度、从大历史的走向看问题,感觉完全不同了。五代十国是中国分裂、混乱的时期。特别是南方的十国,混战不已,疆域不断变化,每个朝代不过几十年,超不过三代。这改朝换代当然是靠战争打出来的,所以战争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受苦的是老百姓。而这些“兴亡”之事与他们本来没有多大关系。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赵宋统一中国后,带来了几百年的安定局面,与民休养生息,正是百姓所盼望的,且有利于社会进步。
再说后蜀,孟知祥从后唐手中夺得帝位,当年即去世,传位给其子孟昶。这个“国家”(这里用“朝代”是否更好一些?)一共只有二世,实际只能算一世。孟昶在位31年,史称其前期励精图治,征伐扩土,尽得前蜀之地,一时之盛。在文化上也有所建树,据说木版刻书肇始于他。后期,他享受天府之国的富庶繁荣,纵情享乐,极尽骄奢淫逸之能事。他本人文艺修养极高,擅长诗词、音律、书画,这一点与另一位亡国之君南唐李后主颇为相似。然而,他对民力的压榨、国库的挥霍,奢靡无度,远超李后主。花蕊夫人投其所好,以其才艺、聪明,在饮食、声色方面别出心裁,颇有“创造发明”。宫廷以它统治范围内的全国之力,供一人一家的挥霍,导致民怨四起,最终众叛亲离,连最亲信的大臣也逃亡降宋,“亡国”实为必然。在这种情况下,赵宋大军压境时,士兵“齐解甲”,君王不战而降,恐怕是最为人道、明智的选择了。而那位花蕊夫人却满腔怨恨,责怪十四万“男儿”没有奋力战斗保卫孟家的“江山”。须知,那“十四万”不只是一个数字,每一个“男儿”都是血肉之躯,都是有父母养育的人。君王若决意号令他们奋力抵抗,让他们横尸城下,只为君王继续在那豪华宫殿中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以供妃子一笑,人性何在?退一万步说,假设那一场战斗暂时退了宋兵,“王朝”苟延残喘,也终究无法挽救最终灭亡的命运,不过是让百姓多受些苦难,沙场多几具枯骨,于民何益?
至于花蕊夫人本人,貌似风光,实则不过是高级性奴隶。她若真有头脑,应该想到殷鉴不远,假如君王决定抵抗,官兵还有斗志,马嵬坡一幕说不定会重演,首先牺牲的就是她自己。君王竖了降旗,她没有死,却被另一君王霸占。据说,宋太祖见到她后惊为天人。孟昶七日后亡,死因不明,而她随即应诏入宫,服侍新主。她最后的下场有各种版本,供文人骚客演绎。
再说那《玉树后庭花》的作者,南北朝时期南朝的陈后主(叔宝),也是亡国之君。他亦有一位美貌宠妃张丽华,陪他纵情声色,其宫室的豪华与生活的奢靡,亦为历史所名。亡国时,他偕宠妃跳入枯井,被隋军俘获。然而张丽华的命运与花蕊夫人略有不同,她没有活下来。隋文帝灭陈后,原本也想按惯例“接收”这位美人,但其忠诚战友高熲深信“红颜祸水”之说,未让杨坚见到她便一刀将其斩杀。陈叔宝则得以苟活,直至病死。
在统治者眼中,美人也好,“男儿”也好,命如蝼蚁,一切皆服从某个家族“君王”的利益与好恶。从这个意义上看,未被选入宫,身处江湖,以卖唱为生的“商女”倒是幸运的。她们依旧唱着《后庭花》,至于作者是谁,哪一姓的“国”亡了,与她们何干?“恨”从何来?
这些都是古人的事。今天呢?
想起“文革”结束后,两个最高家族(一家的家长被另一家长害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后人在被害人的遗孀主持下握手言和,抛弃恩怨,媒体曾将其炒作为“佳话”。若只是两个私人家族,他们的关系如何,与旁人无涉。然而“文革”的受害者绝不止一家,涉及千百万家庭,上亿人口,更不用说全民族的危机。按照叶剑英主席1978年12月在中共中央工作会议闭幕式上的说法,整了一亿人,死了两千万人,浪费了八千亿人民币。邓小平说,国民经济濒于崩溃。两个家族之间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但绝不能代表对全国人民及子孙后代的交代。既然号称“共和国”,毕竟不是两家或几家的天下,这样的国家大事绝不能“私了”。
至今,国事是少数人的“私事”,还是全民的“公事”,在某些人心目中尚未分明。以彭德怀案为例,现在回头看,亦不能单凭是否“男儿”来衡量与会者。因为他们中许多人在对敌斗争中仍是英勇的。据说彭德怀本人委屈认罪,以及与会者“千夫诺诺”,都是为了顾全“大局”。那时几亿百姓的生计、全国经济的发展,以及因错误不得纠正而在随后的几年中造成的几千万饿殍,与“天子一怒”相比较,哪个是“大局”?如今还有人公开说,个人挨饿事小,不要因个人受苦而不顾大局。问题仅仅是少数“个人”受苦吗?“文革”中两家的恩怨与亿万生灵的命运,公平、正义、人权、宪法,哪个是“大局”?只有弄清何为“大局”,才能在关键时刻真正说清“男儿”当如何。
21世纪的共和国公民的思维方式,总该比活在10世纪宫廷中的宠姬有所超越吧?
资中筠(1930年6月22日—),祖籍湖南耒阳,出生于上海,中国翻译家,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美国研究》杂志主编。
来源:人文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