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采光很好的南向公寓位于十七楼,虽然前面的楼挡住了视野,但后面的窗户可以遥望到远处的山脚。
“以后你们就无忧无虑了,这下总算安家落户了。”岳父拿起筷子,说道。
大姨子从结婚前开始经营化妆品店,这套公寓完全是靠她的收入买下的。直到临盆前,店面已经扩大到了原来的三倍。生完孩子后,她只能每晚抽空到店里照看一下生意。不久前,孩子满三岁上了幼儿园,她才能全天待在店里照看生意。
我很羡慕姐夫。虽说他毕业于美术大学,自诩为画家,但对家里的生计毫无贡献。虽然他继承了些遗产,但钱只出不进的话,早晚也会见底的。多亏了能干的大姨子,他这辈子都可以安枕无忧地搞自己的艺术了。而且,大姨子跟从前的妻子一样拥有一手好厨艺,看到她午餐准备了一大桌的美味佳肴,我不禁感到饥饿难耐了。望着大姨子丰腴的身材和双眼皮的大眼睛,听着她和蔼可亲的口吻,我不禁为人生里流逝的且不曾察觉到的很多东西感到很遗憾。
妻子没说一句像是“房子很不错啊”“准备午餐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吃着白饭和泡菜。除此之外,没有她能吃的东西。她连以鸡蛋为原料的美乃滋都不吃,所以自然不会去夹看起来很诱人的色拉。
由于长期失眠,妻子的脸显得十分暗沉。如果是陌生人,一定会觉得她是一个重病患者。她跟往常一样没有穿胸罩,只套了一件白T恤。仔细看的话,便能看到胸前像污斑一样的淡褐色乳头。刚才进门时,大姨子直接把她拽进了卧室,但没一会儿就看到大姨子面带难色地走了出来。看来妻子还是不肯穿胸罩。
“这里的房价是多少啊?”
“我昨天在房屋中介网站上看到,这套公寓已经涨了五千万韩元,听说明年地铁也会完工。”
“姐夫太有本事了。”
“我什么都没做,这都是你大姐一手操办的。”
大家其乐融融地你一言我一语东聊西聊着,孩子们嘴里嚼着食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开口问道:
“大姐,这么一大桌子菜都是你一个人准备的?”
她笑了笑,说:
“嗯,我从前天开始一道一道准备的。那个凉拌牡蛎,是我特意去市场买来给英惠做的。她以前可爱吃了……可今天怎么连碰都不碰啊?”
我屏住了呼吸。暴风雨终于来了。
“我说英惠啊,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也应该……”
岳父一声呵斥后,大姨子紧随其后责备道:“你到底想怎样啊?人必须摄取所需的营养……你非要坚持吃素的话,也得有一个营养均衡的菜单吧。看看你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
弟妹也帮腔说:
“我都快认不出二姐了。虽然听说你在吃素,可没想到这素吃得都伤了身子啊。”
“从现在开始,不许你再吃素了!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赶快给我吃掉。家里又不是吃不起饭,你这算什么事啊!”
岳母把盛有炒牛肉、糖醋肉、炖鸡和章鱼面的盘子推到妻子面前说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
岳父大发雷霆地催促道。
“英惠啊,吃肉才能有力气,人活在世,要有活力啊。那些遁入佛门的僧侣也都是靠修行和独身生活才活下去的啊。”
大姨子沉住气劝说着妻子。孩子们瞪大眼睛望着妻子。妻子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呆呆地看着全家人的脸。
一阵紧张的沉默。我环视了一圈,在座的每一个人——岳父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岳母仿佛从未年轻过的脸上满是皱纹,眼中充满了担忧;大姨子惆怅的两撇浓眉;姐夫所展现的旁观者的态度,以及小舅子夫妻俩消极且不以为然的表情全都被我看在眼里。我期待着妻子能说点什么,她却用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应了所有人用表情传达出的信息。
一阵小骚动过后,这次岳母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肉,送到妻子嘴边:
“来,张嘴,吃一口吧。”
妻子紧闭双唇,用费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快张嘴。不喜欢吃这个?那换这个。”
岳母这次夹起了炒牛肉。见妻子还是不肯张嘴,她又放下炒牛肉,然后夹起了凉拌牡蛎。
“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还说过要吃到腻为止……”
“对,我也记得,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牡蛎,我就会想起英惠。”
大姨子帮腔的口气,听起来就跟妻子不吃凉拌牡蛎等于是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当夹在岳母筷子上的牡蛎朝妻子的嘴巴逼近时,妻子用力往后倾了一下身子。
“赶快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我看到岳母的胳膊在颤抖。妻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不吃。”
妻子的嘴里第一次传出了清楚的声音。
“什么!”
有着相同火暴脾气的岳父和小舅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怒吼声。弟妹赶紧抓住小舅子的胳膊。
“瞧你这副德行,简直是要气死我。我讲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我让你吃,就赶紧吃!”
我本以为妻子会说“爸,对不起,我不想吃”。她却用没有一丝歉意的口吻淡定地说:
“我,不吃肉。”
绝望的岳母无奈地放下了筷子,她那苍老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屋子里充斥着暴风雨前的寂静。岳父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肉,绕过餐桌走到妻子面前。
一辈子的劳动铸造了岳父坚实的体魄,但岁月不饶人,只见驼着背的他把糖醋肉送到妻子面前说:
“吃吧,听爸的话,赶快吃下去。我这都是为了你好,这要是得了什么病可如何是好啊?”
岳父的这份父爱感动得我心头一热,眼眶不自觉地湿润了。大概在座的所有人也都被这一幕感动了。妻子却用手推开了半空中微微颤抖的筷子。
“爸,我不吃肉!”
瞬间,岳父强有力的手掌劈开了虚空。妻子的手捂住了侧脸。
“爸!”
大姨子大叫一声,立刻抓住了岳父的手臂。显然岳父的怒火尚未退去,他的双唇还在微微地抽动着。虽然我对岳父的暴脾气早有耳闻,但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动手打人。
“小郑,英浩,你们过来!”
我犹豫不决地走到妻子身边。妻子面红耳赤,可见岳父的一巴掌打得有多狠。这一巴掌仿佛打破了妻子的平静,她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们抓住英惠的胳膊。”
“嗯?”
“她只要吃一口,就会重新吃肉的,这世上哪有不吃肉的人!”
小舅子一脸不满地站了起来。
“二姐,你就识相点,吃一口吧。哪怕是装装样子也好啊。你非要在爸面前这样吗?”
岳父大吼一声:
“少说废话,赶快抓住她。小郑,你也动手!”
“爸,别这样。”
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右胳膊。岳父干脆丢掉手里的筷子,用手抓了一把糖醋肉逼近妻子。小舅子上前一把抓住弓着腰往后退的妻子。
“二姐,你就听爸的,赶快自己接过来吃吧。”
大姨子哀求道:
“爸,求你别这样。”
小舅子抓住妻子的力量远比大姨子拽着岳父的力气大,只见岳父一把甩开大姨子,硬是把手里的糖醋肉往妻子的嘴里塞去。妻子紧闭着嘴,连连发出呻吟声。她有话要说,但又害怕一旦开口,那些肉会塞进嘴里。
“爸!”
虽然小舅子也大喊着想阻止父亲,但他并没有松开抓着妻子的手。
“呃……呃……嗯!”
妻子痛苦地挣扎着,岳父用糖醋肉使劲捻着她的嘴唇。纵使岳父用强有力的手指掰开了妻子的双唇,但还是无法抠开她紧咬着的牙齿。
怒发冲冠的岳父再次动怒,又一巴掌打在了妻子的脸上。
“爸!”
大姨子赶快上前抱住了岳父的腰,但他还是趁妻子嘴巴张开的瞬间把糖醋肉塞了进去。就在那一刻,小舅子松开了手。妻子发出咆哮声,吐出了嘴里的肉,如同野兽般的尖叫声从她嘴里爆发了出来。
“……让开!”
我还以为妻子蜷着身体要跑去玄关,谁知她一转身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
“英、英惠!”
岳母似断非断的呼喊声在紧张的寂静表面划下了一道裂痕。孩子们放声大哭了起来。
妻子咬紧牙关,凝视着一双双瞪着自己的眼睛,举起了刀。
“拦下……”
“快!”
妻子的手腕像喷泉一样涌出了鲜血,鲜红的血好似雨水一般滴在了白色的盘子上。一直坐在那里旁观的姐夫冲上前,从跪倒在地的妻子手里夺下了水果刀。
“还愣着干吗!快去拿条毛巾来!”
不愧是特种部队出身,姐夫以熟练的动作帮妻子止血后,一把背起了妻子。
“你赶快下楼发动引擎!”
我手忙脚乱地找着皮鞋,慌忙之中竟然凑不成双,穿错两次以后,这才夺门而出。
* * *
……那只咬了我腿的狗被爸爸绑在了摩托车后面。爸爸用火把那只狗尾巴上的毛烧焦后贴在我的伤口处,再用绷带包扎好。九岁的我站在大门口,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即使一动不动也会汗流浃背。那只狗耷拉着红色的舌头,热得直喘粗气。那是一只块头比我还大、长相俊俏的白狗。在它没有咬主人的女儿以前,可是一只在邻里之间出了名的聪明伶俐的小家伙。
爸爸说,不会把它吊在树上边打边用火烧。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跑死的狗的肉更嫩更香。爸爸发动了摩托车,那只狗跟在后面。他们绕着同一个路线跑了两三圈,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口望着那只渐渐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甚至已经翻了白眼的白狗。每当跟它四目相对时,我都会对它竖眉瞪眼。
你这该死的狗,居然敢咬我!
转完第五圈后,那只狗开始口吐白沫,被绳子紧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因为疼痛,它哼哼呀呀地叫着,但爸爸始终没有停下来。第六圈,狗嘴里吐出了黑血,脖子和嘴巴都在流血。我直挺着身子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它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当我等待着它第七圈经过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爸爸用摩托车载着奄奄一息的它。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那垂摆的四肢和满含血泪的、半闭的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家大摆筵席,市场巷弄里凡是打过招呼的叔叔都来了。他们说要想治愈狗咬伤,就必须吃狗肉,所以我也吃了一口。不,其实我是吃了一整碗狗肉汤饭。紫苏粉也没能彻底盖住狗肉那股刺鼻的膻味。至今我还记得那碗汤饭和那只边跑边口吐鲜血、白沫的狗,还有它望着我的眼睛。但我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 *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