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留在家里哄着受到惊吓的孩子,小舅子也留在家里照顾昏厥中的岳母,姐夫和我把妻子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急诊室。直到她度过危险期,移送到普通的双人病房后,我们这才意识到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显得皱皱巴巴。

昏睡中的妻子右胳膊上打着点滴。我和姐夫默默地望着她的脸,仿佛那张脸上写着答案,只要一直盯着看就能找出来似的。

“姐夫,你先回去吧。”

“……嗯。”

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始终没有说出口。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万韩元递给他:

“不要这样回去,先去商店买件衣服吧。”

“那你呢?……啊,等智宇妈过来的时候,让她带件我的衣服给你。”

傍晚时分,大姨子和小舅子夫妻来到医院。小舅子说,岳父大受打击,还在家中休息。岳母死活非要跟过来,但还是被他们阻止了。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怎么能在孩子面前……”

弟妹吓哭了,哭得眼睛红肿,妆也哭花了。

“公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女婿面前打女儿呢?他老人家以前也这样吗?”

“我爸是个急性子……看看你们家英浩不就知道了?如今上了年纪,已经好很多了。”

“干吗扯上我啊?”

“加上英惠从小就没顶撞过他,所以他也是一时惊慌。”

“公公逼二姐吃肉是过分,可她死活不吃也不对吧?再说了,她拿刀干什么呀……这种事,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让我以后可怎么面对她啊。”

趁着大姨子在看护妻子,我换上姐夫的衬衫后去了附近的汗蒸幕。淋浴喷头流出的温水冲走了已经凝固的黑色血渍,充满怀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觉得好恶心,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生厌。这太不现实了。比起惊吓和困惑,我的内心只有对妻子的憎恶之情。

大姨子走后,双人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妻子,还有因肠破裂住进来的高中女学生和她的父母。我守在妻子枕边,但还是可以意识到他们投来的异样眼光和窃窃私语。这漫长的星期天就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崭新的星期一,这表示我再也不用守着这个女人了。明天大姨子会待在医院,后天妻子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出院就意味着我要跟这个既奇怪又恐怖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难以接受。

第二天晚上九点,我来到病房。大姨子面带笑容地迎接了我。

“很累吧?”

“孩子呢……”

“你姐夫在家看孩子。”

如果公司晚上有聚餐就好了,那我就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医院了。但今天是星期一,找不到任何借口。前不久刚结束了一个项目,所以连班也不用加了。

“英惠怎么样了?”

“一直睡着,问她什么也不说。但饭都吃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大姨子特有的温柔口吻总是令我心动,此时此刻这多少安抚了我敏感的情绪。送走大姨子后,我呆坐了一阵子,就在我解开领带打算去洗漱时,有人轻轻敲了一下病房的门。

出乎我的意料,岳母来了。

“……我真是没脸见你。”

这是岳母走进病房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别这样讲。您身体怎么样了?”

岳母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我们晚年竟然会遇上这种事……”

岳母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来之前准备的黑山羊汤,听说英惠好几个月没吃肉了,怕她身子骨虚……你们一起喝吧。我瞒着仁惠带出来的,你就告诉英惠这是中药。里面加了很多中药材,应该闻不出味道。你看她瘦得跟鬼似的,这次又流了那么多血……”

这种坚韧不拔的母爱真是让我吓破了胆。

“这里没有微波炉吧?我去护士站问问。”

岳母从袋子里取出一包黑山羊汤走了出去。我把手里的领带卷成一团,刚刚被大姨子安抚平稳的心又开始混乱了。没过多久,妻子醒了。还好眼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多少让我为岳母的出现感到庆幸。

妻子醒来后最先看到的人不是坐在她脚边的我,而是岳母。岳母刚开门进来,看到醒来的妻子一时难掩又惊又喜的神色,但妻子的表情却让人读不懂。她躺在床上睡了一整天,不知是打点滴的原因,还是单纯的水肿,整张脸看起来白胖些了。

岳母一手拿着还在冒着热气的纸杯,另一只手握住了妻子的手。

“你这孩子……”

泪水在岳母的眼眶里打着转。

“喝一点吧。瞧你的脸多憔悴啊。”

妻子乖乖地接过纸杯。

“这是中药。妈为了给你补身子,特地去抓的。你忘啦,你结婚以前不是也喝过中药吗?”

妻子把鼻子凑到杯口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这不是中药。”

妻子面露平静且凄凉的神情,用看似带有怜悯的眼神望着岳母,然后把纸杯还给了她。

“是中药。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

“我不喝。”

“喝一点,妈求你了。你这是想急死我啊?”

岳母把纸杯送到妻子嘴边。

“真的是中药?”

“都说是了。”

犹豫不决的妻子用手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岳母笑容满面地说:“再喝,再喝一口。”她那双眼睛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下闪了一下光。

“先放着,我等会儿再喝。”

妻子又躺了下去。

“你想吃什么?妈去给你买点甜的东西来?”

“不用了。”

岳母问我哪里有商店,然后匆忙地走出了病房。妻子见岳母离开,马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你去哪儿?”

“厕所。”

我举着点滴袋跟她走出病房。她把点滴袋挂在厕所的门上,然后反锁上门。伴随着几声呻吟,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妻子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出厕所,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胃液和食物酸臭的气味。我没有帮她提点滴袋,她自己用绑着绷带的左手举着,但由于高度不够,血液渐渐出现了逆流。她蹒跚地挪动着步子,用插着针头的右手提起岳母放在地上的那袋黑山羊汤。虽然右手打着点滴,但她却不以为意。我看着她提着袋子走出病房,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没过多久,岳母闯了进来,刺耳的开门声让同屋的高中女生和她的父母皱起了眉头。只见岳母一手提着零食,另一只手提着已被黑色液体浸湿的购物袋。

“小郑,你怎么能看着不管呢?她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啊?”

此时此刻,我真想夺门而出跑回家去。

“……你,你知道这多少钱吗?竟然丢掉?这可都是爸妈的血汗钱。你还是不是我的女儿啊?”

我望着弯腰站在门口的妻子,只见血已经逆流进了点滴袋。

“瞧瞧你这副德行,你现在不吃肉,全世界的人就会把你吃掉!照镜子看看你这张脸都变成什么样了。”

岳母清脆的嗓音渐渐变成了低低的哭声。

然而妻子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哭泣似的,漠然地经过岳母身旁回到了床上,她把被子拉到胸口,然后闭上了双眼。我这才把装有半袋暗红色血的点滴袋挂了回去。

*  *  *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哭泣,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一口把我吃掉似的盯着我,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用颤抖的手来抚摩我绑着绷带的手腕。

我的手腕并无大碍,一点也不痛,痛的是我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了胸口。那是什么,我也不得而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在那里了。现在即使不穿胸罩,我也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块东西。不管我怎么深呼吸,都觉得胸口很闷。

某种咆哮和呼喊层层重叠在一起,它们充斥着我的内心。是肉,因为我吃过太多的肉。没错,那些生命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我心里。血与肉消化后流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虽然残渣排泄到了体外,但那些生命仍旧留在了那里。

我想大喊,哪怕只有一次。我想冲出窗外的黑暗。如果这样做,那块东西就会从我体内消失吗?真的可以吗?

没有人可以帮我。

没有人可以救我。

没有人可以让我呼吸。

*  *  *

我叫了辆出租车送走了岳母。回来后,病房里一片漆黑。被吵到的高中女生和她的母亲早早地关掉了电视和灯,并围起了隔帘。妻子已经入睡,我蜷缩着身体躺在陪护床上等待着睡意来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对此时的状况毫无头绪,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种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

睡着后,我恍惚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正在杀人。我用刀子剖开那个人的腹部,掏出又长又弯曲的内脏,像处理活鱼一样只留下骨头,把软乎乎的肉都剔了下来。但我杀的人是谁,却在醒来的那一刻忘记了。

凌晨,四下一片漆黑。在一种诡异冲动的驱使下,我掀开盖在妻子身上的被子,用手在黑暗中摸索了一番。没有淋漓的鲜血,也没有溢出的内脏。隔壁病床传来粗野的呼吸声,但妻子却显得异常安静。一种莫名的恐惧促使我伸出食指靠近妻子的鼻孔,她还活着。

我又睡着了。等我再次醒来时,病房已经很亮堂了。

“不知你睡得多沉……连送早饭都不知道。”

高中女学生的母亲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对我说道。我看到餐盘放在床上,妻子一口没动。她拔掉了点滴,不知道人去哪儿了,只见长长的塑胶点滴管的针头上还带着血。

“请问,她去哪儿了?”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痕迹问道。

“我们醒来的时候她人就不见了。”

“什么?那您怎么不叫醒我呢!”

“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们哪知道她一去不回啊。”

高中女学生的母亲面露难色,略显生气似的涨红了脸。

我简单整理好衣服冲了出去,经过长长的走廊和电梯口,我四下张望也没找到妻子。我感到焦虑万分。我跟公司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去办理妻子的出院手续。我已经想好了,等一下回家的路上,我必须对妻子和自己说:权当这是一场梦。

我搭电梯来到一楼,可在大厅也没有找到她。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的院子里,只见很多吃过早餐的病人也都出来透气了,从他们脸上倦怠、阴郁和平静的神情便可以看出哪些人是长期住院的病人。当我走到已经不再喷水的喷泉附近时,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我扒开他们的肩膀往前走去。

“她从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啊?”

“天哪……看来是从精神病区跑出来的吧。这么年轻的女人。”

“她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吧?”

“有的,你看她死死地攥着拳头呢!”

“啊,你们看,终于来人了。”

我转过头,只见表情严肃的男护士和中年警卫跑了过来。

我就跟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一样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我看着她疲惫不堪的脸和像是用口红乱抹的、沾有鲜血的嘴唇。她呆呆地望着围观的人群,饱含着泪水的双眼终于与我四目相对了。

我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了。我没有说谎,这是事实。但是出于责任的驱使我迈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朝她走了过去。

“老婆,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一边轻声问她,一边拿起她膝盖上的病人服遮住了她那不堪入目的胸部。

“太热……”

妻子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是我曾经深信不疑的、特别朴素的微笑。

“只是热,所以脱了。”

她抬起留有清晰刀痕的左手,遮挡着照射在额头上的阳光。

“……不可以这样吗?”

我扒开妻子紧攥的右手,一只被掐在虎口窒息而死的鸟掉在了长椅上。那是一只掉了很多羽毛的暗绿绣眼鸟,它身上留有捕食者咬噬的牙印,红色的血迹清晰地漫延开来。

(第一章完)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