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十九首十四行诗是我在2022年9月写作的一组诗歌。彼时所谓新冠肺炎已在这个星球上肆虐两年有余,掠去数百万人的性命,剥夺或正在剥夺不计其数的人群的自由,令人陷入破产或绝望,协助一些家族或机构聚敛天文数字的财富。彼时在地球上的大多数国家和地区,人们已无惧甚至无视这病毒导致的灾祸。口罩、核酸检测和疫苗已不再是必需品,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开始在修复社会与修复心灵之际回归正常——这样的念头不时会提醒我和朋友们要微笑,要努力挪动我们的躯壳以偏离失望的阴影,哪怕是一步之遥,哪怕一分一寸也好。
此前我的挚友,剧作家过士行先生不止一次建议我有必要为这场瘟疫写作,舞台剧或者小说。面临如此漫无边际的荒诞,我们身处其中,度日如年,既不知闹剧如何收场,更无从掌控我们日益堕入虚无的思绪。坏消息来来去去,愤怒,焦灼,麻木——无非就是这轨迹,无非就是与我们亲近的人被禁足,被赋予疾病,无非就是我们迈不出比丧失财产和食物更大的恐怖。可以写吗?我反复自问。因为它比加缪记录的还庞杂?因为方方的日记装不下它?我不怀疑任何关于眼前的世态的写作都是有意义的,至少可以提供一定的细节为吾国吾民的姿态与心态立此存照,告知后来者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灾难。
于是我或许可以忠于我的眼睛和耳朵并借助我信任的眼睛和耳朵,选择受损至深和获利至多的角色,选择永远麻木不仁或颠倒黑白的同胞,永远手足无措且缄默不语的族人的形象,勾连出一副瘟疫下的《清明上河图》并以此致敬《霍乱时期的爱情》,致敬《鼠疫》。我会写方块字,熟悉成语还读过一些书,我可能做得到,只要我坚持不说谎,坚持有节制地表达悲伤和愤懑。可是我不想止步于此,我无法在此刻说服自己去写一本能预见其边界的书。进一步说,我所积累的情感超过了叙事的耐心,任何我力所能及的虚构及非虚构写作在这时空交叉点上均显得无足轻重。遥想《十日谈》里那些生机勃勃的青年,我只剩下对乏味的自知之明。
我还是可以写一点什么。尽管“除了拒绝退化的暗语和好听的名字,我两手空空,连奔跑的意志也显得奢侈。”我确信“四季之更替乃最低限度的英雄主义,只因你以笔作剑而舞,在星空下庄严地移动脚步。”我决定将全部的态度、力气和妄想诉诸诗歌。既然我不能紧闭门窗隔绝这死而不僵的呼吸,还不忍逃之夭夭一走了之,既然那高处的声音无误地暗示我必须有所作为,何不鼓足勇气为这巨大甚至无解的困局写诗?我祈祷它是诚实的,不欺人、不自欺;它是凝练的,不愧对我们流传千年的古老文字;它能够诵读,不限于此时此地;它是个体困境和集体困境的诗意表达,亦是与绝对真理有的放矢的对话。我祈祷,当我们或我们的后人回望这场以死亡之名张扬的荒唐,我的诗就站立在触手可及处,倘若人们需要一个别样的佐证。
在这来历不明、归期未定的疫病里我写下十九首诗,恰巧是《古诗十九首》的数量。我岂敢以两千年前汉代匿名的先贤自况。前人已用五言诗的体例将生命的幻灭与自我的觉醒推向难以企及的文学高度。胡马、越鸟、思妇、游子、星河、月夜、芙蓉、白杨…亦虚亦实的意象构成了中国人乃至受东亚文化影响的阅读者面对无常或无奈时可堪吟咏、可堪触碰的词与物。吟罢低眉,我欲因之回应这无涯的现实。天下苦秦久矣,每一寸虚度的光阴,每一个失路的少年,每一次无谓的殒命——无穷个无穷小也会叠加,摩擦,运化。最懵懂的生灵也可能痛定思痛,距离神最遥远的群落也可能充溢着神性。在我作息的土地上,我丝毫不指望我的诗被默读或朗读,但我笃信,这些文字一旦完成,将或多或少地与时间发生联系。它从未远离至高的爱,从未忤逆至高处的声音。
何以是诗?我自有我的路径,其中存在神秘的体验,偶然触发的动因,亦有清晰可辨的文学逻辑。我有幸生于诗的大陆,此间的居住者曾服膺“不学诗,无以言”;我有幸是司马相如、杨雄、陈子昂、李白、苏轼、杨慎、张问陶的乡党,这文脉强大得超出当道者的猜想;我有幸在十三岁那年离家不远的成都古籍书店买到了帕尔格雷夫的《英诗金库》。但更直接的祝福也许来自我于2019年把一幅德国十九世纪的“诗歌女神”铜版画庄重地挂在了墙上。从那一刻开始,一种神奇的力量推着我尝试调动此前几十载的阅读和思考,尝试着改变诗歌世界旁观者的身份。那种力量难以言传却不容置疑,与自我的惰性成反比,与现实的暗黑成正比。它是如此伟岸,令我逐渐柔软,逐渐谦卑地践行龙沙在《法语诗艺简篇》中提出的法则:“对缪斯要尊敬,要特别崇拜。决不要玷污她们的名字,做不光彩的事,嘻笑戏虐,诽谤谩骂。珍视她们,把她们当作神圣,尊敬她们如朱庇特的女儿,即天神的女儿。朱庇特最先通过她们布施神圣的恩宠,使愚昧世人认识他的至善至美。”我将铭记缪斯的教诲,做不邪恶,不失意,不愁苦的天性善良的人,要有高超、伟大、美丽而不卑下的思想。
2019年12月,我在中国西南某艺术学院教书,为期一个月。那座城市以半个世纪前的武斗和近年来虚假繁华后的没落闻名。据说每年有十万人以上的青年报考该校,极低比例的幸运儿得以在举家的付出下踏进校门。如果你不满足于用味蕾去了解一个城市,接踵而至只有失望和更深的失望—摩天大厦背后的贫民窟,长江大桥两侧结构错乱的巨型写实主义城市雕塑,用纳税人的血汗钱建起的陈列艺术垃圾的博物馆,最刺伤人的莫过于学生们那一双双失神眼睛。他们的家人浪费了大量金钱资助其通过僵化的艺术考试,固然也塑造了他们一定程度的造型和色彩能力。也就是说,只要不被继续伤害,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有机会去用绘画工具捕捉任何有意义的瞬间,甚至对物质世界或精神世界做出激动人心的概括。但现状则是一旦他们落入眼前的窠臼,一切可能性皆不复存在。他们在无可选择的前提下进入指定导师的工作室,无可选择地围绕导师的趣味工作,尤其可怕的是从上至下早已习以为常。至于整个学院的艺术理念和艺术氛围,原谅我孤陋寡闻,因我委实无法在人类艺术史上找到一个相似的对应时代或群体,一如我今日的祖国在人类文明史上令人讶异的卓尔不群、遗世独立。某个雾气缭绕的清晨,我彳亍在学院高高低低的小径上,回味着一桩桩轶事的来龙去脉,它们来得密集又无趣。前任院长和平西王的宫闱丑闻,彼等隐藏在暗室保险柜中的皇冠与朝服,毕生致力于抄袭比利时画家克里斯提安·希尔文的西南当代艺术领军人物,数以百计被性侵或性骚扰的学绘画的求告无门的女大学生,漂洋过海而来的大卫青铜像俯视一帮乌合之众叫嚣着带头大哥从造作的超级现实主义到蹩脚的表现主义的转型……走着走着脚下的路开始卷曲,进而折叠,以最有违常理的动态反对自身的存在,明示我路不再是路,坟墓不再是坟墓。那一刻所有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词语,所有我烂熟于胸或似是而非的句法从天而降,势不可挡地扫除了我和诗歌之间的隔阂。对诗艺及诗学的信念刹那间如春潮涌动,如苦海慈航,让我晓得时辰已至,岁月无可蹉跎。
你是缪斯的一部分
缪斯是记忆的一部分
纳博科夫的乡愁是捕蝶人的诡计的一部分
森林是食蚜蛉的一部分
掉队的工蚁是惶恐的一部分
肉体是水的一部分
水是不安分的青铜的一部分
月光的一部分属于天文学家和占星术士
剩下的归所有落拓的古典主义诗人
春天是呼吸的一部分
呼吸不堪告密者的侵扰
从地壳深处鼓动地上的微尘
于是大地回春
书法是造物者的肌理的一部分
人渣是书法的一部分
鲁迅的一部分是二十四史的一部分
有人说他一度倾慕强大的食人族
但先生毕生拒绝吃人
爱森斯坦是神话史的一部分
欧罗巴是尼采和瓦格纳的一部分
朝第三帝国的部长和将军们竖起中指是阅读的一部分
把紫禁城变成一座帐篷是游牧民族的晚祷词的一部分
用屠刀注解《皇极经世经》是无神论的一部分
野生动物加工厂的狂欢节是计划中的文艺复兴的一部分
孔夫子不可外借的马车是不断战胜怀疑的一部分
太上老君和青牛是世俗的多神崇拜的一部分
药师佛是慈悲心的一部分?
慈悲心就是药师佛的化身,报身与法身
当苍蝇用一只复眼便足以洞悉一个健全人的一生
我发誓为缪斯劳作
因为我是你的一部分
我很认真
我开始写诗了。《置疑》是我最早的作品之一。我真诚地感谢上述巧合,但深知是戏剧打开了我的诗歌思维。戏剧?我的世界有戏剧吗?我不惧方圆几千公里内的戏剧从业者把铁一般的论据摔在我脸上。一百多年的戏剧史,除了曹禺几部作品达到了同时代世界戏剧写作的高水平,几乎约等于无物。我哪来的资格鄙视国内富丽堂皇的剧场,志得意满的文化官员,热情拥抱权力或资本的戏剧人?我路过了这些建筑,和这些生物对视,再移开视线,不可抑制地陷入沉思。可戏剧何止是我目力所及的万有?自从我在2011年第一次接触戏剧导演工作,我导演的戏在北京人艺实验剧场演出,关于戏剧的阅读、写作和想象便成了我的生活方式,进而演化成一种基于戏剧的艺术态度。
伴随疫情莅临,国际戏剧交流停滞了,但一切无损于国内主流戏剧人的狂欢。千篇一律的戏剧节,不售票的主旋律戏剧演出,其乐融融的名家名作研讨会依旧粉墨登场,密度似略不及往昔而品类齐全,风采俨然。可是总会有人意识到,失去了域外的优秀剧目,剧场陡然堕落成一个毫无魅力的去处。不可否认一些民营剧场在艰难时世中的苦苦支撑,但戏剧作为一个先天不足的整体在丧失了外部力量的激发后毕竟所剩有限。而我不沮丧,我不停止摸索,尽管我不时会沉迷于对图米纳斯、奥斯特玛雅聪明的舞台调度的玄想,我更热爱在纸上建立原创的戏剧构思。迄今为止我完成了《审判寄生虫》《国王的爱情》《别墅》《叫魂》《邹容》《巴别塔》六个剧本,我的剧本写作不仅涉及了中国剧作家未曾尝试的世界题材(如从布罗茨基一生的维度关照1963年列宁格勒地方法院对他的审判),我的《别墅》创造性地再现了高尔基生命中的最后一天,这是目前俄罗斯剧作家尚未写出来的东西。我的《邹容》探讨了中国革命的必然性,我以《叫魂》梳理皇权时代中国各阶层的神祇构成,以《巴别塔》反思国人心目中放之四海皆准的道德说教和奴化青年的骗局,以《国王的爱情》挑战西方剧作家对经典题材成功的驾驭并表达我对空想社会主义理念及基督信仰的认知。
忒斯庇斯,我的戏剧在诗稿背面
它不幸与举国的死寂有关
它不意与外邦的杀戮有关
黑格尔关于史诗、抒情诗和戏剧诗的论述启迪过我,莎士比亚全部的戏剧和诗歌成就照亮过我,而柏拉图作品的内容和力量虽是哲学的,但它们的形式感却仰仗了诗和戏剧。巨人的双足,飞鸟的双翼,苦行僧的双眼—通往光明和觉悟的路途无所谓远近,我们没有理由回避我们身处的时代独有的苦难和人类所有时代与地域共有的苦难。对话,向神提问,要求终极的解答,聆听不同文明阶段的同类的言语,一丝不苟地记录再大刀阔斧地篡改,自问自答,试探内在的大我或梵天或莫可名状的他…所有的声音如雁过留痕,期待有心人一一检视,或弃之如敝履,或打起全副精神并借助更神圣的名义使之升华,歌唱我们终获自由,唱吧,你这识字而充实的人啊,我这识字而充实的人啊。
从2021月7月开始到2022月1月,瘟疫背负着首恶的罪名渐入佳境,愈发把帮凶的角色表演得举重若轻。我写完了三千多行的长诗《平庸之歌》。这首诗回溯了一个家族三代人的受难史,时间跨度同从十月革命到苏联解体的最短的二十世纪基本吻合。我的亲人们偶然降生在这被革命和外族入侵反复凌虐的大地上,受洗、受戒或受到林林总总的主义的蛊惑,屈从于欲望,被裹挟着加入这宏大且平庸的合唱,时而背叛故乡,时而游离于被限定的幻想,撑着饥饿或半饥饿的身躯逼近死亡,过量的死亡夹杂着苍白、赭红和深红的幻象,半空中有美国人、俄国人、日本人和他们的代理人再玩骰子,再往上是浓妆艳抹的部落神、伪神、死神在讨价还价,欲盖弥彰……
国共两党的早期领袖汪精卫与陈独秀都善于写诗,受英国文化影响的黄遵宪和受日本文化影响的苏曼殊都善于写诗,巴山蜀水间的清华吴芳吉和北大的曾缄也善于写诗。汉语旧体诗在以上诸君子手底一番番回光返照,散发出的光晕别具气象。而胡适、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朱湘纷纷开始写新诗了。如何全面地继承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并充分汲取西方文学自荷马以降灿若群星的诗人们的写作经验,长期以来一直是摆在汉语诗歌作者面前的重要命题。行道迟迟,载饥载渴,蓦然回首处我们的语言文字及诗学诗教业已崩坏殆尽。布罗茨基所唾弃的对语言简单化处理方法成为了常态,而简单化的孪生兄弟是粗鄙化,于是汉语如病毒似的,言之愈不文,行之愈远,戕害思想愈深重。
锡德尼在《为诗一辩》中写道:“在我们的邻邦爱尔兰,学术固然不丰富,但他们的诗人倒是为人所虔敬的。甚至在最不开化,最质朴的没有文学的印第安人中间也还有诗人…在威尔士,古代不列颠人的真实遗孑中,如很好的权威们所揭示的,在有了诗人—他们称之为歌手—的漫长岁月里,虽然经过罗马人、萨克森人、丹麦人、诺曼人的征服,其中有人是想方设法来毁灭他们之间的全部学术记忆的,然而其诗人至今还存在…”那么作为当今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昨日天朝上国的民族诗人到哪里去了?天何言哉,天何言哉。
我是在瘟疫教堂受洗的
圣罗契教堂在奥沙尼路边
我站在奥沙尼的酒店路边
在夜晚—我常倾听
掘墓和抬尸首的人
唱着他们玩世不恭的饮酒歌
那是很久以前,歌声早已消失
到了最后,掘墓的人
终于埋葬了自己
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是在讲我们的故事吗?如果我们拒绝将自己摈除在人类之外则答案是肯定的。如此我也是在讲人类的故事,那是黑格尔定义的抒情、叙事与戏剧诗的融合,是高尔基倡导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融合,是个人经验、集体记忆与哲学思辨的融合,亦是古典遗产与当代审美的融合。
恭谨如你,懒惫如我
慎独如你,狷介如我
破春如你,九秋如我
尊古如你,泥古如我
不平如你,不逊如我
不争如你,不才如我
不悔如你,不动如我
非攻如你,好辩如我
枯寂如你,野狐如我
错金如你,点翠如我
橐龠如你,铅汞如我
刀尺如你,锦绣如我
归舟如你,舟子如我
征夫如你,彩笺如我
坟典如你,辞章如我
劲草如你,幽草如我
唐碑如你,断简如你
名剑如你,折戟如我
婕妤如你,游女如我
知客如你,斋堂如我
愁胡如你,凡马如我
洗髓如你,捉月如我
咏竹如你,种豆如我
磨镜如你,揽镜如我
焚诗如你,焚躯如我
伐国如你,伐檀如我
钟张如你,恶札如我
瘦硬如你,墨猪如我
劝善如你,逃禅如我
无亲如你,无衣如我
无嗔如你,无心如我
采薇如你,芟蕴如我
穷理如你,事天如我
著史如你,画梦如我
退食如你,餐霞如我
授经如你,刺孟如我
招魂如你,哀郢如我
举火如你,涉江如我
行道如你,失路如我
删述如你,臧否如我
忘忧如你,解颐如我
忍辱如你,自辱如我
窈冥如你,凿壁如我
离欲如你,绝尘如我
至诚如你,葆真如我
登临如你,萧瑟如我
怡神如你,莹目如我
纵横如你,苟全如我
浩然如你,翩然如我
洪范如你,齐谐如我
浑璞如你,顽劣如我
冠盖如你,丑病如我
斩蛟如你,乘豹如我
怀璧如你,怀沙如我
若木如你,樗栎如我
郁郁如你,濯濯如我
烁烁如你,已凉如我
八佾如你,素手如我
鹅湖如你,龙场如我
赤县如你,鬼方如我
玉京如你,陈蔡如我
七宝如你,孤明如我
传灯如你,秉烛如我
如我如你,如你如我
句法走向壮大,承载着斑斓而掷地有声的意象,念头井然有序地调整节奏,进而彼此达成默契,如海浪拍击岸礁一样撞向经典和看似无解的现状。狡黠的老人和狷狂的小子相互诘问,争吵,在挥拳相向的边缘若有所悟,但已力不能支。中年人掰着手指头计算来日的口粮、饮用水以及同庸医博弈的成本,八苦,毕竟空,奥义书的时代和疆域不知从何说起。他似乎有些厌弃曾经推崇备至的托马斯·曼和维斯康蒂——一定要展示瘟疫吗?唯一的慰藉、规模不小于日均列队朝核酸检测点移动的人头的慰藉,来自他已跟句法达成的和解:只要不作恶,谦卑地信仰真理,从此予取予求。
“是谁做出了决定,让这些毒物链开始启动,让死亡的波浪层层延展开来,就像鹅卵石在澄净的湖面上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蕾切尔·卡尔森在《寂静的春天》里如此严厉地质问。换一个语境,这种书写会显得像一个不够含蓄的笑话,因为那里的日常就是一场持久而惨烈的笑话集。要写诗。不仅是诗歌或戏剧,我会把《平庸之歌》变成电影,既然我已经告别了对本雅明的从头到尾用引文写作一篇文章的臆想。
十年前我的编剧导演的故事片《石榴树上结樱桃》入围第34届莫斯科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在此之前我经历了四年多的反复修改和反复送审,影片面目全非,团队精疲力竭。我放弃了剪辑权,取得放映许可证的最终版本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状态:不连贯的叙述,不圆满的表达,低智和去势后加倍的荒谬。回想十年前的莫斯科,评委会主席米哈尔科夫请来的蒂姆·波顿磕磕巴巴的致辞引起一番尖叫,曾经在俄罗斯驻上海领事馆长期服务的翻译向我介绍俄罗斯青年心中的暗潮汹涌…今朝北方的巨灵终于对过往几十年的美政受报了,愿自由与平安携手惠临。
我的电影《石榴树上结樱桃》围绕着一场发生在二十一世纪中国河南农村的村级选举,讨论了计划生育、农村宗教、基层民主和女权主义等问题。我于2008年9月完成的拍摄工作,同年10月德国总理默克尔访华参加亚欧峰会,将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德文版送给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此后的四年里我断断续续地按电影局的书面或口头指示修改影片,只因我觉得我用电影传达的东西是有意义的。日月忽其不淹兮,城头王旗变幻,一边是普京老而未死,他要一如既往地关切墓室的设计,一边是我们尚未走出瘟疫。“隔离,我们爱你!”“上缴你的行踪,否则待在原地!”越来越多的人似乎听懂了,潜台词是在意且仅仅在意死亡的红利。我期望计划中的电影《平庸之歌》将以开拓性的电影语言把被历史的巨轮碾压成齑粉的事件拼接、铺陈,为被湮没的人格投注关切与敬意。我们将联合秉持共同价值观的艺术家,沿着诗歌的轨迹前行并随时准备纪录电光火石的思想碰撞。当光暗下来,它可能如此走向我们:
积水渗入六朝之前的墓穴
青铜食器由皮至骨玉化
铜锈贪恋玉璧的胴体
骨殖,水银,脓血,朱砂……
渲染出难以名状的芳华
江宁织造点不燃西里西亚的怒火
裹尸布不限于长绒棉或绫罗
富庶且孱弱总是招来兵燹之祸
皇叔雇佣军的探子嗅到了我
我在呼唤丹麦王子
铁黑色的军旗和枪缨卷起棕黄色的土
雾太浓,霍拉旭与方孝孺走散了
但旧宫的地道毕竟绕开了秦淮河
“我有内务部的背景。”
“评委会全是自己人。”
“我服用熊胆和犀角制品,
狩猎集团欠我的人情。”
“错,我们不吃动物保护人士。”
“天官赐福?”
“吻他!”
(完)
陈力,笔名陈渐离,戏剧和电影编剧、导演,诗人,武术研习者,《人文中国》主编。 戏剧代表作《审判寄生虫》,电影代表作《石榴树上结樱桃》。
来源:人文中国
读不懂啊,我是理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