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庙街的榕树头下过夜,每天就靠检拾一些垃圾书报、垃圾器具卖几个钱,我熬过了几个月,在这熬的过程中,我逐渐痛切感觉没有任何人关心我,需要我,我也不关心、不需要任何人,我成了人间废物。终于,我的生存意志熬干了,只觉生命发出了浓烈的霉臭气味。这天,我胡乱找了一座约莫十层高的楼宇,爬上天台,便闭上眼晴,往下一跳。我想好了,做人做得那么窝囊,去死应该挣回一点豪气,跳楼自然两耳生风,也就算是“乘风归去”,像个仙人,摔在地上,肝脑涂地,则又多少像个战死沙场的勇士。郤又作怪,人跳下来了,二楼那里郤有一幅遮阳帆布把我承接住,那些支撑帆布的竹竿、绳索劈里叭啦一下子都断了,而我不但没死,居然毫发无损,一点伤痛也没有。人们蜂拥过来,有人骂我害人害物,连累街坊,有人对空骂鬼,叫骂鬼要作祟害人请害畸矮畸丑的,别坑害落魄的七尺男儿,最意料不到的是,居然有人往我手心塞了一张千元大钞,开解我道:“你两眉如乱草爬两山坟,一对大眼中似有潜龙,大概是心肝抑郁,眼眶因而似寒潭被淤塞,这命定你青少年万种磨难,但你颧骨以下长相不错,你鼻如悬胆,颐颔豊满,显示你壮歳将转运,晚年将彩霞满天,请万事看开一点,马上去洗一洗肮脏的身子,理一理臭发三千丈吧。”

不过,我还是看不开,做人有什么乐趣?在香港,不,在这个地球上,我举目无亲,已经凄凉落寞地活了十多年,算是尝尽了苦辣辛酸。我不是无才,少说也看了几千本书,可就是怀才不遇;我也不是懒惰,我克劝克俭,曾储积了七十万元;我曾经打算在大陆娶一个农村妹,花廿万元于成家立室,可转眼间给大陆媒人骗了,接着是董建华的“八万五计划” 引发的大股灾,仅几天时间就把我的五十万元股票蒸化,状似废纸的股票我也不知扔了去哪里。一年前,我开始失业,失业三个月,眼看山穷水尽,好歹又受雇在一间制衣厂开车送货,不料出粮时候,老板郤逃跑了,我已欠交屋租四个月,房东一气,告上法院,随后法院出了收楼令,我给扫地出门,垃圾似给扫到街上去。

就在跳楼死不去这当儿,因为手上平白有了一千元,再想着寻死,死的办法不由不多了,死念也风雅了:听说犯了死罪的,也可以吃一顿豊富的,我为什么不吃饱喝足才去死?这么想着,我于是先去公厕洗了个澡,再五百多元买了一支XO白兰地,走进一间饭店。吃喝时候,忽然想到十八年前在一场大火灾中丧生的父母兄妹,他们的骨灰还放在我的位于荒野、生人勿近的木屋里,那木屋我已两年没去过,在我死前似乎应该去那木屋向父母兄妹哭诉一下我的凄凉落魄,然后把他们的骨灰都在木屋附近挖坑掩埋,算是聊尽最后一点孝道。

本来,我颇迷茫不知该如何死法,再跳楼显然太对不起那给我一千元的善长仁翁,但当想到去掩埋父母兄妹的骨灰,我的思路居然流水舒畅了:崇祯帝是在煤山自缢身亡,我何妨也于自己的木屋上吊,这是偷偷死,谈不上豪迈慷慨,郤也断不至于招人骂,或招人伤感怜悯。

就这样,我喝了个烂醉,随后爬上驶去元朗的小巴,之后,再踏着午夜的蛙声,拉扯、攀曳著潮湿的夜幕,向荒僻无人的狗肚湾走去。

我的木屋座落荒废的狗脚村,躲藏在满是野草杂树的狗脚崖下,狗脚村十年前还有七户人家,因为交通不便,而且耕种种不出什么,陆续搬走了四户,剩下的三户,一户是我,另两户各剩下一个老人在忧愁岁月,百无聊赖地等死。我的木屋屋前一条羊肠小道傍崖爬坡,弯曲出村,这小道近年己被野草侵吞,近乎湮没,木屋后一道小小的山溪流过,屈曲流入屋侧的狗肚湾。狗肚湾其实已不像海湾了,它十年前已渐变成滩涂,滩涂上堆积狗脚崖时不时崩塌下来的砂石,又长满了杂树芒簊乱草,树丛草堆中往往会窜出蛇、鼠、蜥蝪来。滩涂之外,潮涨时只见巉岩乱石给海水摇晃得东倒西歪,潮退时则见到丈许寛泥滩,泥滩上还有疏落的海树、珊瑚,以及鱼虾蟹、猫鼠狗的死尸。我第一次来寻觅、享受属于我的木屋,是从村口走羊肠小道,后来我一年一度回来拜祭亲人,则是不经村口而经由狗肚湾出入,因为我挺喜欢它的荒凉味道,在巉岩乱石泥滩上跳跃行走,我觉得充满野趣,海湾很有点天地初开的原始气氛。这个晚上,我仍然是走这条老路。

也许这一次走这老路是在黑夜,景象郤十分不妙。在暗淡的时显时没的月光下,以往所见的层层绿荫,变成了千百种黑影,我曾经陶醉地兴叹的“江南草长,杂树生花” ➊的景观,自然没有了,那些枝杈花叶,似乎都成了摇曳伸缩著的魔怪手爪,它们随时一把抓来,捏住我的脖子,把我凌空捏起,或把我的脖子捏长。海是黑沉沉的,海潮似乎软弱无力,一个个不甚明显的浪,像一匹匹饿得要死的老鼠,向我缓缓爬来,爬到脚边郤又畏缩地退去,发出嗞嗞喳喳的响声;天空中的云团也很吓人,像一块块岩石似悬浮着,让人觉得随时会倾倒。偶尔潮湿的风吹面而来,令人忍不住要躱避飞石般脖子一歪。

踩着砂石泥泞,正走着,耳朵忽然听见吱吱喳喳的声音,略一定神,感觉是好几个人都在呼叫“先生!”那似乎是叫我。我立定了脚跟张望,果然,在我前面十步左右,站着一位妙龄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郎,在我右面十步左右,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穿着古老得有点怪,像是民国初年的短打唐装,他的脸孔惨白,右边太阳穴似乎正在流血。在他身旁,还有一对依偎相拥的男女,那女的瘦弱得像是纸扎的,她的男伴的臂膀,紧贴着她的身子,不停搐动,似乎身上许多虱子正在爬咬着他。

“先生!你能帮一个忙吗?”那个穿短打唐装的粗壮汉子向我拱手为礼,他的声音很粗犷,听起来不像是请求,而是下命令。

他们是偷渡客!我心中想着,便想告诉他们香港已经取消扺垒政策,现在又已经九七回归,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们,他们迟早被发现,接着便押送回大陆,但一闪念间,我郤又不想饶舌了,只觉好笑:我正要以自缢方式偷渡离开香港,他们居然还千辛万苦偷渡到香港来?我决定不必和他们啰嗦,想着我头髪奇长,衣履不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便正二八经道:“我是鬼,没法帮你们,明白吗?是人谁会半夜三更在这里蹓跶?”

“你敢不帮?” 那粗壮汉子没好气,恶狠狠,他的两手挥动着。

矇眬中我感觉眼前白光一闪,我不由不抖然心动;这是操刀相向,即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似乎是性格使然——我向来吃软不吃硬,也似乎是酒力壮胆,我略一错愕,随即心底冷笑:老子正愁不知如何死得去,有种的就请一刀捅过来,我可是捡了大便宜,至于你们,则铁定倒了大霉,两手沾了鲜血,劫的却是一个穷鬼。冷笑着,我指望激怒他真的一刀捅过来,竟挑衅地叫道:“怎么不敢了?算你是魔鬼,你敢把屁股凑过来,我还敢拉开裤链,掏出家伙来操你!”

那汉子不以为忤,反而噗哧一笑。我依稀听见他向他的同伴说了一句“总算碰到一个有胆的。”便见他匕首腰腹间一掖,向我执手为礼道:“我们不是劫匪,真的,请帮一个忙,我们是天涯沦落人。”

“我也是说真的,我没法帮。”

我一边说着,一边走,从面前的女子身边擦衣而过。

“先生,有头髪谁愿生癞痢?我们不会太麻烦你……”

那女子追赶着我说话,那哀求的声调有着很强的吸力,我死水一样的心给吸扯起了涟漪。我停步转身,从身上摸出仅有的一百元,递过去道:“小姐,我只能这样帮了……”
“不,我不要钱。” 小姐推拒,她手摁住心窝,声调变得痛苦,“我的心窝处给角铁撞裂了,痛得正紧。”

我定神一看,不由不吃惊:她的白色连衣裙上许多血污,心窝部位湿淋淋的,血似乎仍在汨汨冒出。

可能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吧,我忽然恻隐心大动,我愣住了。看来不单是她,另外那几个也很有问题,那个粗壮汉子的太阳穴,不是正在流血吗?那一对依偎相拥的男女,从形迹看,不是都受了重创的样子?

思量怎么帮一帮他们,我猛想起我的木屋中一年前还放着一些蛇药、云南白药、克痛片等,或许还未发霉,我明天就上吊,再也用不着了,何不送给他们,也算是临死遗爱人间。心思一动,我说道:“你们派一个人跟我来吧,我可以给你们一些药,我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小姐连声多谢,她也不跟他的同伴们商量,便跟着我走。

走了几十步,我发觉她上气不接下气,她的手越来越紧地按着心窝,看去不大对劲。

“要不要我背你?”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

我止步,在她面前弓下了身子,她倒也没吭声,趴到了我的背上去。路上,我发觉她手脚冰冷,耽心她死了我也不知道,也就找话跟她说,我问她姓名,籍贯,来历,她说她叫殷红,上海人,是乘着开放改革的风飘到广东珠海,随后又飘到香港来的,我自然也报了山门:我叫胡雷,工友们故意叫歪了,叫成胡来,我生于香港,亲人都死了,因为人世冷酷,近年落魄,连朋友们都疏远个净尽,感到了无生趣,便打算自杀,我而且还坦率相告,我在九龙区住,穷得连一片厕纸也没有,可是在新界人迹罕至、鬼也看不上眼的地方,郤有一间木屋,购买木屋时,说是“厨厕齐备,家俱成套”,定价十万,急让五折,即实付五万成交。聊上几句,不觉己到了木屋门前。

把殷红小姐放下来,请她稍等,我往一棵树的树根处三扒两拨,扒出一串锁钥,把木屋的两把大锁打开。掩著鼻进去,再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急忙又出来,稍待新鲜空气把屋中霉气冲散,我才请殷红随我入屋,接着我点亮一盏火水灯。

木屋不小,长方型,有七百多英尺,地面铺著粗糙的水泥,屋中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瓦煲,一张以石头为脚架起的板床,床边两个木箱,一张板凳,另外屋角一把锄头、一件蓑衣、一盏风火灯。

看着这情景,殷红好奇,连声问厨厕怎么齐备?家俱怎么成套?都扔掉了?提起这些我哭笑不得,郤还是自我解嘲,笑着道:“在屋背有条小溪,大小便就蹲在溪边解决,完了身子稍沉,溪水会帮忙冲浄尊臀,移上几步,垒起几块石头,抓扒几条山草枯枝生火,即可烧水煮饭,这当然就是厨厕齐备了;至于家俱成套也不假,顶让时有两张床板,两块门板,另有两块窗板,合起来刚好四块半板,死人用的全套家俱,是不是四块半板?”

听我说着,殷红嘻哈绝倒,笑得花枝乱颤。

我怕她流血过多,急忙去打开一个木箱,把一个小药箱拿出来,她郤不急,说是血止住不流了,接着便调侃:

“其实,这间屋还可以标榜风水特佳,你留意没有,它座落狗脚崖下,正对着狗屁股,狗儿拉黄拉白,都落在它头上,对不对?这间屋应该有一个名,叫狗屁居,本小姐今天成了狗屁居的不嘉宾了。”

“狗屁居?……对!这确实是狗屁居……”

我不懂风水,但忖度她的描绘,不由不叹服,这个戏谑自然是太虐了些,但贵在准确,准确得无与伦比,再加上她笑得很亲切友善,又自谑为“不嘉宾”,我因而不以为忤,反觉得她落落大方,慧黠可人。当下我忍不住借着灯光,留意看一看她的脸容。她头髪柔长垂肩,亭亭玉立,瓜子脸,樱唇,一对大眼晴忽闪忽闪,春情荡漾,两排睫毛长长的,一剪一剪,剪出万种风情。

我正想说什么调笑下,但很突然地,我猛然看见她的身后没有影子,我两眼一定,没错,不是眼花,我一颗心不禁抖然一惊:她是鬼?!再联想到她手脚的冰冷,

我毛管不由不直竖。

尽管很吃惊,可我到底没吓得跳起来,,或许是我不在乎一死,或许是我血液中还流着强劲的酒力,我的心只是略为紧张地跳了几下,接着竟充满了好奇:原来人死了不是烟销火灭,竟然还可以做鬼?鬼的生活是怎么过的?鬼有没有怀才不遇、潦倒落魄的问题?鬼要不要像人一样艰难地日谋三餐、夜求一宿?又会不会时时想着找一个异性伴侣?……

我正好奇著,殷红却说话了:“奇了,你不满意,为什么不向卖主讨还公道?香港不是法治之区吗?你不可以去告他?”

“告又怎么样?”见她兴致勃勃,我不想败她意兴,便强笑道,“他是我的工友,穷光蛋,钱已用掉,我告赢,他大不了去坐牢,那还要我付他的伙食费及关押他的各项使费,我不付,监狱会来告我。再说,他确实是拿钱去大陆救治他的侄儿,救命如救火,我是抱着救人一命的心,才未看木屋就先付钱的,作恶要承担责任,行善也是要承担责任的,我唯有算了……”说着,我无意中抬眼,发现她的脸色死白,我凝神直视,竟看见她皮内白色的颅骨、颧骨、颚骨,一句话,她露出了骷髅原形,我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跳,怯怯地轻声问:“这个药你还要不要?”

“不,不要了……我想这药是没用的,我想,我想……”

殷红略有点尴尬,似乎想说什么又感为难,我豁达一笑道:“别我我我了,我是爽快人,你要怎么样收拾我,欢迎尽快,我不在乎。”

“收拾?……”殷红愣了一愣。

“你已经露出了原形、真相。”

“噢……” 殷红大窘,嗫嚅道,“对不起,我太开心,忘形了……”她说着,微微打个颤抖,只见她的皮肉又不再透明出她的骨架。

“太开心忘形?”好奇心压倒了我的淡淡的恐惧,我手指屋深处的几个骨灰盅:“你看见过我的父母兄妹吗?”

她摇头道:“这狗肚湾几十年间就只有四个冤鬼苦魂,我想你父母兄妹早已轮回转世了,并未随同骨灰迁来。”

我相信我的父母兄妹的确轮回去了,不然他们不会眼见着我长期落魄潦倒而不施援手,略一沉吟,我又道:“既然你不是求助讨药,纠纒我干什么?鬼害了人,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概有吧。”她噗哧一笑,那张死白的脸突然变得妍红欲滴,“你喜欢怎么死?”

“我可以挑选?”

“当然可以!”

我颇感意外,见她莞尔微笑,风情万种,那娉婷弱躯,胸脯郤也波涛汹涌,十分动人,我不禁佻皮,笑道:“就死在你的肚皮上,行不行?”

她掩面羞赧而笑。发觉她并无愠怒之色,我不禁大喜,心想着横竖一死,我居然能风流地死,这天大好事怎能错过,我急忙去解衣上钮扣。

“你真以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告诉你,人死时怎么样,做鬼就怎么形状,你赤条条的做鬼 那可是剥了皮的癞蛤蟆般,会吓著鬼,到处招鬼讨厌……”她抿嘴而笑。
“我不在乎。”说着,我已上身赤裸,接着我便要脱裤。

“别脱了!”见我认真,她着忙叫嚷,“我不是来收拾你,而是来求你帮助。真的,是求你帮助!”

她一本正经,语气庄重严肃,令我不好意思轻佻下去,我诧异地望着她,再接着屏息静气听她说出她自己及另外三个鬼魂的遭遇。

原来,那个穿短打唐装的,是一九二七年广州暴动的革命烈士,叫火哥,他的太阳穴中了一枪,再给踼下珠江,漂流到香港,他以为他未死,想到自己杀了七八个妇孺罪孽深重,鬼卒来捉拿他仍只管逃躲,最后躲进这荒僻阴暗的狗肚湾的狗脚崖下,没料想鬼魂进入这狗肚湾直似进入了一个万丈深的枯井,进得来郤出不去了,大概因为如此,从来也没有黑白无常、勾魂差使来查看;那一对相依偎的青年男女,则是文革时代广州的旗派造反战士,男的叫司徒赤,女的叫沈丽霞,他俩在一次武斗中被东风派捉了,给活活折磨至死,扔下珠江,为一股暗流挟裹到这里,他俩生前并不认识,死后才为爱侣,他俩其实不相亲相爱也不行,因为他俩死时给铁线贯穿肩胛骨捆绑一起,做鬼也就得永远互相依偎。对于这三个冤魂的事,我不感兴趣,约莫知道就算,至于殷红,她母亲是上海红卫兵,给毛利用打倒刘、邓、陶之后就给驱赶去云南上山下乡,在建设兵团给老革命再教育至上床,同场约七十多个如此这般的女知青数她母亲最倒霉,竟给“革命再教育”弄大了肚,回上海打胎又碰著个革命革红了骨头、革疯了心肝的医生,死活要追究未婚怀孕的反动罪行,硬不给打胎,拖拉着,她殷红出生了,她母亲难产身亡。这时,幸好她的挂牌“走资派”、在牛棚给斗打得只剩半条命的外公获“解放”,接她出医院,扶养她。外公追究起来,她殷红的生父的奸污女知青恶行总暴露,给判刑抢毙。她读书至大学文科毕业,外公病死,她受广东的开放改革风气感染,跑到广东珠海,不久爱上了一个风流俊雅、出手阔绰的澳门富家子弟,同居了一年,她跟着他又跑到澳门,她是有宏伟抱负的,不幸她的姑爷仔原来只是个惨绿青年,豪赌又吸毒,他忽然说他借了贵利,被人追斩,要她当娼替他还债,她和他大吵大闹起来,他一个错手,一剪刀捅进了她的心窝。两天后,她的尸体被扔下海,她魂魄不散,认准香港方向而挣扎、漂流,最后伏尸这里狗肚湾。

“你要我替你报仇?”我未等她说完就摇头,

“我帮不了这个忙,黄赌毒中人难纒得很。”

“不,这不算仇恨,是我首先拿剪刀戮他,他受伤反抗,他是误杀我的。”她苦涩一笑,

“我死了之后,他抱着我哭了一天一夜,哭得天昏地暗,他斩去他的无名指,抱着我的尸体发誓永远戒赌,他再又抱我去浴缸洗去血污,给我穿上我最喜爱的衣裙袜履才送我去海葬,他这份悔恨、怜爱的真情叫人没法不原谅他。我祖母、我母亲也是迷上了一个姑爷仔——共产党,也是上当被害死,可姑爷党绝未抱着她们的尸体痛哭过,更绝未曾悔罪悔祸,他恶臭熏天仍要穿着发霉破烂的马列主义马甲,天天嚎叫他多么伟光正……我不想报仇……嗐,我的姑爷仔,我已经原谅了他。”

她伤感地叹了口气,接着指出:那个革命烈士的太阳穴和她的心窝,老是血流不止,隐隐作痛,那一对男女则因铁线捆扎著肩䏝,四只手张不开,想拥抱,想活动均不胜痛苦,他们四个希望有人拿一本《本草纲目》来烧化成灰,用以止血疗伤,化去铁线,之后他们再想法重返人间。

“这倒怪了。”我疑惑道,“我巴不得做鬼,你们做鬼的倒想做人?!”

“你为什么想做鬼?”她目灼灼的望着我。

“做人没情没趣,日要谋三餐,夜要求一宿,太苦了……”

“你答非所问。”她莞尔一笑,“你答的是为什么不想做人,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想做鬼。”
我骤然间以为她玩弄文字游戏,但一皱眉,顿觉她的逻辑观念很清晰锐利,她没说错,我愣住了。

“世界的本质是恒动,”她又道,“冥界也一样,谁也休想永远做鬼,谁不力争轮回转世,那就得由鬼再沦落为聻,苦极而终。为鬼为聻,其实都比做人更苦。那位革命先烈和那两位文革牺牲,他们生前都虎虎生气,做了鬼仍有悍勇之态,可也受不了鬼域的阴森和长期冻馁而越来越羸弱。”

我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咀嚼着她的话,我忽然笑道:“你们一个是革命前辈,两个是革命红卫兵,一个是革命后来人,可别以为我是随便会被忽悠、煽动的蠢蛋贫下中农……我是中五学生,囫囵吞枣读过许多奇书怪书,见闻不少,我从未听说鬼要医病疗伤,据我所知,人死了,勾魂使者会持牌提锁来捉拿。”

“好呵!鸭子不吃瘪稻,原来肚里有料,”她吃吃笑着,“你未听说鬼要医病疗伤而敢自诩读过许多书?听着,《聊斋志异》的“章阿瑞”篇,便清楚写了女鬼章阿瑞‘忽病,瞀闷懊恼……生欲为聘巫医’……”

我读过《聊斋志异》,给她一说,勾起记忆,我不由不两眼乱眨,张口结舌。

过了一会,见我不吭声,她又道:“我看别扯得太远了,你肯不肯帮助?”

“你以为只要遇上一个活人,他就必定肯帮?”因为被她将了一军,我想回将她一军,还以颜色:“中国科学院文化党官袁良骏在九七回归前来香港,泡制了一部《香港小说史》,吹捧刘以鬯的《酒徒》是香港文学的扛鼎之作,在大中华文化史也是重要的里程碑,你文科大学生看过《酒徒》没有?《酒徒》描述香港是逼人颓废、堕落、求死之地……”

“刘以鬯是亲共左仔,袁良骏乌龟当然要吹捧王八。《酒徒》我看过,我来到澳门才发现,这《酒徒》不外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的滥调再吹,是《白毛女》的海外版。刘以鬯没有史识,也无才情,他把香港人写颠倒了……”她不想话语越扯离题越远,略一沉哦,比划着两手道:“我为什么要挟裹着尸体,沧海横流,泅越珠江口、伶仃洋而漂流到香港?就因为惊觉香港有震撼万古、震惊全球的伟大慈悲,它建埠百多年来收容了二百多万流亡的牛鬼蛇神,早几年八九学运、民运爆发期间,香港竟又有百多万人走上街头,为国运游行示威、捐钱捐力,天安门惨遭血腥镇压后,又是香港年年为国殇痛哭招魂。我在澳门感觉得到,香港人的哭号把刘以鬯的《酒徒》震得粉碎,香港人并非被自由香港折磨成‘白毛男’,而是被自由香港淬炼成了最优秀的中国人。我是仰慕香港有全中国、全球最伟大的慈悲,有最多的博爱,才尸漂到香港来的……我想,在香港没有谁见死不肯救……”

她所说合符事实,也勾起我许多哲学思考,我黯默无语。

她又说:“难道你是香港人渣,你在“六‧四”没有痛哭呼号?”

我耸耸肩,苦笑了笑道:“那是左派、中派、右派、富翁、乞丐、名流、妓女都参予了的,我当然也参加了。参加游行示威时,我发觉两个我帮衬过的妓女也参加示威了,她俩还流着泪捐了钱,我看着自然不好意思不捐,我挥洒热泪把当月工资二万元全塞进了捐款箱。嗐……不过……事后我细想,事关慈悲,关乎慱爱,但挟裹大家的动力,其实也关乎香港人的切身利益,因为大陆能一举推倒一党专政,实现民主,香港九七回归的阴霾浓雾自然随之一风吹散。后来,当大陆民运被镇压,尘埃落定,则香港这里,共同利益随之拆分为短期利益和长远利益了,短期利益把近半人挟裹为建制派,建制派光着屁股匐伏在中共专制之下,享受强奸剌戳,高潮叠起;长远利益则又把近半港人挟裹为泛民派,他们力争一国两制,摒挡中共专制淫威戳入香港。我料算泛民派抵挡不住,中共必定像《红楼梦》中的薛蟠一样高歌:‘女儿乐,一根鸡巴往里戳。’ ”

我感觉得出我的话令殷红对我刮目相看,她两眼发亮道:“你追求短期利益还是长远利益?”

我苦笑了笑:“我近年连场惨败,近四十岁,仍孤苦伶仃,无妻无子,我追求利益来给谁?我注定只要即时利益,我奉行‘国家事,管他娘’主义。”见殷红发愣,我冷笑了笑,又道:“你们要我帮忙,可以,但有什么即时利益?我是标准的香港人,势利心重,一切都讲利益……”

“你要什么利益?”

“能不能让我中六合彩?”

“我没有这个能耐。我是一个弱女鬼,没有任何法力、魔力,只有一点点鬼力,那就是让自已幻化出未死时的形态。”

我倒也不感失望,因为想到自己好端端见着鬼,可见晦气深重,怎可能中得了六合彩?不过,眉头一皱,我涎著脸转口又道:“就让我春风一度,行不行?我会让你爽得欲仙欲死的”

她很恼火地摇头:“香港不是很多妓女吗?难不成嫖妓不如嫖鬼?”

我苦笑了笑,漫声道:“满衣袋钱去嫖妓,或许不错,但阮囊羞涩,那就不是淫嫖享乐,而是去参加短跑比赛,她一边在干,一边做啦啦队,不停地催你快,快!快!快!!……”

她忍不住吃吃大笑道:“我的姑爷仔是长跑健将,你短跑选手就别在我面前强充淫嫖高手了,你……你水仙不开花——装蒜……”

“我通情达理,深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次插入前我声明:超过二十分钟就第二次付款,超过四十分钟就第三次付款,她也就不再啦啦队催促我快了,因此我没变成短跑选手。问题是嫖妓无情无爱,索然无味;而现在,你慧黠、亮丽、言谈上我等同棋逢敌手,更似相隔多年才酒逢知己,我动情了……”

她停了笑,稍略沉吟,严肃道:“春风一度,我倒是油锅装酒——不在乎(壸),但我死去多年,尸气太重,会弄熄你的生命之火,生者的权利大于死者……”

“我正巴不得死呢,我今天就老是盘算我应该怎么死。不怕实说,我己经决心天亮前上吊,我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太过分了吧?纪晓岚说过:‘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➋

“那是因为人们都怀有希望,而我没有希望,我看透共产党死活要骑在人民头上撒屎撒尿,这就注定香港的一国两制是骗局,谁一腔热血奋斗谁迟早要坐牢;我可以不热血,苟且人生,只可惜我的人生,一直是一个冰窟窿,我摸着、碰着的是冰凌,呼吸着的是寒气……”

“你……”她错愕,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调侃著,我的身体已经有点儿冲动,思量她有求于我,我决意压迫一下她,便道:“我看不必废话,我不想奔走两天去寻《本草纲目》而毫无回报。你肯让我销魂一爽,我亦肯为你拼命奔忙,这是双赢,这是自由世界的价值观;你冷酷,恕我亦无情,我这是活学活用你们几位革命造反党族的传统、原则……”

殷红徬徨再三,居然摇头,负气道:“我不属于革命造反党族,我妈是笨蛋知青,我爸是该死的革命淫匪,我不是革命后来人,你别乱弹琴。我一直是求助,不是谈买卖,我不想死了作孽。”她明显气恼动火,竟然爆出广东粗口:“既然你不肯仗义,那就老妓过年——算屌数!”

算了就算了,我作负气状,请她离去,我接着拂拭床板床席,作状要就寝歇息。她凄凄惶惶的,居然也离去了。

她的慧黠、卓识,已令我对她青眼相看,而她上海大学生、摩登小姐竟讲出广东粗口,完全脱略掉高人几等的派头,则更令我感动。我心中不由不燃烧起歉意:事关作为她激赏赞叹的香港人,我等于是东道主,东道主怎可以如此冷酷地对待嘉宾?被歉意煎迫着,我想追回她,却又感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然哗哗的落起雨来,她呼的闪回门檐边,抖动着长髪把雨水抖出,接着卷缩著身子,似乎不胜凄风苦雨。

看她十分可怜,我从木箱中拿出一件衣服,抛给她,请她进屋歇息,待雨停再走。

雨居然越下越大,狗屁居的铁皮屋顶给雨敲打着,嗞嗞嚓嚓、乒乒乓乓的乱响,颇像黑社会喽啰在街头“开片”厮杀,我没法睡,辗转反侧间,偷眼望殷红,只见她没有进屋,只是坐在门槛上,两手交叠,紧按着心窝,那似是制止心窝流血,也似是遏止全身的寒颤。看着她那落寞凄凉的形迹,我猛可的感到她不是鬼,而是我的人生缩影。我的心颤抖起来:我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人生缩影呢?孤苦无助的苦自己还未尝够?

心念一动,我不禁寻思如何帮助她,才一想,我便沮丧,我向她幽幽声调道:“我不是不想帮你们,实在是我有心无力,我身上只有一百元,坐车入城加上吃饭使用,剩下的肯定不够买书。”

“你这是自欺欺人,是砌词安抚自己的狼狈。”殷红脸向屋外,一动不动,冷笑一声又道:“人们为什么说武大郎捉奸——有心无力?因为他确实出了力,他心窝给西门庆兜心踼了一脚,‘口里吐血,面皮蜡查也似的黄了。’➌你出了什么力?你算什么东西?臭虫钻进花生里——假充好人(仁)!”

听着她尖酸刻薄、生鬼风趣的讥刺,我又好气,又好笑,眨巴着眼,我好歹也想到了一句歇后语来揶揄她:“你这个小姐,是汤罐里炖鸡——最突出是一张嘴。”

殷红没笑,显然是没心情,她忽然转头道:“算是答谢你背着我走了一段路吧,我告诉你,你想死,最好去别处,这里狗脚崖,大概正好在地府的什么楹柱的背后,什么神鬼的眼晴都看不到,你死在这里,将和我们一起聻逝,万劫不复, 这对你肯定特别悲苦,因为我们四个都不会理睬你。”

她说罢站起来,冷笑了笑,见雨水小了,便要离去。见她真动了气,我不敢再儿戏,她的冷笑则激怒了我,不能忍受她视我为混账东西,我从床上弹跳起来道:“你别把我视为臭虫,我只是想迫你上床,不是全无心肝。狗急了会跳墙,我不把《本草纲目》给你弄回来,选择的死法就是剜掉心脏,真做了无心鬼。”

殷红转过身来,瞟了我一眼,脸上飘出一朵笑容,她走近我,接着说出她有一个大学同学兼结义姐妹,叫海蓝,五年前曾借了她一千元,用于从上海南下深圳去会见香港情人,海蓝四年前移民香港,曾给她写过信,说是住在黄大仙区,我可以去向海蓝讨还这一千元。

“我无凭无据,她肯认账?”

“她来自农村,种菜栽花是超高手,很有胆识,敢作敢为。在大学时,我疯了般学她的乡土文化, 她则拼命学我的上海摩登,我们互相潜移默化。”

我笑道:“江湖满地是骗子,如果这就算凭据,她在香港怎么混得下去?”

她眼晴眨了几眨,忙道:“有件事只有她知我知,她曾经拉扯我去街头巷尾探访一个算命高人,各付一百元,高人叫我们写下姓名,他看了看,竟拒绝占算,退钱。我想只能走了,海蓝煞是厉害,她拒绝收回钱,她把二百元往八仙桌一掷,才拉扯我离去。那高人被逼把我们追回来,写下一首诗相赠:‘深哀有大奇,过艳郤无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➍他不肯解释,只说十二年内不应验,他原银百倍奉还。我要求解释多少,但海蓝郤拉扯我离开,她说:够了,不能对真高手耍无赖,天机确实不可预泄。”

注释

➊ 丘迟 《与陈伯之书》文中句子。南北朝时,陈伯之叛梁北逃,好友丘迟以书信相劝,信中写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陈伯之的思乡之情为之引发,终于返回梁国。
➋ 纪晓岚,清代名臣,才子。
➌ 见施耐庵《水浒》第24回描写。
➍ 王维 《终南别业》诗句,全诗如下:

中岁颇好道, 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 谈笑无还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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