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前一个小时,东西还没收拾好,家中像遭了劫,一片混乱。东西装进手提箱,又拿出来,又装进去,两个提箱,就这样大的一点地方,总是希望多装一些东西,装得合适,带什么,不带什么,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动荡、贫穷、孤寂不得安宁这是必然的,我早已不对生活抱有幻想,但是多带一点东西总觉得必要,似乎多少可以应付一点困境,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卖掉换面包。其实这不过是杯水车薪,心理可怜的自我安抚,从申请护照、到签证、到订车票,到购买东西……几乎奔簸了一年,其中每一个细节都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今天,终于要走了。

昨夜,我和妻子和衣草草睡下,没有说话也没有亲热,我们都疲倦了,灵魂和心的疲倦,疲倦得麻木。我们什么也不想说,也无法说,悲哀?茫然?冷漠?厌倦……心中的一切不仅混乱,而且干燥,干燥得能听到干稻草的擦动。我们都盼望着快点离别,快点结束这些混乱,让离别之后深夜思念的泪水将心重新漫润。

朋友们早就来了,家人也来了,只有姐姐带着那深长的人情的哀伤。朋友们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和我一样,苍凉,苍凉的麻木,说什么?祝愿、保重、想念……?是为我出走高兴,还是为朋友离别悲哀?都太轻浅了。这些已被生活消耗得一片空茫的人,唯有以空茫对待生活,但是一颗细微的心可以读懂这空茫而淡寞的目光中的巨大悲哀。这早已不是那种为某具体事物所触及的悲哀,它包括着漫长的生活,命运、庞纷的事件,它是中国的历史、社会、现实和注释。这目光是人、心、善意、热情,期望的失败。正是这目光使我们在命运中默契,我们在片苍茫中共同走过了许多年的道路。那些黄昏,深入的交谈,细微的友情,彼此的认定……甚至远足,棋弈,生活的琐事……。这些是无限苍茫中的岛屿、草屋,暖酒。我们用干着叙说,每一微小的事情,我们都能透彻地了解对方对它的反映,感受和理解。这种精神的相知,使任何具体的事物都次要了,因为只有在这个范畴中才真正构成人的意义。我们都很清楚,不论是出走还是留在中国,都同样的悲哀,只不过是换一种悲哀的方式。未来对我们所表示的意义是相同的,我们走到哪里也不会摆脱自己的命运——苍茫、流落、悲伤,也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位置,悲哀,不幸就是我们的命运。

必须走了,我草草打量了一下混乱的家,算是告别。我不知道我会不人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的家,我的温暖,居所,我阅读,写作,招待朋友的地方,我和妻子相爱的地方,我五岁的儿子出生、成长、欢闹的地方……,我的书桌、旧椅、唱片、磁带,二十年年积蓄的书籍……还有手稿。告别吧,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我带了一把家中的钥匙,是为了观念,还是为了有一天突然地回来?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面对许多的人和家中的混乱,显得恐慌。他还不懂得离别,不知道这次离别的意义,我抱起他,泪水从心里涌到眼眶,但没有流下来。我不愿意增加凄凉,更不愿表现软弱。弟弟提手提箱的时候,提箱带断了,这似乎是个不好的征兆,但顾不得去想,大家提着笨重的箱子,出了家门——灰绿色的门和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我刻意把它留在记忆,似乎我过去不曾注意它。黄昏,北京九月的黄昏,又明亮又昏浊。我仰起头,看望灰兰的天空和高耸起伏的楼顶,夕光像洒一样明爽,我沉抑的心有些轻松,踏平的草坪,黑土的花坛,青绿的小柳树……,这一切都显得亲切,晚饭前的孩子们像往日一样熙闹,他们并没有特别灶注意我。几个似乎相识的邻居,远远地看着我,我的行李和朋友,他们知道这是远行。

出租车很难截,但还是截到了,骑车的朋友骑车去了车站,我的家人乘一辆出租,我和两个朋友乘另一辆——其中一个朋友是特意从青岛来送别的。车上我们谈着无关轻重的话题,我们尽量使自己轻松,使离别若无其事,下班后的街道,混乱、拥挤、人流、车辆、尘土、汽笛,喊叫……这加重了我尽快离开的心绪。

车站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拥挤、混乱、吵嚷,人们无可奈何地潦倒,无可奈何地等待,恶劣的环境,随意的训斥、支使,使人既无奈,又堕落,又凶狠。离开,只能离开,不论我怀有怎样的志向,对这一切也只能是无奈,况且我并没有履行志向的权力。中国人的权力就是接受权力的奴役,在这种社会中,我们不仅不能有所作为,我们自身反而被伤害。这不是指现实利益,个体生命的被侵犯,而是说在这种境遇下,我们的人格,理想、品质、灵魂、以至健康的心理和情感都在日益变质,人不得不违心,不得不放弃,不得不说谎,不得不钻营,仇恨、诅咒、阴险、低劣的心理不知不觉地在上升。多少优秀的人,眼看他们沦为无赖,懦夫,流氓。“达者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是中国自古的训教,而今我们既不能兼济天下,也不能独善其身,权力占据了再一个角落,它们不仅占有人的实际生存,也要求占有人的思想和心理,权力把对人的占有作为宗教推向极端。中国传统社会,知识分子可以隐居。“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隐居是文化对权力的抵制和分离,当权力偏颇,使社会陷入困境,隐居的文化将代表文明的秩序予之修订,重新选择权力,保证社会的正常与延续。隐居是社会为制约权力所保存的一支文化力量,以保证民族的未来,中国的统治者历来尊重隐居,给隐居以高度的宽容,鼓励和荣誉。这说明在中国的历史中权力是接受文明的制约,限定与秩序的,权力不是唯一的,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仅仅负责现时的操作,而文化把握过去和未来,由过去,未来规范限定现时的秩序和原则。文化永远比权力具有更多更长远的包含,权力必须接受文化的制约和指定。但是中国的现时权力消灭了一切非已的存在——政治的,经济的,精神文化的,甚至心理和感官的,疯狂的迫害把权力推向顶峰……毛不仅毁灭了传统,使中国沦入现时的恐怖灾难,同时他也断送了中国的未来……为中国的未来准备了长久的灾难。种种一切,中国需要经受多大的灾难,多么欠种种一切,中国需要经受多大的灾难,多么欠的混乱时间才能重新寻找到文明的秩序。十年的改革,中国的权力面临经济的挑战,这是可喜的转机,但是中国的未来早在几十年前即被断送了——所有文明的因素都被消灭了,无论我们多么不情愿,一场大崩溃大灾难都是难以避免的。民不聊生,哀哀鸿遍野,那是怎样凄惨的情景。好了,不想了,这些已想了无数遍,看不到丝毫的前景。我从头到脚都感到寒冷,并感到难以原谅自己的羞愧,这是逃亡,灾难之前的逃亡,这种逃亡是违背我的志向和良心的。但我能做什么?能够拯救灾难吗?如果给我一点可能,哪怕仅仅一点,我不怀有妄想,不要求权力,我仅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中国传统对每一个中国人的教育。但仅仅这一点正是现实中的妄想,走吧,只有离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在这片土地我们正没有了落脚,我感到愤愤。一个社会、民族、国家,不怕有坏的——这是人性所然,就怕没有好的,当人性的正值——道义、公正、仁慈、理性、宽容、文化对知识真理的探求均被权力霸占,禁止,它又怎么会有前途,有未来?除非它崩溃,重新组构。我站有车站大厅,望着大理石地面自己短小的影子,又暗淡,又孤单。

一位朋友把我们从大厅的豪门带进月台,列车还没有进站。我盼望它早点来,早点开出,尽快结束这走前的纷乱,候车的人被隔在候车厅里,高大庄重的玻璃窗映出他们乱哄哄的影子。月台上倒显得空荡,我们是第一站台,北京站高大的托顶和塔楼就在我们身后,花坛石阶,绿色的棕榀,给人安慰。朋友们在谈话,妻子照着儿子,姐姐一个人站在月台边上又苍茫又孤零,她的共稠巾在来临的晚色中,上面桔色的花点仿佛遥远的碎星……我永远都记得。高大,结实的弟弟陪着我,他是力量是忠诚,他一向很少说话,现在也依然只能简单憨笨的言词,“保重”“来信”“不行就回来……但我知道这里面的情谊和份量,我想到衰病的母亲,感到难过,和多于难过的内疚,我不是孝子,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她……想到她我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我只有嘱咐姐弟多多照顾她,原谅我吧,母亲!我把脸仰向天空,眼眶感到酸痛,我看到了她那清晰孤寂,而又倔强的脸。

列车进站了……,车站放入了……。

月台混乱起来,中国的“倒爷”苏联的“倒爷”,堆起来小山一样的行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进的站,又将怎样过头,进关。原来以为我的行李超重,会罚款,但和他们比起来,我几乎是一无所有。当然,这是他们的职业,他们以此为生,他们有他们的不易和艰难,人们相互询问,结识,以求路上彼此照应,乘这次列车的中国人,大多是第一次出国门,不免恐慌。姐姐慌乱了,忙来忙去,四处探听,为我寻找路上的同伴,她不安得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我当她不好意思,又对她怜悯,女人,什么能超越她们对亲人的爱呢?妻子在我的身边,她是有性格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失举止,但她的眼神也同样显出心中的不安。女人总是女人,儿子,在站台跑来跑去,弟弟在后面追赶,朋友们站在一边,大家彼此合意,这是一批能够承受任何不幸和灾难的人。他们使我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应有的坚定。
这是苏联列车,笨重也陈旧,斑驳的尘土泥迹间印着俄语字母和苏联国徽,让人想到这个国家的遥远,沉重和过去漫长的铁幕,我真真地感到其像囚车——脏绦的囚车。来自西伯利亚,驶向西伯利亚,陌生,一切都陌生,且会更加陌生,俄国列车员,生硬的俄语,在蒸气中像东北的严寒,赤臂的外国人,浓重的毛发,带着腑身,大步地撞来撞去,搬运行李……,这已经是异域了。我去哪?我去干什么?我将永久地置于陌生毫无关联的异域吗?我已感到我和他们,和陌生异域的巨大差别,不相融入,拒绝如此顽强地在心里生长,但是要接受命运,坦然从客地接受命运,接受自己的选择,我告诫自己。

弟弟和朋友为我安顿好了行李,姐姐也为我勉强地找到了旅伴,这是强牵的,她也知道言谈中带着歉意和不好意思,但她总算完成了一件事情。离开车没有多长时间了,朋友们先走了,把最后一点时间留给我和家人,他们忘向站门——和列车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人流和夜色中。

最后的时间到了,妻子依在我的怀中,那么单弱孤零,像一个充满恋情的小女孩。我拥抱了家人,亲吻了儿子,登上了列车,列车起动了,我的心异常的平静,没有悲痛,没有慌乱,没有泪水,像慢慢移动的站台一样平稳,隔着车窗,我看到妻子,家人睁大的眼睛。妻子向我举起了儿子,我看到了儿子茫然,恐慌惊异的脸。这张脸,慢慢地变大,占据了车窗占据了整个脑海,我带着他向黑夜的深处驰去……。

作者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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