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钟,俄国列车员敲门叫醒了我们。要到满州里过关了。天黑着,车厢渗着寒气,我感到了西伯利亚的气味。西伯利亚,让人想到俄罗斯的寒冷,阴郁和残酷。我想到玛丝洛娃,想到车尔尼雪夫斯基,想到大批赤脚押送的囚犯。西伯利亚,俄国社会与政治听阴影。

一个小时后,列车停了下来,车厢的气氛显得紧张。这辆列车上的中国人,大部分是去匈牙利的“倒爷”。他们带着大批的日用品:皮夹克、旅游鞋、运动衣……这显然是违禁的。即使不是“倒爷”,去苏联的中国人也要带些物品以换零花钱。苏联正经济严重的物品短缺的危机。虽然海关检查是象征性的,但谁也说不清会把谁扣下,没收谁的物品。我们自然没事,但“倒爷”被扣下就损失惨重了。

边检人员上车了,发了出境报单。其中有印刷品一项,我顿时紧张起来,心突突的。我箱子里有一批非公开的文学资料——手抄的,油印的,其文字自然没有什么,但它们的形式和一些作者的名字是危险的。这批材料,检查人员发现即使说不出什么,但只要稍有疑惑或便会被扣下。这还不要紧,关键的是我有一部批评手稿夹在其中。对他们来说这是彻头彻尾的“反动意识”。文稿的第一页就提到“毛泽东的专制统治”。我有些恐惧,如果查出这部手稿,我可能会被送进监狱。我疑惑我该不该带这部手稿出来。现在想是不该,但如果不带这部稿子就等于消失。让别人带,他人也有危险。把这种危险推给别人是极不道德的,甚至是卑劣。这宁可烧掉它。眼下想这些是没用的,现实是是它就在我的箱子里。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它处理好。我爬上上铺,拖出沉重的皮箱,解开一道道绳带,把头扎到箱内翻找我的手稿。我要做得随意,不能让同厢的人疑惑。我知道中国的海关一般是不搜身的,我把我出的文稿放在里面的衣袋里。现在,我稍稍定了心。手稿在我的身上是一个安慰,在危险的时候我或许还有把它丢掉的可能,当然那使我太痛心了。

边检开始,人们被吩咐不准下车,不准走出车厢。先是防疫,之后是边防——收护照,之后是海关。工作人员的脸铁青,牢头一样打量每一名旅客——他们的囚犯。这是他们的职业习惯。他们把每一名旅客都作为审判的对象。对于他们,人——首先是“敌人”。当然,这些小职员们也是通过先例他们的权力,通过他人对他们畏惧而获得自己的“尊严”和优越感。在中国人的尊严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权力的特许——因此这不是尊严而是势力,因此人每掌握一点微小的权力都把它扩张到极点,以站在他人的头顶。本来我就有着担忧,加之边检的喝斥,我有些慌乱,以至把我的讲学邀请信也一同递了过去想证明我是好人,当然邀请信又被训斥地递了回来。事后,我很反感我的这一举动。无疑,这有些低三下四。我不能原谅自己。人是怎么丧失人格与尊严的?怎么变得怯懦与猬琐?人的生存体现于人的权利。剥夺人的权利,使人时时处于惩罚的恐惧和犯罪心里的状态中,这是集权统治的特征。用一术语说这就是恐怖统治。在丧失人权的恐怖中,人也同时丧失其人格与尊严,而变得怯懦猥琐。人犹如申棍下的狗,它存在的唯一的注意是如何顺从不被处罚,而其它的一切都在恐怖中消失了。可怕的是这种统治不仅来自最高统治者,而且渗透到生活的每一细节。制度已经成为生存形态。这些边检小职员可卑的目光来自他们可卑的心理。在社会权力结构中,他们首先是权力、人格和尊严的丧失者,这培养了他们的仇视心理,当他们把这种仇视转稼给他人——对他人进行蔑视与支使的时候,使自以为获得了他们所丧失的“权力”“人格”和“尊严”,他们愿意,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自己卑下的心理。他们丧失得越多,使具有越多的对人的凌辱与支使欲。卡夫卡的“流放地”表现了这种残酷状态,施刑者的价值就是施刑。在集权统治的恐怖社会中,人的存在就是在巨大的恐怖中抓住微小的权力与机遇实行恐怖。前者是人不可逃脱的现实处境,后者是人在这一处境中唯一可找到的生存意义和方式。并不只是边检小职员是这些,这个社会中的每一分子都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这不再仅仅是政治、制度,而是一种确实的无处不在的生存形态。在这样的形态中人一方面是怯懦、猥琐的受虐者,一方面也是凶狠残酷的虐待者。想一想我们生活中的具体细节,让人不寒而栗,我不再谴责他们,我想到的是这个制度中所有人的不幸,我想到是整个民族的变态和退化。我感到异常的悲哀。

人们充许下车了,我不知道海关的检查是否已经通过。我想着那批资料。好在文稿在我口袋里,下车我可以随情况处置。下车时,我拿了一本《圣经》把文稿夹在里面,这或许可以遮掩一下。车厢里的人空了,我想是否可以把文稿藏在列车的某个角落,例如车顶或地毯下面,或者是藏在车站的某处,等检查后再取出。我怀疑自己神经过敏,有些荒唐。这是我第一次出国,经受边防检查。终于我还是把文稿留在了身上,这使我更踏实一些。握着我的文稿,我有些暖意。

满州里是一座干净的小站,一座俄式建筑,棕色的门窗,红屋顶、四周空旷辽阔,浸着寒意。站上的大兵穿着棉大衣,样子胡和,这让我感到一丝人的气息。去厕所,买东西,翻着杂志,修车室整洁,高敞,舒服,这里已经有了俄国的气息。在站台上漫步,了望远方的旷野和天空。我的几个朋友到这里来过。我想到一个朋友诗中的桦木栅栏,向日葵,小木屋……。我努力寻找这些诗的印征。我看到了新翻松的土地,小屋、桦木栅栏,但是我没有看到向日葵,许是季节不对。对了,我还看到了飞鸟,单调的飞鸟。在辽阔的自然和天空中,飞鸟总是显得那么孤单。在青海高原,在藏北高原,云贵高原,山东区,我都久久注视过飞鸟,它们的单调几乎是一样的,但我的朋友没有写满州里边境的飞鸟,也没有写这里辽阔的天空。我有些遗憾。

寒意使人们蹁着脚向一块聚拢。人们说海关检查已经过了。我感到放心。一个大兵持枪走来,他咕我的名字,我一惊,他翻开手里的护照看着我对了对像片,说“跟我走。”我沮丧之极,坏了,我肯定被扣下了。走前一个朋友告诉我,某作家赴欧临上飞机之前被扣了下来,有人写了他的匿名信。这是什么事情,但在中国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经验告诉我,事情只要发生,就无理可讲。我沮增地跟着大兵后面向列车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是向回走,我沉得我由边境线被赶了回来。沮丧,沮丧,怎么地朋友说?怎么对帮助我的人说?我的手插左裤袋里,紧紧握着我的文稿,我的手心渗出了汗。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想着各种可能。是因为资料手稿吗:不,边检没有检查,是护照手续吗?护照、签证……手续都是完备的。是匿名告发?可能,我知道在文学艺术界有些人给完全局做事,甚至在熟知的人中也有。是谁?我不知道。但告发我什么呢,我知道我这样的人本该是不允许出境,办下护照是个侥幸。告发者是不是提醒了官方的疏忽,如果是这样还不算最坏,我顶多是被赶回去。但愿他们千万辊搜身,别发现文稿。搜身估计是不会的,他们没有理由。一些人知道我写了这篇文章,但没人知道我带出去。我踏实了些,做了被扣下的准备。我算计着被扣的时间中我还有机会把文稿处理掉。我跟大兵默默瞳进了候车室后面的边防站。一位微有点职务的年青军人,询问了我的身份,态度通常,没有特殊的疑惑,敌意。我稍稍放了心,他告诉我,我的答证不完整,少一份材料。我大大的放心了,这与我担心的没有任何关系,我向他做了解释,给他看了我的讲学邀请书,邀请书使他对我有了信任,他告诉我:回车厢等着吧。我知道我通过了,我很感谢他,虽然我的答证手续是完整的,但只要他疑虑就有扣留我的权利,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也不会有什么过失的道歉和补偿。权力永远是对的,我轻松地走了回去,向列车前行的方向,人们好奇地围拢,向我询问,这不是关心,只是好奇,我不想表示我的舒心,告诉他们还没有结果,要我等待,后面的车厢有几个人被扣了下来,他们提着行囊跟着边捡人员走下列车。

我回到包厢轻松地整理我的物品,一一的捆好,放回原处,一场虚惊,什么也没有发生。躺在铺位上,我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其是否正常?这种心态是不是病态,我怀疑自己。但是没有这种紧张,是否又是自欺,是真实与现实的丧失?中国政治的残酷是铁一样的现实,难道应该忽视它吗,但是必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想不明白,我无法确定我的生存态度,真实得使人病态,放达得使人虚幻。无论是前者或后者都不健康。的确,我们无法式获得更无法选择健康的生存,心理。在一个残酷的畸形病态的社会中难道能有健康的生存和生命吗?我承认我的不健康,我悲哀。

列车缓缓地起动,向边境开去,我一点点看着它开过旷地,开过中国的哨卡,铁丝网,一直开过中苏两处的交界线……啊,再见,祖国;再见了,年老衰弱的母亲;再见了,我的妻子,儿子;再见了,我的姐姐;再见了,我的故人,朋友;再见了,辽阔的江山,土地;再见了,对此卑劣的面孔;再见了,那些恶拙的管制、言词、谎话、无耻……!再见了,我的可爱的,灾难的、不幸的、悲哀的、让人痛楚的祖国……!再见了,再见了……!

列车向西伯利亚驶去,辽阔、空旷、荒芜,无边无际的西伯利亚。我不知道将来的命运,我不设想幸福,希望,越过那道边界,在一片新的空旷,荒芜中,我有一种自由的解脱之感。

1991年

作者 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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