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像作梦一样,胡大狗给关进县看守所的牢房。他两眼因被打而淤黑浮肿,因浮肿而视野有点模糊,眼前的物体似乎时隐时现,似乎浮动于烟雾中。
他很希望是作梦,但脑袋晃了十多次,发觉他还是站着,而不是躺着,至于牢房中几个剃光头发的脑袋,又越来越清晰,他才凄惨地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又一次落难。
见他不再发楞,有人便向他发问:“喂! 你是犯了什么的?”
他不假思索,随口便道;“是……是……是谈情说爱。”
有人吃吃的笑,有人故作惊讶的起哄,有个嘴角带笑的则连声“佩服佩服,7哥➊居然勾搭上洋婆娘。”胡大狗给讥笑着,倒也醒觉;如果谈情说爱也得坐牢,社会主义也不成社会主义了。他寻思片刻,万般无奈的,只得更正道;“是通奸……或者……是和奸。”
“OK!”那嘴角带笑者又恶作剧:“是跟母牛还是母猪?”
人们哄堂大笑,胡大狗虽觉可恶,却也不恼怒,他知道人们为什么哄堂大笑,因为他相貌太丑陋了,有女人肯跟他通奸,简直是奇迹。他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塌鼻梁,鼻孔朝天,最不幸的是一张嘴,整副牙齿长得太凸出,脸皮及嘴唇几乎包裹不住,这就使他整个脸孔,有点像煮熟的狗头。此外,他身材也不好看,腰拳背曲兼鸡胸狗肚。对于自己这一尊容,他曾经怨恨他的父母,他父母发觉他怨恨,慌忙把责任推到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去,村中长老替他详加推究,则推究到他的十九代祖宗,即诿过于一代代都穷得发昏,吃了太多的蛇虫鼠蚁和野菜草根。这种种推究,并未能消除他的怨恨,只使他把对父母的怨恨,分摊给十九代祖宗罢了。直到后来,一连串政治运动,鼓吹越穷越好,越穷越光荣,越有革命性,他并且实际地为此得到尊重;得到出乎意料的好处,才不再怨恨。大概是心理上需要平衡,每当人们注意到他的丑陋,他便条件反射的产生一个骄傲的念头;“我是贫农!老子是十九代贫农!”
现在,他就产生了这念头。打量一下眼前嘻哈大笑的囚犯们,看样子没有谁的出身,比他更光荣,他于是反唇相讥道;“我是贫农,老子是十九代贫农!你们都是什么出身?”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大家弄得莫名其妙,牢房里突然静了。
“我看你一定是官僚地主阶级的兔崽子,是不是?”胡大狗乘胜追击,讥笑地望着那个嘴角带笑的囚犯。嘴角带笑者眨巴着眼睛,想摇头,但忽然又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是畜牲。”
胡大狗满足地自负一笑,也就把对方原谅了,他亲善地又问;“你是犯什么的?”
“我……我是要争人权。”
胡大狗楞住了,什么“争人钱”?是欠人钱,还是“抢人钱”?
“是政治犯,争取做人的权利。”那嘴角带笑者看出胡大狗不懂,补充一句。好,说是政治犯,胡大狗自然懂,也就是反革命份子,他因此吃惊地身子缩了一缩。
囚犯们又喧嚷起来,问胡大狗是怎样通奸?奸出洋相还是土相? 一边问,一边哈哈大笑。因为各人表示帮忙判断他会不会被判罪,胡大狗因而也有问必答。问得差不多了,各人果然替他判断,有的说该判四年劳改,有的说最少应判五年。
胡大狗老希望有人说;没事的,只要痛哭流涕,检讨一番,就什么事也没有。可怜他老等不到谁说出这番话。他耐不住焦躁,向各人提示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贫农! 我是十九代贫农……”
在一片哄笑声中,那嘴角带笑者忽然又笑道;“十九代贫农,这的确会令法官专政时手足无措。但再追上去呢?你的二十代祖宗是干什么的!三十年一代,你的二十代祖宗应该生活在明朝初年,看来你祖宗是大奸党胡惟庸➋。他的反革命案,党还未平反呢……”
“这……这……”胡大狗虽然莫名其妙,却也老大一惊。惊魂稍定,慌忙又气愤道;“那是不查的,只查十八代,最了不起是查到十九代。”
各人又哄笑起来。在哄笑中七嘴八舌;
“土哥➌,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劳改四年,是检了大便宜。”
“7哥,过四年回乡,孩子胡小狗三岁了,简直是福气。”
胡大狗急得颈脖发涨,两排牙齿凸出唇外。他放出最后一个护身法宝:“我是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出生的,跟新中国是同一个娘胎……”
犯人们登时瞪大了眼睛。静了片刻,那嘴角带笑者才友善道;“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这一切恐怕不顶用,我建议你别胡思乱想,还是安静地想下怎么对付审讯吧。”
二
这一切恐怕不顶用? 不!胡大狗坚决不信,他坚决不信那个邪。
凭什么要信呢?他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当年,文化革命时候,城里红卫兵下乡串连,号召社员起来造官僚的反,大家当家作主,他想不明白,反驳道;“不行!没有官不成世界,没有官谁给我们配工分,分粮食,分布票?我们是牛,就得听看牛的人管。”他认准一个理就死不转弯,不惜跟红卫兵顶牛。结果被红卫兵和造反的社员打成保皇党,斗得他昏天黑地,脑袋撞向墙去,鲜血把墙上的毛主席像弄污了,他吓得逃往外县山区躲著搞了一年副业。后来,山区突然清理外来人,他被捆绑了遣送回乡,旋即交付造反农民法庭审判。他被判死刑,立即枪决。但当时有人大声呼叫;“胡大狗是贫农!”这一叫真是威力无比,人们扰嚷一番,证实了,他随即获得无罪释放。到了清理阶级队伍时候,他的保皇党罪还成了光荣事迹。在一个学毛著的讲用大会上,领导叫他讲用,他什么也不会说,只是大叫一声;“我是贫农!”得! 就这一句已经够了,这一句真能顶一万句。就这么样,他当了好几个月贫协委员,威风十足。
还有呢,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有一天他蹲在茅厕里大便,一时无聊,随手在茅厕板上写上“毛主席万岁?”没想到拉这一泡屎,竟震动了全公社、全县。县公安局派人下来调查,要追查反动标语。一查,把他抓到公社去,他据实说明他不知道“?”和“!”有什么不同,这丝毫不顶用,审讯还是没日没夜地进行。他急了,呼叫道;“我是贫农!”这马上顶用了,审讯停下来。次日,他更进一步,呼叫道;“同志,我是十九代贫农!”就这么样,专案干部彻底感动了,一查,确实铁“穷”如山。于是全公社发了通告,不但替他开脱了罪状,而且还表扬了他,说他阶级感情深厚,心中时刻想着毛主席。这一点,他扪心自问,倒也受之无愧,说真的,一边拉屎还一边想着毛主席,他妈的谁做得到?
再有其他细碎的风浪,没法记得那么多了,只记得在邓小平1979年咸鱼翻生再次上台的时候,他又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反复。那时,他虽然还认定穷是光荣,但想到穷得讨不到婆娘,他的十九代光荣将没人承继,他的心也乱了。看见人们求神拜佛,求财神爷可怜则个,他于是也求拜。他想过了;要就不要拜,要就拜到神鬼感动得哭起来,所以他迅速地成了求神拜佛的急先锋。就这么样,他忽然又被公社民兵抓了,县公安局又派了人来,要押他进城坐牢,藉以杀鸡警猴。这一次很糟,糟在不公审,也不审讯,他因而没有机会高呼“我是贫农!我是十九代贫农!”然而,在火燎眼眉的关头,县的党委书记来到公社,不让公安局押走他。过了两天还忽然请他去参加干部会议。在会议上,县党委书记敲锣打鼓似的叫嚷;“同志们,我去访问了胡大狗的娘,他老人家对我说;“大狗是解放前一年出生的。我们这里是哪一年解放?是五零年,所以大狗是四九年出生。”我再问哪一个月,哪一天出生。她说:“是八月初十。”天啊! 你们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 我庄严地告诉你们,这就是公历十月一日。也就是说;胡大狗是跟新中国同时诞生!同志们呵!这可不简单啊!这是很光荣的呵!这是了不起的幸福呵! ……可是,大家看看吧,我们的胡大狗同志有什么幸福? 他穷得读不起书,他穷得三十多年来总是吃稀, 偶尔半稀半干,拌以杂粮。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却还是穷得讨不起老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闹革命就为着让农民永远这样穷吗?我们不大事改革,让人民富足起来,我们共产党还能混得下去吗?胡大狗绝对没有罪!因为人们信赖我们,信了三十多年,信不出好日子来,他们才信鬼神……”这锣鼓一样的讲话,真把他胡大狗敲打得浑身舒畅。他当然立即无罪释放了。这件事说明了什么?这不是说明他简直是皇亲国戚吗?不是意味新中国活着,他就自然要被关照吗?
三
终于熬到审讯员来传讯。胡大狗已打定主意;坚决相信党,坦白交代一切,一有机会或者争得机会,便亮出自己的护身法宝。
在审讯室坐下,一望审讯员,他的还不安定的心竟完全安定了,因为审讯员像他一样的腰拳背曲,鸡胸狗肚,看样子分明也是出身贫农,祖上多半做过乞丐,这就是说,是阶级哥哥来审问阶级弟弟,一切好说,一切好说。他冲动得几乎就脱口而出── “我是贫农……”只因审讯记录的女陪审员一照面就对他声明,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准胡说八道,他才没有造次,并警戒自己要跟上时代,严肃法制。
审讯问姓名、籍贯、民族、岁数、文化程度。他一边答,一边蹩足气力,准备一问到他的家庭出身时,便作狮子吼── “我是贫农……”但奇怪了,审讯员偏偏没有问这个,就进入了案情审讯。
“你坦白交代;犯了什么罪?”
“是……是跟杨妹通奸。”胡大狗只得应对道。
“通奸?”审讯员惊异地说,“杨妹有丈夫,她为什么要跟你通奸?是贪图你长得漂亮?……”
“她是穷得没办法。她曾经借我拾元钱,拖欠了两年仍没法还。”胡大狗挺爽快的坦白,“我当然要经常提起这件事,以免她忘记。但有一天,她突然悄悄对我说:‘不还可不可以?我只怕这是到死也还不了啦。’我吓了一惊,连声说不行。她更低声说;‘我给你玩一次,以后就两不相欠。’我的心坪的一声响,差一点就昏倒了。十元钱一次,是贵了还是便宜,我不知道,我当时也不会想了,只是心慌慌地说:‘你男人会杀了你和我……’ 她又说:‘不会知道的,马过石桥不留印,井水偷担有啥痕? ’我一想,有道理,我总不至于把石桥撞崩了一块。再说,我实在也太想见识见识女人那个洞了……所以我就向她哼了一声:‘ 得! ’”
“情况就是这样?”
“一点不假。”胡大狗指天誓日,“情况就这么样。”
“好吧。”审讯员木无表情,“你复述一次奸的过程。”
胡大狗把“复述”听成了“复做”,不禁发楞;杨妹不在审讯室,怎么“复做”一次呢?他只得狼狙道;“这个我做不到,我只记得我手忙脚乱,我还未找到井口,就被人抓了,那是下午,在蔗林子里……”
“慢著。你这样交待怎样记录?”审讯员严厉插话,“你听着,我要你复述一次奸的过程。”
胡大狗楞了好一会,没法了,要“复做”就“复做”,他站起来,“是这么样,我先脱裤……”他说着,扒了扒裤子,裤子因为没有扣皮带,一扒就脱了下来,他没有穿内裤,所以……那审讯员一看,便怒喝道;
“你……畜牲! ……”
胡大狗把“畜牲!”听作“出身?”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到的提问,他当下拼命也似的,立即大声道;“我是贫农!我是十九代贫农!”
好一阵忙乱,他才知道审讯员是骂他畜牲,并慌忙把裤子穿好。
谢天谢地,似乎申明自己的出身以后,审讯员的态度便转变了。死板板的脸上有了活气,只见他笑了一笑,忽然改口道;“你既然是贫农,就不要欺骗党,欺骗无产阶级专政。告诉你,你的案子是强奸案,不是通奸案。我们验看过,杨妹身上有许多伤痕。看你刚才的不知羞耻,当着女审讯记录员的面也敢脱下裤子,可见……”
“法官同志,”胡大狗叫苦道,“我不是有意要弄伤她,我不知道我的手那么重,真的,我没有想到,是我的手自动发狂。”
“我理解,你当然是失去了理智,只求发泄兽欲。”审讯员皮笑肉不笑。
“对了。我是失去了……失去了脑袋。”
审讯员赞许地点点头,吩咐胡大狗继续好好合作,又问道;“你已经把她按倒在地?”
“是的。我估计那不会是站着干的。”
“你是赤条条的?”
“不,是赤著下身。我只是赤著下身。”
“杨妹是上下都赤条条啦?”
“这怎么说呢……是这样吧,我是掀起了她的衣服,裤子则脱了一半。算是赤中身吧。”
“你继续说下去。”审讯员几乎忍俊不住。
“还说什么呢,他娘的,有人跑来了。”
“你于是急忙拔出生殖器?”
“哪里呢……我是急忙穿上裤子,把它藏起来。”
类似的问答又重复几次,审讯员才又说道;“这里有杨妹的口供,她说你是强奸她。”
“不可能!不会的!她对我挺好。帮我缝补过好几次衣服了。人心是肉做的,我怎么能反而强奸她?”
“那么她是陷害你,诬告你啦?”
“不会的!她对我很好,她的心很和善,她挺爱惜我。”
审讯员沉思片刻,把几页杨妹签字的审讯记录拿出来,念给胡大狗听,随后说道;“现在拨乱反正了,要严肃法纪,我们不再搞逼供信。你是强奸就赶快认罪,否则,你是贫农也不予以从宽处理。至于你确实不是强奸,那就请你给我一个解释,杨妹为什么要诬告你,你说得合情合理,我们就把杨妹抓来,与你对簿公堂。你辩赢了,那就请她坐牢劳改。现在已经取缔四大自由,诬告是有罪的……就这样吧,你好好想一想,明天再审。”
第一轮审讯就这样结束,真是大出胡大狗意外。还记得的,过去一连串被揪斗,被审判,被关押,有哪一次不吃耳光,不尝拳头,不挨棍棒?有哪一次不是呼天抢地,哭爹唤娘? ……好了,这一次居然就没有动他一根汗毛。他坦白交代的每一句话,又都被批准,通过,由女秘书认认真真的记录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押返牢房,胡大狗想来想去,不由不欣然一笑;没说的,必是及时说出“我是贫农……”,因而立即被另眼相看。
欣慰之情荡漾著,再寻思明天的审讯,他忽然颇感烦难;按事实来交代罢,他当然要坚持是通奸,并且通奸未遂。但这么一来,这世界上第一个肯赤著“中身”,任他的目光、任他的双手尽情摸索的好心肠女人,却要被抓到牢中来,跟他辩论,辩完了要背一条诬告罪,要被判刑劳改,这怎么好? 这对得起她吗? 对不起! 他娘的太对不起,简直是恩将仇报。
苦恼了很久,始终不能两全其美,他才猛然气恼、困惑:明明是通奸,杨妹怎么要诬告,说是他强奸?
这一问把他问住了,寻思了大半天,他才突然“哦”的一声,恍然大悟。敢情就是这样:她是女人,女人通奸被捉,够多难为情? 以后拿什么脸面去见人? 最糟的是,她的丈夫还要揍她,她的儿女呢,只怕一想到从今要被人们耻笑:“大狗肏的龟孙”,必定也要骂她。面对这一大堆灾难,能叫她不慌乱吗?一慌乱当然就会急中生智,把通奸说成了强奸。这么一说,自然一切就变了,人们不会笑话她,丈夫不会揍她,儿女也不会骂她,恰恰相反,人们还会同情她,可怜她,安慰她。
困惑一解 ,他也不再气恼。只觉自己还负有责任要帮杨妹挽回面子,排除灾难。撇开她对他很关心爱护一点不讲,也撇开她卖身还债,穷得怪可怜一点不讲,就凭她是中农出身,他也应该帮助她。党说的嘛,贫农要团结中农。
至于怎么样帮助杨妹,煞费思量,他好歹想出了悲壮的主意;就由他承认是强奸好了。强奸虽然有罪,按同房囚犯分析,应判四年劳改,但是,第一,他奸而未奸进去,这应该从轻一年吧? 第二,他是贫农,十九代的贫农,这应该又从轻一年吧? 第三,他是“新中国”的同胞兄弟,这又可以再从轻一年吧? 第四,他不是强奸而承认是强奸,这比竹筒倒豆般的坦白,更为难得,照理不又从宽减一年,说不过去吧? 好了,拿算盘一算,还有什么罪?
反复地精打细算,只觉唯有这么着才能两全其美,他不禁开颜作笑,眼前阴森狭小的牢房,似乎也有彩虹在飞舞了。
次日提堂,他真是敢想敢干,立即调整了他的口供。自然,他也让审讯员清晰地知道:他是“新中国”的同胞兄弟,份属皇亲国戚。
(上)
注释:
➊、 ➌ 七哥、土哥,这是广东人对农民的戏谑称呼,因为农民土气,使用的锄头,像个7字。另外,7字广东话音和“嚓”音相同,“嚓”即广东人所说的“屌”字也。
➋胡惟庸是明朝朱元璋的宰相, 1380年,朱称胡谋反,磔杀,屠灭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