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经过几次提堂,签名画押,终于案结。过了两个月,判决书发下来,一听宣读,是判他劳改两年,把他结结实实的吓了一惊。想到劳改回来就变成“劳改释放犯”,再也不被当成出身“贫农”,一切革命色彩也荡然无存,他不由不手脚扑腾,冲着念判决书的法官尖声叫骂:
“这是怎么搞的?这是什么鸟从宽? 简直是猪鸡狗鸭开戏班——胡闹!……他娘的,公社书记强奸了多少妇女?文革斗完了就啥事也没有了,他还真材实料的奸了进去……”
“你不服可以上诉。”读判决书的法官看去居然也像贫农出身,身材很瘦小,脑袋虽然大,但脸上瘦得只怕刮不出一两肉,脸皮又薄得简直不像脸皮而像一层油漆。他向胡大狗爱莫能助似的摊一摊手,随后微笑着劝告;“漫骂是不容许的,漫骂是藐视法庭,要加刑。”
被友善地劝告,胡大狗不好意思再骂,他眨巴着眼睛一想,想到判决布告上通常写明犯人出身地主,或出身反动官僚,但他的判决书上却没有他的家庭出身一项,当下急忙叫苦道。
“这判决书不够全面? 我是贫农……”。
法官没时间听他啰唆,再一次说明不服可以上诉,便离去了。
好吧,上诉就上诉。胡大狗给押回牢房,喉咙间好像卡著一块石头,怨气出不来,冤气吞不下,他环视同房囚犯,只觉那个嘴角带笑者,最有文气,他于是请他帮忙上诉。因为日夕相处,他已经知道他叫张劲草。
张劲草表示愿意帮忙,但听完他的陈述,却摇摇头道;“认为判得太重,这不成理由。
我们的法律大部分都含含糊糊,就像你弄不清楚杨妹是赤上身还是赤下身一样,你能凭什么说判得太重? 这样空洞的上诉,将绝对有害无益。”
“就凭跟公社党书记来比,他是地主出身,他马过石桥又留下许多印。他娘的……”
张劲草给缠得没办法,只得代他写了上诉书。
一个月后,重审。又一个月后,判决再次宣读,痛斥他怙恶不悛,不肯认罪服法,二年刑期,改判四年。
胡大狗几乎没气死。他认真动了气:毛主席说的,老子偏不信这个邪,老子再上诉!
张劲草不再嘴角带笑,伤感地劝说道;“以同样的理由再上诉,我敢肯定你刑满释放时,胡小狗是七岁而不是四岁。”
“老子拼啦!”胡大狗气壮山河。
然而,张劲草悲天悯人,坚决不帮忙。声明要上诉就必须有新理由,胡大狗没办法,想了半天,才又说道,“好吧,我就用新的理由上诉;除了说明我是十九代贫农,我是新中国的同胞兄弟之外,你添上去:我的名字是大狗,实际上我是牛。人们说革命胜利了,可以丰衣足食过好日子了,我相信,所以我起劲唱社会主义好,唱人民公社是天堂,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唱共产党,像太阳……可是,我十岁还赤著下身,十二岁就做工,看牛,检牛屎,十八岁被揪斗,十九岁被判死刑,二十三岁被关押在厕所裹,将近三十四岁的现在,则又坐了大牢。回忆一下吧,我一直穷得读不成书,我老是穿打补钉的衣服,长年累月,我每天至少要吃一顿稀粥,能吃上一顿干饭的日子,扫起来没有一箩……还有,我操他的娘,我又老是被误会,说我反革命,门牙被打掉了四只,肋骨被打断了两条,左脚被打跛了四个月,心窝背脊不知吃了多少棍棒拳头,他娘的这就叫做社会主义幸福? 不错,我强奸,这犯了法,但道理就是这么样:我是牛,三十四年来我实际被当成牛,好吧,牛就牛吧,我没意见,我决不像你张劲草那样争什么人权。但我是牛,我该可以争牛权吧?我想,公牛看见母牛是可以扑上去乐一乐的,牛主人不同意,可以把我撵开,撵开就应该没事,没理由就这样把我打进地狱,判四年劳改。如果硬要这样判,那等于说我是没有牛权了,好吧,没有牛权,那么,社会主义就应该给我赔偿,赔一个人似的胡大狗给我,赔吧!他娘的! 把我当人,我保证就不会像牛……”
他诉说着,咬牙切齿,又涕泗横流,张劲草感动不过,只得又替他写了上诉书。上诉书把激愤的话尽量减去了,措词哀而动人,一句句念给胡大狗听,全部同意了,于是按手指模,立即呈递上去。
又过了一个月,新的判决书发下,没有加刑,却也没有减刑。而坚持判四年的理由极为现代化:现在已否定文革,从今法不阿贵,人人平等。
胡大狗仍不死心,但开始感觉强奸罪他实在惹不起了,既然冒认强奸,只是杨妹有好处,而他自己却牺牲惨重,他可不愿怜香惜玉当呆鸟了,当下,他声泪俱下的向张劲草诉述他其实不是强奸。
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盘问,张劲草才相信了他。然而,明白了,相信了,张劲草却沮丧道,“恐怕没用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据实上诉,可能被斥为翻案,不肯服法认罪,那刑期会翻一番的。司法的也要大干快上。”
胡大狗揰胸顿足,声明不在乎,他决不能吞下这口冤气。被纠缠不过,张劲草只得又捉刀代笔。
五
过几天就是国庆节,第三次上诉的判决下来了,十分凌厉地宣告:胡大狗一向思想反动,曾书写反革命标语,曾大搞封建迷信,至于现行罪是:一、强奸妇女;二、在法庭向女司法人员裸露下体,藐视、渎视无产阶级专政;三、频繁翻案,拒不认罪,更进而恶毒诽谤社会主义。总之,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现经上级批准,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胡大狗吓得脑袋嗡嗡响,傻了。他被人押回牢房,张劲草从他衣袋里掏出判决书一看,脑袋也像炸了,他惊魂甫定,便愤怒地呼叫管教干部,要求见公安局局长。半小时后他被押解出去,一小时后又被押解回来,那张嘴角不再是带笑的嘴角,一张本来红润的脸孔,变得铁青。
“我……我该怎么办?”胡大狗像皮球泄了气,像濒死的鱼瞪着眼。
“没法上诉了。”张劲草悲呛地说,“明天就枪决……枪决他们刚刚要推行的法治。”
“怎么会……”胡大狗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问了。”张劲草好半天才说,“现在来了邓小平皇上的指示;可抓可不抓的要抓,可杀可不杀的要杀! 审案要从重,从快!全国各地派了枪杀名额,要上缴人头……人头不足,就缴牛头、狗头……”
说着话,管教干部给张劲草送来半只白切鸡,二斤米饭,张劲草接过递给胡大狗,说道:“……我代我父母向你请罪,他们许诺让你做人,但他们革命至死,你还是做不成人,连牛权也争不到……”见胡大狗惨白的脸上,微现出诧异的神色,张劲草又道,“我父母是革命干部,跟公安局长是生死战友。我不是要骗你,按我分析,我父母应该是终生为共党党徒坐江山、作奴隶主而奋斗,自吹什么为人民,简直是扯痰……真的,我只要肯认错,写一张检讨,宣布我从西单民主墙带回来的东西,都是他妈的狗屁,宣布我没权利看,更没有权利给好此道者共赏,我就不用坐牢了……”他惨然一笑,拍拍胡大狗的肩膊,又道,“刚才我骂了局长,骂得他抬不起头。看来他也明白不该杀你,只是你的脑袋比不上他的官帽贵重。没法了,我的力量只有这么多,你好好享受一餐,做几分钟人。”
张劲草说着,眼眶湿润,那份真挚及伤感,把胡大狗弄得手足无措,一时间感激之情,盖过了惊恐绝望之情,他哽咽道;“你别难过……我……我没有什么……其实还未必就一定被枪毙。当年……当年我就被判过死刑了,但死不去。明天,他娘的,我要亲自叫嚷我是……我是贫农……”
提起往事,他的眼睛忽然闪出亮光,猛想到叫嚷要打雷一样响亮,没气力不行,他也不客套了,立即吃饭吃鸡,狼吞虎咽。
这一天晚上,张劲草安慰他,想对他说:张劲草将把他的枉死昭告天地,昭告历史,一个高唱恢复法制,却又玩弄法制的官僚政体,将要偿还血债,将要被人民审判……但是,因见他一直发楞,什么话也不想听,张劲草也就什么也没说了。
次日,果然召开公审大会,很多公安人员,解放军战士走进监狱中来,刀枪闪亮,杀气腾腾。许多犯人被推出捆绑,胡大狗也被结结实实的绑扎起来。
他弄不清楚他被怎么训斥,怎样被推上汽车,以及公审大会的景况怎么样,他只记得当宣判他的罪行,给他插上枪决的令牌,他鼓起吃奶的力,要高呼他是贫农的时候,颈脖的绳索突然一勒,把他的话勒在肚里,好一会,绳索松了,他却又只能喘气,哪里说得出话?他愤恨焦躁,当然不死心,待喘气喘过了,脑袋一昂,便张口呼叫,但只叫出一个“我”字,他身后的刑警突然又一勒绳子,这一勤几乎把他的眼珠子勒得跳出眼眶去,意识随即模糊。
当他头脑又会思量时,行刑车已载着他奔行在马路上。这时,他感觉到颈脖的绳索特别松,身后的刑警似乎不大理会他,情况似乎允许他喊叫了,但广播喇叭叫着口号,那口号声震耳欲聋,震得他五脏六腑似乎松散了,互相脱离了,他因而还是没法呼喊。
他不能呼喊,却可以看,前面有十多部行刑车,每部车上有一、二个插著枪决令牌的犯人及十多个解放军士兵、民警,跟这十多部刑车同时进行的,是两列摩托车队,摩托车上都架著轻、重机枪。马路两旁,观看的人,密密麻麻,像虫蚁似涌动。
除了可以看,他也可以想。但这时他还能想什么? 眼前的恐怖气氛,恐怖场面,比当年的农民法庭厉害一万倍。肯仗义勇为救他的,也就要拿出一万倍的勇气,谁能? 就算有人真能吧,在炮弹轰炸似的喇叭叫嚷声中,呼叫“胡大狗是贫农”,也只有鬼才听得见。他绝望了,估量死定了,这念头使他悲愤莫名,怨苦像火一样燃烧,因而使他只能怨毒地想;他娘的,杀吧,杀吧!这不过是杀了你们的二十代贫农,杀了你们的新中国的同胞兄弟。总之,是你们家里死人,老子不在乎,老子只不过损失一条牛罢了……
然而,遮天盖地的杀气,逐渐透入他的心,扩散到全身去,他不能再怨毒地想,只能惊恐地想着子弹将如何打入他的背脊,打入他的脑袋;血像泥水似渗出,还是喷泉似喷出?他的身体是濒死的牛似搐动? 还是死蛇似扭曲扑腾? ……想着想着,他惊怖得脸色惨白,全身瘫软,尿尿了,撒屎了。
当被拖下汽车,放置于刑场时,他已恐惧得失去知觉,在全无知觉的状态中,他的喉咙居然哼出了一句;“我是贫农!”这喊声因颤栗和虚弱,变成了“我是饭桶?”那行刑的士兵为此向他呼喝;“你不是饭桶,你是畜牲!”呼喝着,还踢了他一脚。他腿软跌倒了,脸孔撞在地上,这一撞使他有了模糊的知觉。在霎那间,通奸被捕,不服上诉,被押赴刑场等等遭遇,都恍惚如梦。他巴不得是作梦,因而急忙睁大眼睛,晃动脑袋,以求挣扎出梦境。但猛然“呯”一声响,他的以“我是贫农……”为统帅的意识,登时爆炸了,迸散了……
本文曾刊载于一九八五年六月号《中国之春》月刋,今订正一些错字、标点符号再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