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实的,在饥肠辘辘的童年时代,我有良好的记忆。

是饥饿增强了人的记忆还是上帝收回了曾经赐予我的良好记忆对于事物细节的记忆的丧失,或许会使人的生存能力强化,而对于他的思考却是灾难性的,这将导致他思考的不严谨。

一个乡下孩子,他最应该具备的是抓捕玉米窝窝头的能力。上帝将他超量放置于我肉身中的记忆收回,他是对的、正确的。而我以可怕的固执沉溺在漫无边际的思索荒原,是对早年良好记忆的丧失的依恋还是对上帝的无声抱怨?原谅我,上帝,我真不知道。

这当然是引子,为曾经在几本书上读过的关于别样的俄罗斯的文字和记忆的模糊寻找护心镜。

关于俄罗斯,时代烙印的早期记忆主要来自于连环画:小老头儿列宁和瓦西里的革命故事;共产主义战士保尔·科察金和小资美眉冬尼娅的青梅竹马;无产阶级文学大师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还有那些家庭较殷实的工人、干部家庭的墙壁悬挂戎装的革命导师——约瑟夫·斯大林。

我一直没有弄懂我家的墙壁上为什么没有悬挂世界革命导师的原因,我很艳羡别人家墙壁的这种时髦悬挂。我曾经试著要自己积攒一些分币来结束这种艳羡,但或许是因为那些分币换成的几枚劣质糖果更具有使穷人的孩子堕落的诱惑力,我不断地树立远大理想,又不断地放弃。

这种动摇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现在,那墙壁早已经被我老祖父的信仰——天主及耶稣占领。还有,不断地烧、杀、掳掠、奸淫、攻城掠地、欺诈白银,野蛮的老毛子,以及新沙皇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走资本主义。这是历史学和政治学课本上的东西。

我所知的别样的俄罗斯,最初是因为我的高一语文老师,一个从乡村中学跳进城里来的女人,这种飞跃使她瞧不起乡下人,而那些城里人最好是城里有权势的人及宝贝,她的眼神是另外的。有几次,男生寝室里的散碎银两被盗,她和班里的干部一齐固执地怀疑一个爱夜间看书的农村同学(后来,我无意中发现这类事是几个纨绔子弟干的)。

这种偏见使我对这个全省的重点极其失望,它的直接后果是从此以后,一上课我就走神:要么固执地挖掘一个非常主观的地洞(这在我早前一篇《地下室》的小说中有记载),要么就看贵族老头托尔斯泰的忏悔与新生。

我不喜欢安娜·卡列琳娜,她是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女人;她的老公我也不喜欢,一个无耻的政客,除了挟权势吃喝拉撒地应酬,老给别人戴绿帽子的同时被别人扣绿帽子;她的情人更流氓,仪表堂堂另一种绅士的标准样式。正是这样的淑女与绅士的肉体游戏,使俄罗斯成为我记忆中的一片寒冷、潮湿、暗淡、冰雪覆盖的茫然森林。

玛丝洛娃让我恶心,我无法从她的出身和命运去理解她,她美丽的躯体里包裹了过量的迟钝、苍白与浮肿,长期的皮肉生涯,使她散发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荷尔蒙味。

聂赫留多夫是一个亮点,这种亮色来自于他灵魂深处的复活。

那片寒冷、潮湿、暗淡、冰雪覆盖的茫然森林开始变化:仍然有寒冷、潮湿、暗淡、冰雪覆盖的茫然森林,但有了几间原木堆砌的小屋、发著亮光的窗口,以及屋内的人语声。循着亮光靠近小屋,发现围火而坐的有男有女,衣著破旧,声音低沉,俄语中偶尔冒出几句法语。他们的经历和聂赫留多夫一样,是律师、医生、工程师、音乐家、诗人、作家、教授、商人、地主和他们的女人,曾经荒唐,然后复活,曾经活跃于宫廷或家族舞会,然后致力于民族的伟大革新。

现在,沙皇来了命令:将男人们流放西伯利亚荒原。那些高贵而浮华过的女人们说:不,让我们一起去。于是有了我记忆之中的这情景和人语声。

还有,那些在夜间自家木屋的窗台上放置食物的伐木者、猎户和农民,他们在为这些人的逃离尽绵薄之力。

别样的俄罗斯随著道听途说、文化解禁和我的阅读、我的经历渐渐丰满起来。《静静的顿河》、《日瓦格医生》和《古拉格群岛》对于我而言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如果可以说这些是这个别样的俄罗斯民族的事件,那么,围绕这些事件的一个群体即那些律师、医生、工程师、音乐家、诗人、作家、教授、商人、地主和他们的女人以及在窗台上放置面包的伐木者、猎户和农民,正是这个民族的伟大精神。

对于来自格鲁吉亚的矮个儿、大胡子约瑟夫·斯大林同志来说,人的个体并不重要,它可以像水一样流进荒野或者无声蒸发,但对于这种从未断裂的民族精神,他却无能为力。

一位女钢琴家,生活非常艰辛,约瑟夫很崇拜她,派人给她送去些卢布并希望获得钢琴家的回信。钢琴家写道:

“你送来的卢布收到,我已经把它捐给了儿童福利院。为此,我将在上帝那里为你祈祷,上帝一定会宽恕你犯下的罪恶。”

人们没有找到约瑟夫接到艺术家的信笺后有关反应的蛛丝马迹。

阿历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这个名字你可能没有语义上的认识,但我说这是高尔基的原名你就会把他与鲁迅、郭沫若联系在一起。鲁迅的早早离去,使他留给我们的影响,正如我们没有结果没有摆脱情感缠绕的初恋情人,我们的记忆常常要强化她心灵的神圣。郭大师呢?他的消失了的长子郭士英曾经戳着他已经伟岸的后背给自己的同学说什么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意思与我的一位结拜小兄弟的问题——给你一根狗骨头,你的屁股后会不会长出尾巴摇曳多姿——相似。

这不是别样的俄罗斯的高尔基。

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之后,约瑟夫是一路阴冷杀伐压在结实的俄罗斯身体上的。他需要人来捧场和粉饰,除了逃亡的人,高尔基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但最初的多次邀请碰上了钉子。约瑟夫同志说:不来捧场我就处死A 、B 、C 、D 、E 、F 、G ……高尔基后退了,他开始像一个精明的商人与约瑟夫讨价还价:释放哪些人,流放谁谁谁,哪些人在狱中的生活待遇得改善,否则拉倒。一次又一次……

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民主主义者、让使希特勒也头痛的约瑟夫·斯大林元帅也得耐著性子软磨的文学大师。这是解密后的高尔基。这不是人愿意让我们知道的别样的俄罗斯。

1993年6月,我带领我的学生进城考试。考完后带他们到涪江堤上松弛。一学生问:“老师,没有下暴雨没有看见水奔流江水怎么暴涨起来了?”

我说:“它的上游连续三天下暴雨呢。”

他一头雾水中。

这不能怪他们笨拙。这些乡下孩子,为了摆脱宿命,除了死记硬背一点应考的知识外,我们的确没有教他们什么东西。这江水的起落,正如别样的俄罗斯,它在我们的视野之外。

但它是一种真实的存在。

《北京之春》2002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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