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监狱里想起你给我的爱情,感谢爱情,你是预防囚人精神崩溃的铜墙铁壁——题记]

 

一、瞎掰

聪明的人不是用脑袋而是用臀部来思考问题的。我的一位朋友说。我吃了一惊,然后觉得有些道理,然后觉得很有道理。

 

“聪明的人不是用脑袋而是用臀部来思考问题的。”

2002年12月,我在余杰先生的故乡——成都市蒲江县朝阳湖附近的霖雨派出所那间只有3平米的楼道下的留置室囚禁25日后,被转押到成都市文庙后街的四川省看守所,被要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安同志们交流与沟通时,我这样说。国安同志们吃了一惊,说我没有道理,说我实在不讲道理。

我憨厚地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各自的位置决定了我们无法交流与沟通。我说无法沟通,不是吗?”

我就接着说:“马寅初先生你整死他他也要坚持节制人口数量,是因为他是一位经济学家,他所要考虑的是人口无限制增长对于国民经济的压力。伟大的、世界革命的、领袖和导师(我犹豫在此处是否应加上引号或之一字样)的毛泽东同志坚持鼓励发展人口,是因为他要去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以上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他当然也知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的常规道理,所以他要考虑的是战争消耗和战争中可能动员的战略储备数字。两个聪明人之所以对立、冲突,是因为他们的臀部各有所归依,并让自己的思考自觉服从于自己的臀部。只是伟大的世界革命的领袖和导师的社会动员能力毕竟不是书呆子一族可以比拟的,他一举即可证明自己的观念的正确性,因为人民群众眼睛被他摩擦得雪亮是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而人民群众总是站在他一边呢。”马寅初先生祭出的武器只有《重申我的请求》而已:“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持,只得拒绝检讨……”——白旗是决不可举的。

 

我的瞎掰当然无法满足中共国安同志们交流与沟通的嗜癖,我就被一举弄到二二七信箱亚洲第一大看守所“恶人谷”三大队里夹起。

夹起的意思是除了夹起以外你不能做夹起以外的任何其它的事。当然,思想的流动是无法阻挡的,如果你自己真愿意。

我就和自己瞎掰。

瞎掰不是目的。

和自己瞎掰是阻挡疯狂的铜墙铁壁。

据说,被我党和我国各族人民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夹起近三十年的胡风就是用了这样的盾牌来延迟使自己发疯的时间的。

胡风的最终崩溃,证明铜墙铁壁不是不可被摧毁的。但我宁愿相信,有一道可以抵挡一阵子的铜墙铁壁比毫不设防要有利得多。前者对于我而言是重要的。

 

二、继续瞎掰

继续操练,继续瞎掰。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不对,是千万不要忘记了有一个一分为二地看待问题的真理存在。

伟大的世界革命的领袖和导师(我仍然犹豫在此处是否应加上引号或之一字样)的毛泽东同志对资产阶级人口论的一举粉碎,除了当时的伟大成果外,到现在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那就是仅凭人口的数量,就使我国的综合国力不可小觑,就可以使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想用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反华仇华的反动势力不得不感到中国是有威胁的。

 

坚持一分为二的真理,还使我少犯一些流行的毛病,始终可以和真理保持一致。就说人口吧,人口增长快有怎么了?粮食短缺供给不足又怎么了?毛主席的大手又高举起来了,高高举起来了:

向荒山要粮!

荒山就是米粮川!

小学一年级,我就跟着我的老师战天斗地,把我老家后面的三个小山坡上的石头敲响敲开砸碎。

一分为二地说,碎石头碎石粉里并没有长出多少粮食,我却因此具备了热爱劳动的品质。一分为二地说,尽管抬土挑粪使我变成了比武大郎高二寸许的三等残废,但我也并没有

因此自卑——我听说并相信男人的高度是从肩膀而不是脚板心开始往上计算的。

阿珍在女孩子中算是高个子,但她也相信了男人的高度应该是从肩膀而不是脚板心开始往上计算的这一极端反革命谬论。这就注定了她只要和我走到一起就要撞出反革命的爱情火花。

 

三、小丘散记

公元1991年9月,我和阿珍同时到四川省遂宁市保石镇的中学做教员。当我预感到要和阿珍老师撞出爱情的火花时,我站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惆怅,惆怅不已。

预想的战争被遏止,并未来消耗掉足够的人口,增加的人口也并未在春风杨柳中尽尧、舜。大量的人口存在,只好将生长树林或者没有树林可以生长的山头全变成苕、麦之地。

尽管我热爱或者同情劳动人民,也曾不懈地为那些不能保障自己权利的劳动人民出过一些力,但这并不能表明我是一个没有强烈虚荣心的男人。我不能想象我要和那些劳动人民一样,把自己的爱情花朵开放在红苕、麦子之类口粮的光辉形象里。阿珍指着镇子东头的一个小山坡,说那里有葱茏的树林子,算得上一处风景。

 

就置身于充满敌意、偏见、无视人的最基本价值的环境的人们而言,不要过于笼统地把爱情视为蜜糖。我的经验是,有些爱情里包藏有啮人的牙齿,它也可能是一段充满诱惑的河道里的鬼影子。这些牙齿或者鬼影子使我迷失。

最后的感觉与幼年时遭遇到的几次溺水极其相似,我渴望爬上岸去。我知道这不是一般的狼狈不堪,同时我明白了阿珍对于我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的最后一次迷失对阿珍的伤害有多么巨大,但我更害怕她从我的视线中隐去。

阿珍躲在我的视界之外,这是十分恐怖的事。

阿珍只可能有一个去处,就是镇东头那座小丘的树林子里。我是在多处寻她不到之后才想到这一地点的。

 

小丘离场镇两公里有余,有一条柏油公路从下面经过,较周围其它山坡而言,那里算是三乡五里的高地。因为这个原因,山上有一座远近小有名气的庙宇,曾经是人们祈雨求子、祛凶禳灾的福地。

或许悖逆了并不相信宗教是人性固有的、不可剥离的情操的无神论者的兴致,五十年前的新政权将庙祝和木偶泥胎一齐赶下山去。然而,天灾人祸总要发生,以及民间节庆在人们头脑里生根,乡民们仍然偷偷到那里献上供品或者焚烧冥币。这种极端反革命行为,当然惹动政府冒烟生气,就将一所小学校的一部分搬迁上去。

或许是教书先生深深的俗念耐不住山上的空寂,或许是小皮球或者乒乓球稍不小心就蹦跳到山下几百米的地方惹烦了小学生,总之,学校难以维持,学校解散了,屋瓦和椽板、梁木也被拆下、搬走。不久,山上又有了草搭的庙棚子,不久,庙棚子被公社干部、民兵捣毁,巫、祝、道士和朝奉的人被捆绑串乡游斗。有几次,全公社的干部和民兵将山顶挖出来种上庄稼,但没有人作经常性管理,终究没有能生出多少粮食。

这种长期的对峙和循环,会使你想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你也可以想象出猫鼠之间的战斗和游戏。

 

游戏的间隙期,小丘荒芜,于是长些野草杂木土柏之类。因为乡民居住较远,僻静得厉害,有时就免不了招来蛮横的人埋伏,行那奸淫、抢劫之事。

少年时我曾从那里经过,静得吓人,心怦怦跳动,似要冲出嗓门,担心树林草间窜出强盗或者厉鬼来。最怕的自然是活人,说是要剜眼掏心,而鬼怪要容易对付得多,说是红布条一抖,就万事大吉。我那时侯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革命的红小兵或者少先队员之类,自然有鲜血染就的革命的红旗的一角来护身,但无论怎样,总归是惶恐得很。

 

四月的夜里,有时也下场大雨。

夜正深处去,风扯呼得紧,暗云厚重走低,位移迅疾。我合上书本,打开房门看过去,阿珍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我抓把雨伞出了校门,沿公路出场镇东去。

能见度低,有些路段全凭记忆摸索而行。我间或发出声响,避免与阿珍错过。

赶到山脚下,风声和雨点更大了。我裹了裹上衣,压压声音,对着山顶喊阿珍的名字。回声被风吹散,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

有轻轻的一声咳嗽,沙沙的脚步声近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远远地晃过,向我来的方向去。

我一阵欢喜,一定是阿珍呢。我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我试图赶上去,人影却走得更快,我放慢脚步,它与我保持足够远的距离。

“只好这样。”我想,“她还在生我的气。当然……也许……”

大雨在我跨进屋檐的瞬间凶巴巴地倾泄下来,叭啦啦地,我往阿珍那边望时,她刚刚阖上门,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溢出来,热情得很。

 

月光如水,凉凉地、薄薄地洒在稻麦地和道路上。上山的小径窄窄的,坎坷不平。阿珍走在前面,披挡着高过头顶的荆棘杂草,它们喜欢划拉人的肌肤和衣衫。当她回过头来吩咐小心的时候,我的手已被她抓在手里。

现在,我们已经站在山顶的入口处了。阿珍说另一面有干净平整的石墩可以歇息。我说我先自看看你先过去歇息。

山顶正中央是一块平地,约三百平方米,生长尺许高的浅草,最中央堆放些乱石瓦砾,还有碎纸片、竹签、灰烬。四周被杂木土柏环绕、高起,往空中伸去。

这彻底就是古人类部落林间的一处神秘、静穆的祭祀场。我在那些讲述远古历史的书籍中见过几次。

一种庄重、静穆、悠远的情感从脚下的泥土里升起,侵淫我的整个身体、整个生命,我对着深不可测的天穹喃喃自语:

“主啊,也许在这个地方向你祈祷并不完全适宜,但我请求你仁慈的宽恕,并接受我卑微、虔诚的愿望:赐予我勇气和力量,让我重新获得我曾经伤害很深的我身边这位女孩的爱情。我从你的所为中看见你,赞美你。”

 

那些或长或短的石墩散卧在浅草和树林的边缘,它们是没有被搬走或捣毁的老庙的石柱或石基。

阿珍示意我坐下,问我是不是祷告去了。我答道:“你已经知道了的。”

就和阿珍并坐在石上。土柏、刺槐、马桑、地黄、平地木、葛根藤、艾蒿、菖蒲以及野月季的气息缠杂着,轻轻地飘来、散去。我们不在言语。

村庄、田野以及粮食隐在夜雾中,显得很遥远。

天空寂寥,云疏影淡,仿佛伸手可及或发足即至。

阿珍说我们这是在星际漫游,说生活本该如此。

夜深远得厉害,凉气加重,树上的露珠儿结得大了,忍不住往下跳,淅淅嗦嗦的。我在监狱里拖垮的身体还很孱弱,开始鼻塞、咳嗽、打喷嚏。阿珍怜惜起来,把自己的轻衫披在我身上,馨香、温暖弥漫在我身上、心里。

爱情和幸福同时、真实地降临。阿珍说是因为我的能分辨、有信仰、坚强和不乏韧性。我自知那是一种希望、鼓励,目标和现实之间还有一段实在的距离。

 

六月里阴雨连绵,我们就躲在屋里阅读。

一日清早晨,书架上放置了一只花瓶,里面插着参差不齐的树枝、野艾、菖蒲、狗尾巴草和其它长藤,雨水淋漓,感觉比花店里的任何花束都更高贵、更雅致。门的背后挂着湿的雨披,还有泥糊糊的靴子。我仿佛看见阿珍在雨里、在微明而且泥泞的山道上艰难攀爬的身影。我告诉阿珍:“我很喜欢很喜欢它们,但我不喜欢你这样作第二次。”又过了几天,我在这束花草丛里发现一条丝带,上面写着温馨的话语,才记起那日是我的生日,我再一次辜负了阿珍对我的情意。那些情话是写在她最喜欢的一条丝质发带上的。

天晴朗后,我们再一次去了小丘,带回一些树根,配上兽骨,在墙上装置成一幅画,取意于生命、信仰、爱与自由及永恒。

以后,我们把这种观念与意志体现在对孩子们的关爱、对无助乡民的扶持、对凶暴乡吏的鄙夷、怜悯和打击之中。很多时候,阿珍都是勇敢、坚定的。

 

有一年,小丘脚下又发生了几次抢劫案,后来还发现被残杀的女尸。我对阿珍吐吐舌头,说:“爱情也疯狂!”阿珍不以为然,回我一句“吉人有天相”。

还有一次,我翻阅一本旧的《读者》,在“幽默与漫画”栏目中看见一幅画:一块木板长长地平伸于地球之外,一对恋人并肩坐在木板的顶端,四脚悬在空中,面对众星言笑晏晏。我告诉阿珍:“那个长头发的疯子是你!”阿珍嗔笑道:“另一个疯子是谁呢?”

 

我一直有一种片面的认识,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屑于阴谋诡计,真英雄的落败应当

是项羽式的慷慨悲壮、撼天动地,而刘邦式的胜利是属于二流子、下三滥、癞皮狗、缩头乌龟一类,这种意识在《精忠说岳》的阅读中得到强化,因为番狗金兀术就擅用“金蝉脱壳”的诡计。再后来又知道了“借尸还魂”的招数,感觉很不洁净,很恶心,便铁定了不与阴谋诡计发生关系的决心。

我要说的其实是指东欧洲的坍塌、共产苏联的解体以及转换,自然要使有些东西面临绝境。在自由主义和传统文化之间,它们看出了传统文化是三代之外的血亲一族,尽管也有过因财产争夺弄到头破血流狠下夺命杀手的历史,但毕竟血浓于水,于是“金蝉脱壳”再“借尸还魂”、“借壳上市”,传统文化成为显学,国学大师从臭狗粪跃升为金字招牌……

 

就听说,东面的小丘香火又旺盛起来了,还建筑起高大的房子。乘车从山脚下经过,隐约中看见林中金龙飞翔于屋顶之上、天幕之下。

1998 年春节,我和阿珍、志刚、祥子四大名人同登小丘。

我们是从当年的那条爱情小道往上的。小道比过去宽了许多,有土阶梯通到山顶。树木被砍伐,草皮遭践踏,只有一面还得维持。原来的平地被三间大屋占据,左右两间的门窗锁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物什。

正中一间的朱红门框帖着“改革开放沐春风,精神文明结硕果”的楹联。进了门,墙壁上赫然张贴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总设计师邓爷爷的画像,九大元帅骑着高头大马紧密地和他们团结在一起。

四人同道:“咦,稀奇。”

祥子笑道:“怎么只有九个骑马的?”

志刚说:“林副统帅偷了三只鸡,摔死在瘟猪儿圈里呢。”

志刚问:“你们相信他们真能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大家就说NO或者哪里哪里。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偶像。阿珍说空空荡荡没气氛不如到下面看去。

就下到第二层去。

“慈航普渡”和“大慈大悲”的木匾高挂,观音玉树临风立于莲台上,对着旺盛的香火拈花一笑,四大金刚怒目圆瞪作狮子吼,似骂俗人有眼无珠不在菩萨面前膜拜顶礼。香客们熙熙攘攘,远远甚于此时集镇上的热闹。不少人是四大名人的学生的家长,所以认得,并招呼得热情。对于我们的到来,他们既意外又欣喜,好象得到一种鼓励。

我早受了天主教的洗礼,阿珍是天主教徒的后裔,自然不能在此表示虔诚,志刚和祥子因为山顶所见的虚妄正气愤不已。

志刚问一位管事的:“你们的庙里怎么把一帮无神论者供奉起来呢?这不是瞎胡闹吗?”

一位学生的家长赶紧过来解释道:“如果不这样做,他们就要来拆庙撵人呢。给他们一个位置,就叫做搞精神文明建设了。不过,上去朝拜的人并不多,大家心里都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暗笑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农民式的阴谋诡计和狡黠。

我过去捐了两元钱的功德,阿珍笑我克扣,因为我们原计划捐十元。

我说:“就意思意思吧,反正大家都打折扣呢。”她又笑我俗气。

志刚和祥子还在为这种不伦不类的供奉议论,我说这并不奇怪,“当今皇帝万万岁”一直就是佛教一景,也可说是佛教在中国坚持下去的智慧、精明所在。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看得出中国佛教有时是很乡愿的。

乡愿得长久,皇帝难长命,真正永存的是人们心中不可剥夺的宗教情怀!

然后我又说了些三教合一、犹太教、犹太人、罗马人和耶稣基督的事。

 

果然,在最下一层,我们看到了道教的“八仙过海”,还有吴承恩笔下的齐天大圣和大圣的俊师父、丑师弟的壁画。它们都色彩艳俗,极具民间特性。还有一些正加紧修建中,到处堆放着备用的砖、石、木材、水泥。看这阵势,规模大着呢。

 

出了庙,前面是一条新辟的大道,横在农田正中央,是刚铲除了今年的麦苗碾压而成的。再前面,就是行车的柏油路道了。

站在柏油道上,回望粗糙、艳俗和正在建设中的庙宇,尽管阿珍他们三个都说没有多大意思,但一想到那种中国式的、农民式的阴谋诡计和狡黠,我就会心一笑,说:“也不错呀,毕竟,有信仰的生活在复活,这终归是好的。”

 

1999年9月,因反腐败和不同政见,地方势力和当局经过一年筹划后,四大名人遭到打击。我和阿珍被驱逐出保石镇,再不久,我抛开教职,独自漂泊异地。往事难忘怀,旧地重游却在梦里。半夜醒来,忍不住打个电话,对着线那端说想你念你爱你就想和你在一起。

 

连这也不能保证的时候,我正和死囚犯们一起,蜷缩在亚洲最大的看守所的角落里。

 

四、后记

——瞎掰,不是目的。

 

2003年8月于成都市看守所308 监室

 

《自由圣火》第3期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