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之二

(八)

火车一到伦敦,我就直奔你打工的餐馆。自从你离开之后,我就有隐约的预感:戴“绿帽子”的日子恐怕不远了。当不幸降临时,我依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想立刻见到你,却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是喊叫?是劝说?是乞求?不,都不是。我只想拉住你的手,紧紧地,永不松开。只为了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情和爱。

我守候在餐馆附近。英国的夏日温柔得能拧出甜水,却难以撩动我已经麻木的神经。我目不转睛盯着餐馆那扇时开时合的玻璃门,零落的行人匆匆而过,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带着几分疑惑,但更多的是同情,大概以为我无家可归吧。其实,这不正是对我心境的写照么。

散工时分,你出现了。我刚要迎上去,脚步骤然停下:你身边紧跟着一个英国男人,瘦高个,脸带陶醉般的微笑,有五十多岁吧,比我父亲年轻些。他招手叫停一辆出租车,为你拉开车门,然后侧身旋转,跨半步,右手轻轻往前,半挽半扶地把你送入车里。你脸上泛着柔和的光泽,有了做女人的骄傲。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打翻醋瓶似的酸味来,恨恨地想:看来中国男人想要讨女人的好,第一要抢先开车门;第二要掌握仆人伺候贵妇人上车的诀窍。

出租车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进餐馆,里面有两个女孩在收拾桌椅。我对她们说,我是你的朋友,接到国内紧急电话,你的女儿病了,需要告诉你。她俩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说,你在克里斯蒂那里,并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地址。后来我听说她乐意把地址透露给我的原因:克里斯蒂是这里的常客,开始时跟她好,自从你的到来,克里斯蒂便把他的半老激情转到你身上。

第二天你休息。当你与克里斯蒂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午餐时,我突然出现,面对着你们坐下。你大惊失色,就像看见从坟地里冒出个鬼魂似的,粉脸变成青灰色,攥着刀叉的手不住地抖动。瘦高个面无表情地朝我“哈罗”了一声,侧过头去问你:朋友?你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脸朝着我,流露出绝望的乞求。我装作没看见,保持着沉默。终于,你的声音好像从深水里浮上来。听着既空洞又模糊:丈夫。

瘦高个未动声色,眼神里却满是惊讶和尴尬。看来你没有把实情告诉他。我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掌握好情绪的“度”,不可畏缩,也不挑衅,重点是唤醒对方的羞耻感。瘦高个显得很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仿佛要发表长篇大论似的,结果声音只在喉咙眼里咕哝了一下:我还有预约,得走了。他匆匆而去,离开时不失风度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乎在暗示他是无辜者。

我重新转向你。你已经恢复了镇静,嘴角抿着冷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想怎么样?我说:我们回国吧,学位不读了,我什么也不求,我只要这个家。

你一声不吭,望着窗外,良久。回头时,眼里已有了毅然决然。你说:我们离婚吧。

我竭力稳住不动,脑袋嗡嗡乱响,犹如被人一剪刀切断了神经中枢,使我丧失了对这句话的理解力。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表示,你已起身悄然离去。

我依然心存侥幸。特别是想到万里之外的女儿梦梦,她连一天也没有和父母团聚过、亲热过,又要品尝家庭破裂的痛苦。我不顾一切了,要留住你。我到处寻找你的踪迹,给所有的朋友打电话,去了你可能会去的地方。餐馆方面说:你已辞工。

我绝望地回到S城。打开房门,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以为是在做梦:你就坐在床边,斜倚着墙,凌乱的头发披散着,面容憔悴,泪水盈盈,显得哀怨而凄清,有着无以言说的期待。我的身心顿时被怜爱的浪潮吞没,一把抱住你。

你在我的怀里伤心地啜泣着。你说你在餐馆打工,单调乏味,寂寞一人。克里斯蒂主动接近你、关心你,约你外出吃饭、看电影、听音乐会。还许诺为你介绍工作。诱惑,无法抵挡,于是就有了这一念之差。我不是想离开你……你喃喃诉说着。

和从前一样,我又一次相信了你。

这天夜里,我从沉沉的梦乡中霍然醒来,发现你正睁着大眼看着我,亮光炯炯,毫无倦意。我略感惊讶。你莞尔一笑,搂住我,把头靠住我的胸,轻声说:我想梦梦了。

你回去把她接来吧。我未加多想地说。

你眼里闪烁着喜悦,只是眉宇间飘着一丝忧虑。我的签证只剩下一个月了。你焦急地说。

我明天就去内务部给你续签证。不过,我沉吟了一下说,我有点担心。你的神色变得紧张了。但我没往其他方面想。我的意思是,我解释说,要让梦梦准备过点苦日子。

你松弛下来,不在意地说:现在怎么过,以后就怎么过。

在你回国期间,我碰见过一次王行,他边听边摇头:你呀,你呀。我说:全家人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他说:我要是你,就不给她续签证。等着瞧吧,你会既失去她,又失去女儿。

(九)

梦梦带来了欢声笑语。为了活得像样些,我又租下一间房。负担更重了,我又多打了一份工,早起去大学打扫办公室。那年冬天特别冷,你说梦梦需要大衣。我们去购物中心转了一整天,看着价格就心惊肉跳,最便宜也要六十镑!无奈,我去附近的慈善商店,花五镑钱买了件二手货。你阴沉着脸。

我们的分居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你说你想“清静”,要我“跟论文和电脑睡去吧。”

战火的硝烟开始在我们之间飘荡,我极力想避免,终于有一次我爆发了:你收到来自国内的贺卡,被我发现,上面的图案是一颗被箭射穿的心。这是你当过什么什么系主席的老情人寄来的。你承认在回国时去看望过他。我勃然大怒,一连摔碎好几个碗碟。你沉默地躲进了自己的屋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正在离我而去。我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每天都在焦虑与绝望中度过。深夜放工回来,我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首先打开电脑,埋头构思论文。我会长时间地停留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茫然四顾。有一天我突然惊恐地跳起来,冲进你的房间,一把拉开灯。你和梦梦从漆黑中露出来,我悬着的心才落下。

你读起了政府出钱开办的会计课程,你在策划自己的未来。有天傍晚,你说要去参加学校的聚会,叫我照顾梦梦。你着意打扮,穿上紫红色连衣裙,脚蹬雅致的高跟鞋,喷着香水,袅袅婷婷地走了。这天正碰上我忙着收集数据,急需利用大学的超级电脑进行运算。我请邻居布赖尔帮忙看管梦梦,他家正好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

谁知梦梦就被汽车撞了……

我得到消息,从大学赶往医院,一路走,一路哭。我的眼前混乱交替地闪现着梦梦血肉模糊的画面。我痛恨自己,为什么就不留在家里,那些鸟数据有多重要,难道明天我就死了不成!我在心里不停地呼唤:梦梦呀,梦梦,千万别从我生活里消失。我还没来得及多抱抱你,多亲亲你,多听你叫几声爸爸。当你出生时,爸爸就不在身边。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幸福,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去拼搏、去奋斗。如今真要没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医生的话令我卸下千斤重负:梦梦只是擦伤,不严重,主要是受了惊吓,需要调养。你也赶来了,边哭边冲着我骂:让你管一次,梦梦就出事了。我看你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我埋头不做声,心里叮嘱自己:就忍了吧,只要这个家还能维持。

(十)

又有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寂静。

那天我正在看书,你走进来,模样有些古怪。你说你想和我谈一谈。忽然你显得有些怯场,像初登舞台的演员,嘴唇直哆嗦。你说你有了男朋友,他对你好,答应跟你结婚。你要带着梦梦一块儿离开。梦梦已见过他,很喜欢他。

我没有狂躁激动。在经历了种种打击和折腾之后,我终于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了。把梦梦给我留下。我说。

你的脸上挂起一缕讥嘲般的微笑:你有能耐管好她吗?

我说:我是她的爸爸,我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能力。

这时候我看见梦梦的小脑袋在门口晃动了一下。我奔上前,拉住她问:梦梦,你爱爸爸吗?

梦梦用小手搂着我的脖子说:爱,我爱爸爸。

你愿意跟着爸爸吗?我立刻说:妈妈要离开,你就跟爸爸在一起,好吗?爸爸送你上学,爸爸给你做好吃的,周末爸爸带你出去玩。

梦梦眼里露出了恐惧:你那么忙,妈妈走了谁来管我?我不愿意去布赖尔家。我要妈妈!

刹那间,我明白了什么叫毁灭。

分别前的那个夜晚,你搂着梦梦睡觉,我整夜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你们,想了很多很多。这些年来,我一直竭力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出国,我读书,我打工,我省吃俭用,我咬着牙拼命奋斗,都是为了什么?命运啊,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你不要我送你们。你叫了出租车。出门时,你迟疑了一下,忽然对我说:我是一个女人,我需要安定和舒适。你好像终于说出了已在心头酝酿很久的话,脸上有了一种解脱。

当我的信写到这里时,眼前又浮现出你和梦梦最后离去的场面:你牵着梦梦急急忙忙一路走去,再也没有回头。梦梦跳跳蹦蹦的,不时转过身,向我招手,甜甜地叫着:爸爸,再见。爸爸,再见。

(全文完)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