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塔在武侯祠的横街上开了家小店,取名为:藏缘灯艺。专卖富有藏人色彩的手工艺品。上午,她刚打开店门,我就闯了进去,着实吓她一大跳。

我把捧在手上的一大束花,送到她面前。阿塔眼睛亮了,脸蛋和脖子也红了。嗯,她用老师点评学生作业的语气说:像在英国呆过的,不过,是不是绅士,还不好说。我摆出一脸的庄重说:我保证,上车下车,为你开关车门;我保证,出门进门,总让你走在前面;我保证,随时随地地说“对不起”,哪怕在没人的地方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呢……不等我说完,阿塔已经笑翻。

阿塔没有化妆,素面迎人,恰似一缕清新的风飘来。一身都市女孩的打扮:上面套一件短及腰间的深咖啡色皮夹克,下身是紧身牛仔裤、黑色长筒皮靴。头上的长发散披在肩后,耳垂上悬挂着拳头般大的银圈耳环。看上去既飘逸又性感。事先已经在电话里说好,阿塔跟我走,商店由她表妹帮忙照看。表妹长得胖胖的,有张憨厚的圆脸,老是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人。

阿塔忙着向表妹交待账目,我出门等她。有意无意,我瞥了一眼停在马路边的车,忽然,我发觉不对劲,疾步走到我的车跟前,只见两辆庞大的丰田越野车,一前一后,把我的奥迪车紧紧夹在中央,我的车头和车尾与越野车之间的距离,才一指宽,几乎就撞上了。我根本没法把车开走。谁这么缺德呀?我坐进车里,拼命按喇叭,路人纷纷对我侧目而视。这时阿塔走来。

这是我哥的车。阿塔指着前面一辆说,表情无奈,又说:后面那辆是他朋友的。我从车里钻出来说:我们叫出租车吧。阿塔没应声,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接通后她走到一旁,用藏语交谈。阿塔的声音时快时慢,时高时低,能感觉到她很不开心。打完电话,阿塔重新回到我身边,脸上已泛出了笑。她说:我们进车里去等。不一会儿,嘎登来了,阴沉着脸,对我们视而不见,跳进前面的越野车里,示威似的狂轰了几下油门,把车开走了。

嘎登不希望你跟我来往,我苦恼地说:我和他不过就见过一面,只说了几句话,还都跟生意有关。怎么他对我就跟有深仇大恨似的。

你别往心里去。阿塔宽慰说:我哥这人其实挺单纯的,绝对相信朋友。在跟你们这些古董商打交道时,他受过骗,上过当……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打断了阿塔的话:行行都有好人坏人,等下次见到嘎登,我来跟他解释。

千万别解释!阿塔急忙说。

我沉默下来,心头起疑:既然是有原因,为何就不能消除误会?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去哪儿?阿塔问。我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立马说:那我们看电影去。

6

一气连看三场,全是好莱坞大片。看得我呵欠连天,昏昏欲睡,阿塔始终兴致勃勃。晚饭时我们吃地道的川味火锅,聊天中我发现阿塔已经相当的成都女孩化了:喜欢坐酒吧,熟知意大利手袋、法国化妆品,对众多歌星、影星的名字,也如数家珍。甚至包括叫我“张哥”。成都女孩对凡是超过自己年龄的男人,哪怕是长辈,只要没老到勾腰驼背,一概称之为:哥。

阿塔自己也说,每次回家乡,阿妈都会在她耳边唠叨:你变得越来越像汉族女孩了。不过依我看,阿塔的本色没丢:她腕戴佛珠,胸挂护身符,仍然爱吃糌粑,喝酥油茶。空闲时她会左手捻佛珠,口念六字真言。在拉萨读大学时,阿塔的专业也是研究藏人的九种方言。

我直截了当问阿塔:有男朋友没?阿塔先说:不告诉你。随后又忍不住说:等着张哥给介绍。我说:不需要了吧,追求者已经排长队了。阿塔说:那要我看得上才行。我说:还要嘎登也看得上。阿塔就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一提到嘎登,阿塔的话像潮水般涌出:喜爱读书、交友的嘎登,曾做过县政府的官员,后来辞职下海,经营贸易公司,常年行走于汉藏两地。大学毕业后的阿塔,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此时生意已经做大的嘎登,帮助妹妹在成都开了一家小店。嘎登对阿塔的呵护、照顾,比阿爸阿妈还细心。看来兄妹俩的关系的确不一般。两个月后,当嘎登被捕入狱,因为找不到哥哥也救不了哥哥,多少次阿塔哭晕在我怀里,那哀哀欲绝的面容,痛彻我心,至今仍无法释怀。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一个名词:上师。生活中遇到任何疑难,阿塔都要向她的上师请教。上师是家乡寺庙的大喇嘛,八年前去了印度的达兰萨拉。我问阿塔怎么联系?她说用手机。我又问她:你真的相信上师讲的每句话?阿塔没回答,眼神怪怪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竟然会有如此荒唐的问题。然后她就吓唬我:质疑上师的人,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升!

阿塔一直关着手机,吃完晚饭才打开。晕,她轻声一叫,这么多短信!我问:嘎登来的?她避而不答,只说表妹约了两位朋友想晚上去“美高美”蹦迪,一定要她去。因为徒诺也会去,而且是和他的女朋友一块儿去。我不解地问:徒诺和他女朋友去,你就得去?阿塔笑起来:听我讲完嘛,张哥,表妹跟徒诺好了快一年,表妹急于求成,徒诺却迟迟不表态。现在这个成都女孩又插了进来,可把表妹气坏了,她想借今晚的机会,搅黄两人的关系。我们去,可以为她壮胆、撑腰。

我开车送阿塔去“美高美”,一路话题仍绕着表妹转。阿塔认为表妹不该沉不住气,徒诺和成都女孩长不了。我问:何以见得?阿塔说:那女孩是个LV女,徒诺不会爱上她。我顿生好奇:什么叫LV女?阿塔说:谁给她买LV包,她就对谁松裤带。我大笑。

与阿塔分手后,我去了公司。把玩了一阵新近买的玉壶,考虑着下一步的生意。香香来电话说,众牌友要在大海湾酒楼吃夜宵,希望我也去。我含糊其辞地应了,又好像没应,到底心难静,老惦着阿塔。发过两次短信后,阿塔来了电话,能听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与蹦迪的嘈杂声。徒诺一看见我们就逃走了。阿塔开心地说。我问:什么时候收兵?需不需要我送你们回家?阿塔说:不用了,张哥,我们自己叫出租车吧。

快半夜了,突然下起大雨。这种天气很难叫到出租车。一着急,我驾车直奔“美高美”,老远就望见门口有好几十人在争抢每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来得还正巧,四个女孩也挤在人群中。

阿塔发现了我的车,又是招手,又是欢呼。女孩们钻进车里,争先恐后地感谢我。个个机灵风趣,互相乱开玩笑。一不小心,我也被愚弄了。表妹煞有介事地问我:你吃过冬瓜吗?我说:当然吃过。她又问:那西瓜呢?我说:还用问。然后她说:你吃过冬瓜,也吃过西瓜,张哥,有没有吃过我们藏人的“加瓜”?我说:没有。她就问:想吃吗?我说:想!话音未落,笑声闹声翻了天。我情知上当,忙问阿塔:加瓜是什么意思?阿塔笑弯了腰,喘息了半天才说:大便(加瓜是藏语)。

如果不是在开车,我想我会去拧表妹的耳朵。

女孩们开始用藏语交谈,叽叽喳喳没完,估计是在对我评头论足。我要阿塔翻译,她装作听不见。当车上只剩下阿塔时,我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问:刚才你们在议论我?阿塔爽快地说:对呀。我说:为什么不愿让我知道?阿塔歪斜着脑袋瞧着我说:你真想听?我心虚地说:只要不讲我的坏话就谢天谢地了。阿塔微微一笑说:就那么点儿自信?告诉你吧,都说你的鼻子,长得跟美国影星乔治-克鲁尼的一个样,超帅。阿塔边说边比划,看得出小姐妹们的议论令她开心。还说呢,你确实是个阳光男。

这时我才弄清“阳光男”的含义:性格要开朗,待人要真诚,衣装要整洁,举止要有教养。最不可思议的,说我开车时主动停车让行人先走,这在成都的男人中特别少见。

要做不到这一点呀,阿塔笑着宣布,就不配称作阳光男。

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美滋滋的。一手把住方向盘,我一手搭在阿塔的手背上,温柔地抚摸。她没有缩回去。

不知何时,雨停了,一轮白晃晃的月亮游荡在高楼之间。我把车停在阿塔租住的公寓楼前,迅速下车,绕到车的另一边,为她开门。阿塔钻出车,刚直起身,我已经搂住了她柔软的腰。我开始吻她,不再是脸颊,直接对着嘴唇而去。也不再是轻轻的。她只来得及娇弱一呼:张哥。她没有挣脱,两只手各抓住我的一只胳膊,好像胆怯的孩子牵着大人。多么美妙的时刻,我仿佛听到了夜莺在空中啼啭。吻完了,阿塔还抓住我的胳膊不放。只听她说:你真坏。我问:有多坏?她说:要多坏有多坏。

把阿塔送进公寓楼,我回到车里,忽然手机短促一响,我会心地笑了,打开短信栏,只见阿塔写道:明天你来吃晚饭,我给你做藏餐。短信后面是一张金黄色小圆脸,不过这次没有吐舌头,换成两片红红的嘴唇,在一张一合。

7

我信步走进大海湾酒楼,牌友们正吃着夜宵等我。各位见我笑盈盈、神清气爽,立即大呼小叫:快拿照片来看!我掏出手机,给他们看阿塔穿传统服装唱歌时我拍的照片。李斯一面端详一面赞叹:好一个大美人。赵悟津津有味地说:据说藏族女人的裙子里面什么都不穿,只要看上了你,就把裙子往上一掀!王耳嘻嘻哈哈地追着问:掀裙子了没?

静坐一旁的香香发火了:都给我住嘴,这里是餐馆!没谁听她的,吵吵声更大了。我充耳不闻,坐一旁发呆。香香酸唧唧地说:看把你神魂颠倒的,好像恨不能明天就把阿塔娶回家。我一点头:你算说对了,只怕人家不愿意。

顿时,喧闹声没了,众牌友望着我,大眼瞪小眼。这些年在他们面前,我不知多少次的赌咒发誓,要永保单身。跟阿塔见面不过才一两次,居然就起了结婚的念头!

赵悟掩不住满脸的怪异。你娃头儿病得不轻,生活习惯、文化传统、家庭背景、成长环境……他列举了一大堆,惊呼:有太多的不同了!

王耳随声附和:我听说藏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身上的那股膻气和酥油味道,你也受得了?谈婚论嫁,非要找吃生肉的藏蛮子?我要是你,赶快娶香香做老婆!

不要胡说八道。香香假装生气地制止,语气里透着讥嘲:人家阿塔又年轻又漂亮,会做糌粑,还会打酥油茶……

话没说完,响起一片闹心的笑嚷声。

我忍了又忍才没发火,从手机上翻找到下午给阿塔拍的照片,举到香香面前,要她好好看看:怎么样,比你强多了吧,受过高等教育,很时尚的,能歌善舞,能说会道……

正滔滔不绝地夸着,香香脸色发白,扭过头去,用筷子敲着碗沿,招呼众牌友:快吃快吃,菜都凉了。

由于地域关系,有成千上万的藏人来成都读书、打工或经商,但汉人和藏人之间,好像被一堵无形的高墙互相隔开,除了必需的交往,都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里。许多汉人只要议论起藏人,什么牦牛呀,野人呀,粗言秽语,充满歧视。尽管这些人大都从未接触过藏人,对藏人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却总要摆出个高人一等,真不知他们自以为是的民族优越感从何而来。

望着热气腾腾的肉菜,我没有丁点儿食欲,试图对牌友们做些启蒙,尽管我所知有限。八十年代那次进藏只是浮光掠影,直到听了母亲临终前讲的故事,才去书店买了几本有关西藏的书籍,还从网上下载大量文章。读得越多,震撼越大。我从藏人的宗教、文字、文学、音乐、建筑、历法、医学……一直讲下去。这个民族了不起啊,人口不过百万,又生活在雪域高原的恶劣环境之中,竟有着数以千年的文明史!

李斯在注意听,赵悟埋着头作沉思状,王耳扭过头打手机,香香一直东张西望。

赶紧走吧,要是再呆下去,保不住香香或王耳又会说出些难听的话,我可能耐不住性子,把这一桌的油汤肉水、碟碗瓢勺都给掀了。

空旷的大街,空气冰凉。凌晨了,我依然没有倦意,驱车往城外开去。母亲埋在青城后山,我想在她的坟头,坐坐。我要对母亲说:我有了一个藏族女友,叫阿塔。

8

如果说与阿塔相识,纯属偶然,我的命运却的的确确,曾经和西藏、和藏人连在一起。

一个多月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第二天母亲把我叫到床边,强撑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有些事她本想带进坟墓,现在她改变了主意。似乎一分一秒也不愿耽搁,母亲即刻讲起了我、我父亲、还有她自己。

不难想见我的吃惊!我一直以为我出生在成都,我一直以为父亲在我出世前就病死了。现在母亲忽然对我说:那都是骗你的,其实你出生在拉萨,你的父亲没有死,当我生下你以后,他忙里忙外照顾我,做饭,洗屎尿片,什么都干。

我一直以为做纺织女工的母亲,一辈子过的风平浪静。如今母亲谈起了她的遭遇:一天深夜,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突然破门而入,从床上抓走了父亲。母亲吓坏了,正好,父亲的卡车司机朋友要回成都,母亲抱着刚出生两个月的我,搭上车逃离了拉萨。

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母亲的回答我听着就像天方夜谭:父亲在老家金堂县受尽磨难,实在呆不下去,逃到成都,过起东躲西藏的日子,后来抓住一个机会带着我母亲去了拉萨谋生路。造成这一切苦难的人,竟是我爷爷!他是金堂县有名的大地主,1950年中共搞土改,爷爷失去了全部财产,在批斗会上被打得死去活来。1951年中共搞镇反,爷爷又被拉到万人公审大会上,当众枪决。正在成都上师专的我父亲,先被抓回金堂县陪杀场,继而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遣送回乡。

家乡的生活如同地狱。人人都可以打骂父亲,侮辱父亲。村里出点事,比如地里的豌豆尖被偷吃了,首先就怀疑他。经常性的,被抓去批斗、游街。父亲买了条粗绳子,挂在房梁上上吊,被人发觉救下。救他的是我母亲。后来父亲偷着去了成都,投奔亲戚,跟随着他的,也是我母亲。与父亲的家庭背景正好相反,母亲是穷人家的女儿,我外公在土改中表现积极,成立合作社时,被任命为社长。我父母的相爱,只能瞒着外公。母亲离家出走时,外公也蒙在鼓里。

由于没有户口,父母亲只能靠打零工为生。金堂离成都不远,又担心被熟人看见。就在这时,父亲遇到了在运输公司做卡车司机的朋友,经常跑川藏线,他告诉父亲,拉萨很需要建筑工人。但在当时的中国,没有身份介绍信,寸步难行。母亲冒险潜回家中,哭着跪在外公面前,央求帮助。外公心软了,不仅为我父母开了介绍信,还给了母亲一些钱。1956年初夏,父母乘上朋友的卡车,去了拉萨。

今天如果有人要问:谁是中国最早的“民工”?那应该是我的双亲。

拉萨的打工生活,虽然辛苦,毕竟地处偏远,到底安定多了,又攒了些钱,两人结了婚,1958年初生下我。父亲还做起了小买卖。就是这个小买卖害了他。父亲花钱请卡车司机帮忙在成都购货,再转卖给当地人。还没等赚到多少钱,就被人告发了。父亲的罪名是搞投机倒把。后来母亲打听到关押父亲的监狱,写了无数的信,询问父亲的情况,但收不到任何答复。直到二十年后才有从拉萨回来的人对她说,父亲早已死了,但不清楚怎么死的,反正是死了。

我总算明白了母亲对我隐瞒至今的原因:她怕我受到刺激、伤害,怕我终身会笼罩在阴影下。

在母亲的故事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也最让我感情澎湃的一段,发生在离开拉萨之后。当时藏东一带正发生大规模的藏人武装暴动,川藏公路的许多路段已经中断了。父亲的司机朋友只能绕道青藏公路。

离开拉萨不久,就撞上了暴风雪,卡车停停开开。平时走一天的路程,三天也开不到。沿途的海拔均在四千米以上,天寒地冻,满眼荒凉,父亲又生死不明,倍感凄凉的母亲好几次想打开车门,一头撞死在路边。但一看到襁褓中的我,又只能咬咬牙坚持了。

大约是离开拉萨后的第四天,暴风雪过去了,路上有了人迹,不时能看到藏人赶着成群的牦牛在公路上穿行。我母亲晕车得厉害,头重脚轻,心慌气闷。卡车依然开得很慢,像一个老人战战兢兢走在薄冰上。突如其来,母亲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她低下头仔细观察我,又把脸贴到我脸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喊叫从母亲的口里冲出,她开始低声抽泣。司机朋友回头瞅了她一眼,目光随后落到我身上。这时的我,脸色乌紫,身体冰凉,气息全无。

估计是这类事看多了,司机朋友面无表情,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已经死了。

他把车停下,跳出车外,然后绕到另一边,打开母亲这边的车门说:给我。母亲把我紧紧搂住问:你要干什么?司机说:我来帮你扔掉。

母亲回忆说,当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就像五脏六腑被掏走似的难受。她没有把我交给司机,而是自己下了车,抱着我,沿着公路脚步蹒跚地往前走。她不愿把我扔在路边的雪地里,她要找块地,能够掩埋我,最好能筑起一个坟堆,或许有一天她还能再回来看我。这时她发现前方有处玛尼堆,四周拉着五颜六色的经幡。一位藏族女人坐在那里念经。母亲走了过去,用掌握不多的藏语,连比带划,想要她帮忙。

显然,藏族女人听明白了我母亲的请求,她用一种不放心的目光打量着母亲怀中的我,同时冲着我母亲说了一大堆话。突然她伸手将我夺了过去,三下两下除掉了裹住我的襁褓,把赤条条的我塞进她宽大的皮藏袍里,与她暖烘烘的乳房紧紧相贴。她用奔跑的速度,向不远的一座小村庄赶去,不停地大呼大喊。

很快母亲弄清楚了,藏族女人是在呼喊家人去请正在村里行医的僧人。母亲紧跟着来到她的家,屋中央烧着取暖的火堆,藏族女人往里加添干牛粪,火苗窜起老高。在热浪逼人的火堆前,她盘腿坐下,抱出我来,用手掌使劲拍打我的身体。这时僧人赶来,他取出一些药末,倒进木碗里,用水兑匀,往我嘴里灌。不知道是药物起作用了,还是感到了挨打的疼痛,突然,我号啕大哭起来!

那天,在藏族女人的坚持下,我们,当然还包括急于扔掉我的司机,住了下来。好客的藏族女人,拿出最好的食物让我们吃,最好的房间让我们住,早上还一直把我们送到卡车边,告别时,她不住地对我母亲说:才仁才仁(祝你长寿)。

卡车起动了,隔着车窗,母亲向她挥手。藏族女人忽然唱起歌来,卡车往前开着,她就跟在卡车旁边,边走边唱。母亲的眼泪哗一下流了出来。母亲说,太好听了,一辈子再也没听到过。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今生今世,她始终忘不了的,就是这歌声。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母亲仍再三嘱咐我:一定要再去西藏,看看藏族女人还在吗,僧人还在吗,要好好地报答,他们可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呵!

如今我有了阿塔,我要带她一块去,尽快的去。

9

从墓地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我洗了个热水澡,钻进被窝,忽听手机有动静,打开,竟是阿塔发来了短信,问我:起床了吗?照例又是一张金黄色小圆脸,不过这次换成了沉思状,旁边打着个大问号。我一看时间,乖乖,都早上8点了。我立刻回复:刚躺下。想想,又添了一句:晚上见面,我要把我母亲的故事讲给你听。

我睡得很沉,做了美梦,猛然惊醒,已是下午。我立刻发短信向阿塔问好。匆匆吃完午餐,准备上街给阿塔买礼物。这时我瞄了一眼手机,没有看见阿塔的回复。我拨通了她的手机,铃声响了半天没人接。我以为阿塔正在她的商店里忙,根本没料到,其实她是故意不接。

我订了九十九朵红玫瑰,让花店送到阿塔的住处。又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法国红葡萄酒,然后驱车去送仙桥古玩城,事先已约了几位朋友在那里喝茶谈生意。我开始坐立不安了,虽然有几个电话打来,都不是阿塔。我连续打给她,全是录音,说她已关机。

关机了?怎么会呢?不可能嘛!胡思乱想中,我拨通了阿塔的商店,她表妹接的电话,听见我寻找阿塔,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只说了一句:我也不清楚。就挂掉了。过了不到一分钟,她忽然主动打来电话。张哥,她迟疑了一下说,你就把我姐忘了吧。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我足足愣了半晌: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大梦一场?我起身对着聊兴正浓的生意朋友们敷衍地点了下头,心慌意乱匆匆走出茶馆。

我徘徊在古玩城内冷清的小街上。往何处去?我也不知道。刚才,我还在自作多情地买礼物,向往着即将见面时的缠绵。也真够损的,阿塔竟会说变就变,甚至跟我玩起失踪来!一想到浪费掉的感情,受伤的自尊心,我愤怒乍起,恨不能操起棍棒把街两边商店砸个稀烂!

有人在向我打招呼,抬头就见徒洛迎面走来。他显然没注意到我神情的异样,问我:那尊佛像你还想要不?我可以再劝劝嘎登。我冷冷地回答:再说吧。快步跟他擦身而过。倏地,我感觉头脑一亮,步子也放慢了,徒诺的话点醒了我:从突然变卦不卖佛像给我,到我的车被前后夹住,还用说么,这次也肯定是嘎登在使坏,只有他能够迫使阿塔离开我。我得找嘎登当面谈,非弄清原因不可。

为了了解嘎登的行踪,我来到徒诺店里。我装着渴望得到佛像的样子,以避免引起徒诺怀疑。我表示已经想好了:只要嘎登肯卖,我愿意加钱。徒诺喜上眉梢:加多少?我说:咱们交往多年了,你了解我的为人。既然嘎登是你的兄弟,我愿再加两万元。这个数字绝对有诱惑力,因为他马上就问:你说话算数?我反问他:我有过不算数吗?徒诺掏出手机刚要拨打,我赶紧拦住说:这种事最好见面谈。我趁势套他的话问:你今天能见到嘎登?徒诺说:能,晚上他请客,有朋友从拉萨来。我没有直接问哪家餐馆,而是假装关心地提醒他说:千万别去吃海鲜,听说市面上流行一种怪病,跟海鲜有关。徒诺说:我们去民族饭店吃藏餐。我心头大喜。

当晚就在这家饭店的一个包间里找到了他们。透过包间门上的椭圆形玻璃窗,我望见嘎登和徒洛坐在餐桌的一边,对面坐着阿塔,紧靠她身旁的,是一个戴眼镜的藏族小伙子,长得清秀俊逸,书生气十足。应该就是那个被称作拉萨来的朋友吧。我恍然大悟:难怪阿塔翻云覆雨,原来是嘎登给她介绍了男朋友!

两人的头靠得很近,窃窃私语,很开心的样。我早已妒火中烧,恨不能一把拉过戴眼镜的,当胸给他一拳。还有必要再见嘎登吗?我边想边转身朝外走,心里痛苦地责备着阿塔:你就这样轻易接受了你哥的安排?我在你眼里就一钱不值?快要走出餐馆了,忽一转念,我停住步,对自己说:既然来了,不如潇洒些,大度些,像个男子汉。与阿塔的相识,哪怕再短暂,到底你曾为她痴狂过。大大方方,说一声再见。

我推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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