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 Bin1在我童年时,我是个淘气包,不爱去学校读书,整天在外面瞎晃荡。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不识字,教育我翘课的方式是打。我常常不回家,睡在野地里。饥饿的感觉是童年唯一的感觉。那时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受伤的人丶植物或动物,对我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吸引力。

在1999年3月,我拍摄的一组图片故事在国内报刊发表後,故事的主人公家中收到来自全国各地许多读者的捐款,这笔钱帮助这个贫困家庭中三个学习优异的孩子可以继续安心读书。我很开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还能派点用场。那时我想:“我应该去做一名新闻记者,这样可以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於是,不久我就来到了首都北京。

在2001年5月,我的照片在美国《时代》周刊发表,这是关於山东省一个盛产苹果的地方的民选村官不能为民当家作主的故事。当另一家美国媒体欲使用我的照片时,北京市国家安全局国安人员找我,说:“要想在北京混下去,必须和我们合作!”

在2007年4月,美国普立兹奖公布。《纽约时报》两名记者获得2006年普立兹国际报导奖。获奖的八篇故事中有七篇故事的照片是由我拍摄的。北京市国家安全局国安人员找我,把我带到他们看守所旁的一栋两层小楼的二楼进行讯问,问我都为《纽约时报》干了些什麽?在二楼可以看见看守所岗楼上的武警在端着枪来回走动。他们说:“你想不想去里面(在看守所待着)?”

在2010年盛夏,我在老家的医院照料患病的父亲。老家的国家安全局的一名处长和一名科长到医院找我。这名处长称,我是老家的“名人”,认识我“是想交个朋友”。他说:“你写的那本《北京的鬼》,让政府很害怕!”

在2011年2月,我在老家的医院照料患病的父亲。《纽约时报》记者和我探访正被软禁在家的盲人律师陈光诚,遭到看守人员的攻击。我的家乡也就是陈光诚所在的家乡。在我拍摄的照片发表後,我老家的国家安全局局长到我家里找我父亲。我父亲後来告诉在北京的我:这名局长亮出工作证件,说,他是国家安全局局长。他跟我的父亲说:“你的孩子为何要带《纽约时报》记者来老家采访?你能不能劝劝你的孩子不要再写让政府害怕的书?”

在2011年4月,我的新书《毛主席的炼狱》出版。北京市国家安全局国安人员找我。我说:“我只对寂寂无名的小人物的生生死死感兴趣。”

Du Bin2在2013年6月,此时,纪录片《小鬼头上的女人:马三家女子劳教所的故事》之一(刘华的讲述)和《天安门屠杀》一书已经发布和出版。北京市国内安全保卫大队丰台支队将我密捕,公开和秘密的涉嫌罪名有四个:“散布谣言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丶“寻衅滋事”丶“印刷非法出版物”丶“扰乱社会公共秩序”。在我被送进看守所时,丰台国保支队副队长柴岳说:“进去後,会让你尝尝牙刷的滋味!”他指的是马三家女子劳教所的酷刑:“牙刷刷阴道。”我很内疚没有阴道给他们享受,因为我是男人。柴副队长的言外之意,可能只有将就着用牙刷来享受我的肛门了。

在2013年7月5日,我在北京市丰台区看守所“反省”第三十五天。北京市国内安全保卫大队丰台支队王姓队长找我“聊天”。他说:“之所以把你弄到这儿来,是因为有一位更高级别的领导想知道,你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孩子,怎麽就变成了一个专门挖政府伤疤的人。”

在2013年7月8日,我被丰台国保支队办理为期一年的取保候审。王姓队长给我接风洗尘,买来“三枪牌”内衣裤,沐浴一番,然後啤酒丶龙虾和鲍鱼伺候我。之後驱车送我回家。我向王姓队长索要拘捕我的法律文书(传唤书丶刑拘通知书丶取保候审决定书丶物品扣押清单),他说:“不能给你,怕你发到网上。”

在2014年7月,我为期一年的取保候审结束,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了。但丰台国保支队依旧拒绝给我任何法律文书,甚至拒绝归还被扣押的物品,办案警的理由是:“你仍被立案侦查中!”我没有旅行证件,不能离开北京。此时,我的父亲身患重病,一直为我操心。後来父亲突然过世,我都没能回家见上最後一面。

非常抱歉,我像记流水帐一样絮叨这些,既是为了表明我曾经下流无耻地浪费过国家的维稳资源,也是为了赞美一个无畏无惧的英雄:林昭。三十六岁的林昭在众生默默的暗夜里,独自与一个野蛮又暴虐的政权对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她是为人的尊严而战斗的伟大的人权捍卫者。而我,作为一个苟延残喘的无名鼠辈,一个卑贱如草芥的男人,不过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而已,与林昭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如果说我曾经有过什麽值得一提的话,那麽我会认为是有过一点点悲痛的丶绝望的丶小小的死亡,是在书写那些遭受凌辱和被肆意剥夺生命的不能发声的小人物时触摸到的小小的死亡。

将以圣女林昭之名设立的“林昭纪念奖”颁给我。这令我骄傲,也令我羞愧。骄傲的是,我与林昭一样怀有对这个国家深挚的爱与痛。羞愧的是,林昭离世已四十七年了,我们面对这个政权依旧如林昭一样像面对一堵墙无望地咆哮。

我们纪念林昭,就是继续她的未竟之路,俯身紧贴地球,艰难前行。在未来不可知的岁月里,我依然会聆听内心的声音,引领自己去做喜欢的事情。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在夜晚睡得着。我知道,在这条多刺路上,我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我对此无话要说。

谢谢独立中文笔会的美意。

2015.03.21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