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笑着说:还有更快的,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刹住车,刚好停在涛声隆隆的大渡河边。我拧亮车内灯,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首饰盒,打开后递给阿塔。里面是一枚晶莹璀璨的钻戒,我在北京机场上飞机前匆忙买的。肯定远远超出了阿塔的意料,她一声大叫: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你听着,我要求婚啦。为了显得像个绅士,我拉着阿塔的手下了车。我单膝跪下,用英语问:Will you marry me?阿塔没有回答,从胳膊到肩膀都在索索颤栗。忽然她挣脱了我的手,转身走开,一直走到河岸边。我起身紧跟了过去。

阿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面对喧哗的河水,似乎陷入沉思。我从背后搂住了她。雨已经停止,一轮满月悬在对面山顶,像一盏光线柔和的天灯,照着这个满目皆山的世界,幽远、苍茫。

你不会生气吧,张哥。阿塔慢声慢气地说:如果,我说“不”呢?

仿佛刚泡过热水又掉进了冰窟窿,信心满满的我,瞬间崩塌了,别提有多狼狈!我一只手把阿塔的身子扳过来,面朝着我。另一只手伸进她浓密的头发里,托住她的头。烦乱的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着,好半天才从嘴里蹦出了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阿塔眨巴眨巴眼睛,拖着长音说:我还需要了解你。阿爸说过,哪怕花上一辈子时间,也不一定能够了解一个人。说完冲我扮了个怪相。

得,又上当啦。我如释重负。好呵,我语带讥讽说:一辈子不够,那就等下辈子吧!我转过她的身,让她面对深不可测涛声如雷的大渡河,故作恫吓声说:你要再敢说不,我就把你扔下去!

阿塔侧身把脸贴在我的前胸上,悄声问:你真的要跟我结婚?我反问:难道说还有假?可是,阿塔撅起了嘴巴。你太老了。我把胸膛挺起说:有那么老吗,也就才五十岁嘛。阿塔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听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还好吧,至少阿爸比你大十岁。我不禁笑了起来:好消息,等见面时,我叫阿爸可就没困难啦!

我抬起阿塔的左手,把钻戒戴进她的无名指,何等的有缘,大小正好。阿塔出神地注视着钻戒,忽然,她唱起歌来。歌声穿越夜空,回荡在山谷里。不知为什么,少了往日的甜美,多了一层忧郁。返回车里时,我问阿塔:你好像有心事?她说:没有呵。我说:不会是嘎登对你说了什么吧。阿塔说:真的没什么。我说:不要瞒我。阿塔避开我的目光,吞吞吐吐说:我哥就是觉得丢了面子。我问:还有呢?阿塔说:他责怪我不该跟秋尼巴松分手,得罪了他最好的朋友。我不相信地问:就这些?阿塔埋下头,犹豫着。我几乎要发火了,差点冲着她喊:嘎登到底说了什么嘛!但我忍住了。阿塔看见我满脸愠怒,只说了句:张哥,我有点怕。跟着就哭了起来,抽抽嗒嗒的。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

不说也罢,第二天忙着在康定购物,我没有再问。因为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除了日常用品,又买了御寒衣物如羽绒服毛皮大衣之类,走山路的球鞋。去见阿爸阿妈总不能空着手吧,我买了些糖果、食品。在买香烟时,阿塔拦住了我,说藏人认为香烟污身,过去没几个抽烟的,现在随处可见,都是被你们汉人带坏的。我抗议说:你的打击面也太大了,汉人中不抽烟的有很多,比如我!最终我买了一条昂贵的“红塔山”,结果证明大大的英明。

我还买了一身藏装,立刻换上,要阿塔评头论足。阿塔连连称奇,声称只要我不说话,阿爸阿妈准把我认作地道的藏人。这时我随口开了一个玩笑,没想到这个玩笑,竟使阿塔说出了哭着拧着也不肯说出的嘎登的话。

我说阿塔:你信不信,我的前世说不定是藏人。阿塔认了真,说那完全可能:我跟我哥也议论过,比如我的前世,或许还是汉人呢,以后也可能转世为美国人,英国人。这方面我哥就是一根筋,非要在藏人和汉人之间划一条界线。

界线?我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昨晚你不是问,我哥对我到底说了什么话吗——阿塔突然停住不说了,几经踌躇才又开口。我哥说,吃糌粑的和吃大米的永远成不了一家人。

我半晌无语。只听阿塔又说:我哥还警告我,如果我跟你走,将来注定要被抛弃,而且下场会很惨。

我再也没心思购什么物了。一路回旅店取行李时,我怒气冲冲。什么叫不可能成为一家人?我粗声粗气地问阿塔:你也信?

我要是信,就不会在这里。阿塔的回答足够坚决,但我依然说个不停。爱,能超越一切!为了强调这个超越,我举起拳头,好像街头做演讲似的挥舞着。什么种族呀,民族呀,宗教呀,文化背景呀,生活习惯呀,都不重要。别说你嫁给汉人了,就是嫁给白人、黑人、印度人、阿拉伯人,亚马逊河丛林里的土著人……

阿塔似听非听地看着我,显然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没等我列举完,她忽然插进来替我作了结论:只要有爱,就能成为一家人。对、不、对?话音里的那股可爱的俏皮劲儿,逗得我嘿嘿直笑。

所以呢,你哥就是个典型的弱智。我很满意我找到了两个形容嘎登的恰当字眼。

你才是弱智!阿塔立即回击我。

开上通往拉萨的国道318时,我针对嘎登第二段话,又发了一通议论。除了竭力表白自己不是《莺莺传》里始乱终弃的张生之辈,还着重描绘了婚后的幸福前景:阿塔无需再开商店,可以专心唱歌,我会设法助她出名;如果在中国呆腻了,就去伦敦居住,我有英国永久居留权,等等。

阿塔似乎沉浸在我的绘声绘色中。我以为我已经打消了她的所有顾虑。然而,不用多久,我就会发现我错了。只是眼前的她,没法说出口。

随后几天,我们心情舒展,笑声连连,川藏公路沿途的绮丽风光,更为行色增添了浓郁的浪漫。且一路顺利,没有碰到我担心的大雪堵道,泥石流,塌方。不过也快不起来,只要路过巨大的玛尼堆,阿塔总是叫我停车,哪怕是在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口,狂风,冰雹,迷雾,都阻挡不了她下车,往玛尼堆上添加一块石头,做一次祈祷。这会带给我们吉祥如意。每当回到车里,阿塔总忘不了说这么一句。

就要见到未来的丈人丈母娘(藏语叫:曲波,曲母)了,我难免有些发慌,对阿塔说:能不能告诉阿爸阿妈,我们相爱很长时间了。阿塔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撒谎?我说:我怕他们不接受我这个老男人。阿塔学着我的口吻说:有那么老吗,也就才五十岁嘛。接着要我放心,她的事她说了算,阿爸阿妈也很开通。我笑着说:只要阿妈不会举着扫把撵我出门就行。

快到通往家乡的乡间土路时,阿塔谈起了她对日程的安排:

本村和外村有众多的亲戚,该拜访的,或请家来吃饭的。我说:好啊。

尼洋河的源头,藏人的神人山,不能不看吧。我说:好啊。

还有巴松措:湖泊、森林、雪山、瀑布、冰川,就是路远了点。我说:我们可以在湖边搭帐篷过夜,听湖水淘沙,数满天星斗。阿塔说:烧起篝火,烤羚羊肉。我说:我还想在湖边……然后就停住故意不说了。阿塔问:还想什么,快说!我一脸坏笑地望着她:和你做爱。

阿塔红红着脸,盯着车窗外。远方,一座藏传佛教寺庙顺山势而起,蔚为壮观。我问:你那儿肯定也有寺庙吧?阿塔说:规模要小些,叫甲格寺,立于峭壁之巅,相传四百年前由三世达赖喇嘛修建。我问:能不能去甲格寺请僧众为我们祈福?阿塔说:这事就交给阿爸,让他选个吉祥的日子。我又说:回去时我想绕道拉萨,走青藏公路,找找当年救过我命的藏族女人和僧人。阿塔说等到拉萨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昭寺,给长明灯添酥油,向神佛祈祷。

可惜,日程虽然完美,还没进行到一半,就被迫中断。我们不得不连夜动身,逃回成都。

15

平生第一回深入藏人村落。沿途云雾飘浮,倏尔聚拢,又散开,露出半山腰一群群的牦牛。羊儿马儿在车前、路边,悠闲地散步。快到村口时,天突然放晴,阿塔要我快看:那就是甲格寺!

草甸、田地,望不到边的灌木丛,层层叠叠铺向天际。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中,一座褐色的石山拔地而起,孤零零,似擎天一柱。遥望山顶,甲格寺红顶白墙连绵一片,如龙蟠虎踞,俯视万物。从前周围的所有村庄,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男人出家去甲格寺,阿塔继续说:阿爸就做过僧人。那他为何要还俗?我兴趣浓厚想问个究竟,阿塔看似不愿多说,只简短地答:阿爸是被迫的。然后指着村外的一座白塔说:这是我哥给去世的波拉(爷爷)和莫拉(奶奶)修建的。

我们进了村。整个村子约百十来户人家,房子大都用土砖砌成,外面刷一层白石灰。从结构到外观大同小异,多数为两层,底层养牲畜、堆杂物,衣食起居都在楼上。屋顶像微型广场,竖着经塔,飘着五彩经幡。也有几栋三层楼房,如鹤立鸡群般的显要,其中一家院子很大,石头砌的墙。我手指着问:阿爸阿妈就住在这里吧?阿塔好不惊讶:你还真猜到了!我笑着说:嘎登有钱了,能不给阿爸阿妈盖大房子。阿塔说:恐怕你想不到,我哥他至今也没给自己买房,不管在成都,还是拉萨,他都租房住。我说:他会不会把钱全投进生意里了?阿塔说:可能是吧,我从来不问。

阿塔家门前的小巷狭窄,我把车停在巷口。立即就有村民围拢来,越聚越多,年轻的年老的,还有一些小孩在车前车后奔跑嬉戏,摸摸车灯,碰碰车身。阿塔钻出车,挨个打招呼,毕竟两年没回来过,乡里乡亲,问冷问热,狗吠声此起彼伏,看来我们的出现引起轰动了。

我也推门下车。人们抢着跟阿塔说话,一面用眼的余光打量我。我挺起胸,脸上堆满笑,极力显得轻松自然。路上我临时搞急抓,让阿塔教了几句藏语,包括你好、谢谢、吃饭没有之类,正好能用上。我朝阿塔走去,猛地,我听见身后有沉闷的异响,粗重的喘息声。我急转过身,不由得大惊失色:一只体形巨大,模样凶暴,浑身裹着棕色长毛的藏獒,向我冲来。我知道这种狗善攻击,常能一击致命。因为已经到了跟前,我来不及做任何防卫,只能本能地举起右胳膊护住咽喉。谁知藏獒与我擦身而过,对着阿塔扑过去!

我的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却见阿塔露出了惊喜,口里发出一阵“咯嗨嗨”的尖叫声,搂住扑到胸前的藏獒。藏獒亲热地在她怀里蹭来蹭去,大尾巴狂摇一气。这时我才搞清双方的关系。后来阿塔告诉我,她十岁那年,藏獒刚出生,耳鬓厮磨,一同长大。阿塔离家去拉萨上大学时,与藏獒难分难舍,因此还哭过几场。

阿爸阿妈已经在门口迎候了。我随着阿塔走了过去。阿爸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背微驼,脸上皮肤像烧焦的树皮一样发黑。阿妈显得年轻些,尽管岁月使她额头眼角生出不少皱纹,当年的美貌依然模糊可见。

阿塔教过我一些藏人的见面礼节,如献哈达,合掌,鞠躬等。但我一心想要留下深刻印象,就在阿爸举起哈达放到我脖子上时,我突然决定来个英国式的见面礼。也不管阿爸愿不愿意,我展开双手拥抱他。紧接着我给站在阿爸身旁的阿妈,也来了个同样拥抱,还伸过头去,在阿妈的两边脸颊上,各贴了一下,嘴唇同时撅起,各嘬了一响。

立刻,我就为我的鲁莽感到后悔,过后诚惶诚恐地问阿塔:阿爸阿妈没被吓着吧?阿塔笑着要我宽心,说阿妈是有点惊慌,不过阿爸没事,他还替你向阿妈作解释呢,很老练地说:从英国回来的人,都这样。

穿过方形石头铺就的院子,只觉得满眼生辉:门、窗、屋檐上,全画满了各种几何图形,像裹着一层华丽的衣衫,色彩纷呈:紫红、墨绿、焦黄、深蓝、嫩红。为寒冷的高原带来扑面的暖意。沿楼梯上二层,推开右边的门,进到客厅。小火炉正呼呼地烧着牛粪饼,屋里很暖和。靠墙一圈是木制带坐垫的长椅,地面铺着藏毯,墙上挂着各种装饰品,连橱柜也涂成五颜六色。

围着一个矮方桌,盘腿坐在垫子上,阿妈手拎热水瓶挨个倒上酥油茶。没等聊上几句,邻居们开始涌进院子里,阿塔下去打招呼,留下我坐立不安。阿爸还能说点汉语,阿妈完全不懂,却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只好对着她傻笑。实在招架不住了,我就用手比比划划,阿妈也学着我比比划划,乱成一锅粥。

估计阿妈受不了了,起身下楼,把阿塔叫了回来。阿塔一见我就说:村里人都想见见你,有问你是干什么的,还有希望你能帮忙在成都找工的。阿妈温和地看着我,跟女儿说起话来。

阿妈问你想吃什么?阿塔回头问我。

随便。我说。

成都人是出了名的香香嘴,好吃好喝,还挑挑拣拣。一路上阿塔总担心我吃不惯藏人家的食品,我说我做过多年记者,什么都能吃。眼下为了显示适应能力,我边说边掏出一把在康定买的藏刀,放在桌上。

全呆住了,瞅瞅我,再瞅瞅刀,不知我想干什么。我赶忙指着吊在厨房门边的干牛肉说:我听说每餐都要吃这种肉,人人都用自己的刀削着吃,所以我把刀放这儿,准备着。

也许是我的神气过于正儿八经了吧,全都笑起来,阿妈笑得眼泪花花,阿爸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你要拿刀逼我嫁女呢。等到饭菜端上桌,我眼睛都大了:有夏馍馍(蒸肉包子)、夏帕那(炸肉饼子),有牦牛排骨炖萝卜、羊血肠。专门为我做了米饭,甚至还有一碗川菜:酸辣粉。米饭有点夹生,据说在海拔高的地方煮饭,不管煮多长时间都这样。

夜里,阿妈腾出一间空房,在床上铺了牦牛毛垫子,上面压一层氆氇床毯,准备了两床被子。当我和阿塔钻进被窝,搂在一起时,阿塔在我耳边悄声说:吐丹次仁也在村里。我问:谁?阿塔说:就是那个——另一个光屁股。我说:原来不是秋尼巴松。阿塔说: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说:别理他呵。阿塔嗯嗯了两声。我又问:阿爸阿妈怎么评价我的?阿塔打了个呵欠说:没说什么吧。我有所不甘地问:连一句话也没有?阿塔说:有。我正要再问,阿塔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我毫无睡意,起床走到窗前,黛色的夜空没有月亮。推开窗户,满天星斗,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摘下一大串。迎面扑来浓浓淡淡的气息:那酥油的,那青草地的,那干牛粪的,那满树枝丫的,还有那大山里河水里的。我畅快地呼吸着,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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