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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拉逃回家乡不到半年,一支全副武装的汉人工作队进了村,宣称是来搞土地改革的。

先是挨家挨户搜缴枪支。藏人爱舞刀弄枪,枪支既用于护身,也是财产的一部分。阿爸的邻居不愿交出,双方发生争执,结果一家老小连同他本人,悉数被工作队枪杀。村民们吓坏了,谁还再敢抗拒?也有几个带着武器逃进了山里。

接下来组织批斗会,逼迫儿女揭发父母,雇工揭发雇主,没钱的农民揭发有钱的农民。每次批斗会上,用乞丐和无业游民充当打手,几人甚至几十人群起殴打被批斗者。由于惧怕自己受折磨,一家人不得不互相攻击。不少人就死在这些批斗中。

甲格寺的田地被没收了,这等于断了寺庙的活路。工作队称僧人是“披着红袍的寄生虫”,鼓动村民去捣毁寺庙,但没人听从。藏人不仅把宗教视若生命,而且日常生活也离不开寺庙,生老病死,男娶女嫁,都跟寺庙有关,遇到荒年灾月,寺庙也是借粮活命的去处。有一次批斗甲格寺的大喇嘛,工作队员用绳子勒住他的嘴,像对待牲口一样把头猛往后一扯,往他嘴里灌尿,逼他喝下去。大喇嘛坚持不喝,就把尿泼了他一脸。阿塔的波拉和几个村民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高声说:我们的喇嘛做什么了,你们这样折磨他?一群工作队员涌上前,把胆敢喊话的人捆起来带走,关押在住地,准备第二天送往县里。当天夜里,村民们造反了。

老少爷们汇集在一起,躲进山里的也回来了,举着火把,把工作队住地团团围住,怒吼着要人。工作队的答复是一阵乱枪齐射。藏人手中没什么能帮助进攻的武器,于是围而不打。坚持了几天,工作队水缺粮尽,只好放人。就在被抓的人走出住地时,工作队跟着冲了出来,藏人也蜂拥而上,双方混战一场,各有死伤。

工作队撤离后不久,汉人军队开来了,足有上千人。一时风声鹤唳,本村的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纷纷到甲格寺躲避。汉人军队随即包围了寺庙,僧人们拒绝让汉人军队进入寺庙。僵持了两天,汉人军队发起攻击。

大战将临时,甲格寺全体僧人聚集到殿堂里,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八百多个僧人一排排站立在四百年前由三世达赖喇嘛修建的佛祖坐像前,在大喇嘛的主持下,向佛祖交还戒律。佛门戒律有四:不杀生,不偷窃,不说谎,守独身。平常连蚂蚁也不愿踩死的僧人们,即将参战,难免杀生破戒,这意味着多年修行毁于一旦。为了保护村民保护寺庙,只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了。

仪式结束后,阿爸随翁泽(寺庙教务长)回到僧舍。阿爸十岁出家时,教他读经的老师就是翁泽。翁泽对阿爸可偏心了,庙里年幼的僧人们,平常只能喝黑茶,唯阿爸特殊,经常喝到上好的酥油茶。翁泽脱下袈裟,换上藏袍,扯过子弹袋缠在腰间。阿爸也学着换下了袈裟。翁泽提着枪走向与汉人军队对峙的前沿,阿爸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紧跟在后。路上遇见一队僧人,头上手上裹着布带,拿着护法殿里的长矛大刀。寺庙的枪支弹药有限,都是平时做护庙用的。大多数僧人手无缚鸡之力,更不用说使枪弄刀了,就像阿爸一样,石头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器。而那些投入战斗的村民们,除了一些步枪和手枪,能用的也就是猎枪、砍刀、斧头、腰刀和棍棒。

拂晓,藏人哨兵发现汉人军队向寺庙冲来,立即发出警报。大喇嘛骑上马,双手舞动大旗,法号、鼓钹、海螺鸣响起来,仿佛地动山摇。大喇嘛连声大吼:咯嗨嗨……咯嗨嗨……聚集在一起的男女老少也一起高喊:咯嗨嗨……咯嗨嗨……阿爸说,像这样的放声呐喊,除了壮胆,也是为了吓唬敌人。

无论是僧人,还是村民,从未受过军事训练,更不用说打仗了。虽然汉人军队还在射程之外,就匆忙开枪,也不管能否击中。对方以冲锋枪、轻重机枪、手榴弹为主,展开猛烈攻击。边压制藏人火力,边往上冲,想用炸药包炸开一个缺口。甲格寺墙高壁厚,易守难攻。藏人居高临下,开枪阻击,乱石齐下,竟抗住了汉人军队的一波波攻击。只是,死伤格外惨重。

阿爸运送弹药时,几乎是踩着尸体通过。伤者的呻吟声、哭叫声,不绝于耳。藏人认为沾上血护身符会失效,人们都尽量避免接触死伤者。由于武器不足,拿枪的死伤后,没枪的想要使用这些枪,却又不愿去拿。指挥战斗的大喇嘛已经累得呲牙咧嘴,步履蹒跚,不得不亲自走进殿堂,取来供佛的水,冲洗枪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一面分发给会打枪的僧人或村民,一面厉声宣布纪律:不准临阵脱逃,逃跑者格杀勿论。

大喇嘛是在下午被汉人军队打死的。当时阿爸正在阿塔的莫拉(奶奶)身边。女人们都聚集在经堂里诵经,一遍遍地念着“救渡佛母破敌法”。消息传来,哭声震天。莫拉站在门边的煨桑炉前,弓着腰,焚烧着松柏枝叶。从浓烟里窜出的火焰,映照着她满头花发,因哭泣而抽搐着的肩头。

这时阿爸听见了几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所有的哭声像断了弦似的一下就停止了,没人说话,没人动弹,只有惊恐的脸互相张望着。莫拉回身紧紧抱住阿爸,像是要保护他。人人都已明白:甲格寺的高墙被炸开了,汉人军队就要进来了。

在这紧急关头,翁泽组织起几十人的骑兵敢死队,迎头攻击蜂拥而至的汉兵。参加攻击的僧人们一手拿着佛像,一手高举长剑。波拉也在其中。他手上端着一支长枪,腰间挎着一把短枪,还系着长短两把刀。马头前竖一箭杆,上面缠着哈达。马脖子上挂了好几串大小不一的铃铛,奔跑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马鞍的坐垫不仅很厚,而且色彩艳丽。阿爸讲到此,满脸苦笑,说看上去人变得高大威武了,麻烦在于,这哪像去打仗,跟办喜事似的。

敢死队像一阵狂风卷过,冲撞厮杀,汉兵招架不住,败退下去。汉人军队很快调集轻重机枪,组成密集的火力网。马匹纷纷中弹倒地,敢死队员弃马徒步,一路血战,直至战死。当汉兵们再次从炸开的缺口涌入寺庙时,翁泽脱掉上衣,赤膊提刀,大叫着“咯嗨嗨”,直冲过去。僧人们、村民们也高喊着跟着往前冲。

幼小的阿爸目睹了这场最后的混战:在喷吐着火焰的枪口前,藏人一排排像被割断的青稞麦似的倒下,后面又一排排勇猛地飞扑而上,最终冲进汉兵中展开肉搏。砍的,砸的,刺的,拳打脚踢的。汉兵已无法开枪,只能使用刺刀和枪托,各自为阵。一些汉兵似乎没练过刺杀,交锋不几下便被砍倒。练过的就难对付了,因为藏人的腰刀、斧头和砍刀都不够长。有个大块头兵,力气也大,六个藏人围住他,一连被他刺倒了五个。正当他向第六个刺去时,赶来救援的翁泽从身后抓住他的腰,把他摔坐到地上。那个几乎被刺中的藏人趁势挥刀砍去,一刀砍在他右肩上,又一刀砍到他的左颈部,动脉血管被砍断,鲜血喷出一米多高。

这时的翁泽,浑身已被刺得血肉模糊,尽管力渐不支,仍奋力拼杀。在与一名汉兵搏斗时,另一名汉兵乘他来不及防备,一刺刀戳进他的肚子,肠子从伤口掉出来,翁泽一下子跪倒,左手托住肠子,右手挥动砍刀继续抵抗,这时一个军官拎着手枪走来,对准他的脑门扣动扳机。翁泽突然不动了,身体一歪,慢慢倒了下去。

那天到底死了多少人,阿爸至今也不清楚。战斗结束后,除了老弱病残和妇女孩童,各个村的青壮年男子以及甲格寺的僧众,不管是否参加战斗,全被抓走。寺庙的佛像法器被捣毁,大量从十七世纪传下来的佛经以及代代抄写的经文,被集中在庙门前焚烧。大火蔓延到整个甲格寺,一连烧了好几天,夜里百里之外都能看见火光。堆积如山的灰烬后来被用来做了农田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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