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大队开诉苦大会,贫协主席莫遇照例要在台上控诉,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控诉本生产队唯一的地主——莫富贵在旧社会是如何残酷地对他进行政治上的压迫和经济上的剥削。 其实,他并不想上台诉苦,但他是大队贫协主席,在万恶的旧社会,全大队就数他最穷,父子两代都是给莫富贵家做长工,“四清”运动一开始,工作组同志经过访贫问苦后,就认定了应运动而生的新职务——贫协主席非他莫属,也就顺理成章地树为全大队控诉旧社会、控诉地主的第一人。经过多次的启发、教育,工作组终于帮助莫遇认清了地主阶级的凶残本性,而且又帮他写好了控诉稿。发言稿上的事实是根据道听途说的日常锁事,再添枝加叶地放大十倍百倍,还有些是无中生有。工作组同志要莫遇上百次地照着发言稿读、读熟了再死记,记会一点背一点,直到连贯起来背熟通遍。他终于被培养成了一个很有水平的诉苦专业户,经常放到各大队,社属机关、学校、单位去做巡回诉苦。

在莫遇的印象里,东家莫富贵待他不薄,老婆还是莫富贵出钱出物帮他娶过来的,在富贵家做长工,大米饭管饱。现在糠菜半年粮还填不饱肚子,要他去控诉莫富贵地主,开始心里很过意不去。可是,这是工作组的命令,没办法推掉,只好硬着头皮上。最初一两次,闭着眼睛背,机械而呆滞,次数多了,习惯成自然,就跟在生产队出工做事一样,也不觉得难为情了。后来,在工作组同志的教育下,莫遇逐步还学会了在控诉的时候,适时地哽咽、流泪、咒骂……

“四清”运动前脚刚起,“文化大革命”运动后脚跟着接来了,已经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又升了一级。“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公社、大队,无论那个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斗地主,斗争大会没完没了,大队开完了,生产队接着开,隔三差五就要开一次诉苦大会。开会的时候,生产队停止安排生产,社员们不要去做事了,也乐得休闲一下。莫遇活生生的控诉不断地发酵,得到了人民更多的同情,受到了全大队人民的支持和尊敬。地主、富农也被控诉的越来越象魔鬼,越来越臭,到后来就变成了麻疯病人,人人都害怕与地主富农沾上一星半点边儿。

莫遇所在生产队是五队,队里只两三户外姓人,其他的人都姓莫,而且还很亲,同属一个祠堂,供同一个祖宗,百多年前的先祖还是同一个锅里吃饭,同一个屋子里住的人。莫遇和莫富贵同一个辈份,是没出五代的同宗兄弟,现在是两个不同阵营的阶级敌人。当然,莫富贵地主不仅仅是莫遇的阶级敌人,还是生产队、大队、公社、全县、全省、全国人民的阶段敌人。

在旧社会,生产队的莫姓人都称莫富贵“大少爷”,现在都叫他死地主,堂兄、堂弟、堂叔、堂侄……都离他远远的;亲弟弟莫富安最害怕与他扯上关系,兄弟俩既便是鼻子碰鼻子的时候,也装着没看见,或者是不认识,过年的时候富安更不许小孩去哥哥家拜年。富安是中农,是阶级阵营中的中间派,贫下中农的团结对象,靠左一点是贫下中农一边,靠右一点是地主富农一边。富安有个地主哥哥,害怕别人把他沾亲带故地划到地富那边去,所以他要尽量表明与哥哥是属于两个不同阶级的人。

1967年夏天,大队的某场批斗会散会了,社员们从礼堂大门鱼贯而出,熙熙攘攘地走回各自的生产队。莫遇他们五队的居住地叫莫家院子,离大队部最远,有二里多路,一路几十个社员们边走边说着闲话。快到莫家院子的时候,听到院子前传来了尖叫的“救命”声,闲聊立即打住,大家火急火燎的一齐往院子飞跑。冲到院子前,看到莫遇的妈妈王老嬷在大塘边喊救命,王老嬷急的双手乱舞,话都说不成句:“水里……孩子……”大家听不懂她的意思,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莫遇也是听的半懂半不懂,急忙问妈妈:“是不是有孩子掉进水里去了?”“是!是……”听说有孩子掉到池塘里去了,大家的心霎地都提到了嗓子上,好几个人同时问是谁家的孩子,看到没有。”,谁都担心是自己的孩子。“好象是……富贵家的礼高。”孩子已沉到水底,王老嬷说的不敢肯定。大家听说是富贵家的孩子,都放下了悬起的心,正要往塘里跳的人急忙刹住了脚步,大家马上冷静了,各自想着该不该下水去救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落水的若不是富贵的儿子,不用说,会水的人都会哗地齐齐跳进池塘,摸呀捞呀尽全力救人。现在是富贵的孩子掉进池塘,又当别论了。刚刚开完控诉地主、斗争莫富贵的大会,现在就来救地主崽崽,社员们个个心里都在犯滴沽:救了地主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被人说成是和地主一家,不分敌我了。尤其是莫富安,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去救吧,以后我就更难与哥哥分清界线了,要是把我划到阶级敌人那一边去,往后会怎么样?实在不敢想,说不定那一天我也会上台挨斗,而且这还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肯定会连累到儿女,升学、入团、当生产队的小干部……可要不去救,那毕竟是我的亲侄儿,父亲的亲孙子呀!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啊!哪天我死了,有何脸去见我的父亲、母亲……想到这里莫富安就要往水里跳,当他正要跳的霎那,干部同志的话又在耳边想起:“亲不亲,阶级分,只有阶级兄弟才是亲兄弟……”不行!不行!我还得想想……

莫遇的脑子里也在天人交战:

说句良心话,莫富贵在旧社会并没有对不起我,而我在这无止无息的运动中却大大地对不住他了,以莫须有的事实控诉莫富贵,虽然不是我的真意,但毕竟是以我的名义,而且是我红口白牙亲自说出来的。妈妈骂我没良心,我自己也问心有愧。现在他的儿子掉水里去了,我理应去救他,弥补我的过错。可是,如果我把他的儿子救上来了,公社干部、大队干部、大队人民会怎样看我呢?他们会说我翻身忘本,与地主不分家……这事真伤脑筋,如何才好?

救人和救火,哪容的下半刻迟延?王老嬷急的直跳,拚命喊:“快点……快点……下塘救人。”可围在塘边的几十个男男女女没一个下水。王老嬷急了:“富安 ,你还死在干岸上,快下塘啊!”富安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眉头攒成个大疙疤,脸上的汗雨点一样叭叭地往下掉。王老嬷又喊自己的儿子:“遇儿,下水救人啊,娘求你了,娘给你跪下了。”莫遇焦急地搓着双手,也是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时候,莫富贵已经走到池塘边了,他是散了会,待参会的人们都走了,才敢离开会场的,比本队人回来晚了15分钟,还不知生产队的人围着池塘干什么。王老嬷看见这么多人、还有亲叔叔都不下水救人,气的要吐血,看到了莫富贵,急忙走上前用手指着孩子落水的地方,对莫富贵说:”你儿子……掉塘里了。”莫富贵“扑通”一声和衣跳进塘里,一个猛子扎进水底,立即摸到了孩子,蹭的一下窜出水面,把孩子托上塘,悄然离开了。

众人围上来看,异口同声惊叫起来:“是莫主席的儿子啊!”有人喊,“快去拿大铁锅来。”有人应声奔回院去拿大铁锅。莫遇脑袋轰地作响,晕晕乎乎挤进人群,看到躺在地上的正是自己的独生子礼堂,可惜已经没有呼吸了。人们死马当作活马医,把礼堂附卧在倒扣的铁锅上,让铁锅的圆尖底顶着礼堂的肚皮,再在背上往下压,把灌进肚里的水挤出来,只是落水时间过久,没有得到及时的捞救,肚里的水虽然压出来了,礼堂却没有活过来。莫遇哇地哀啼,王老嬷也尖声悲嚎,在家中做饭的莫遇媳妇得到消息,也痛哭着飞奔而来,一家三人呛天恨地,哭作一团。王老嬷一边悲嚎一边撕打莫遇,要和莫遇拚命;“你个短命鬼畜生,来了这么久,为什么不下塘救人,要是早点把礼堂捞上来,我的孙子就不会死!你还我孙子,你还我孙子……”莫遇只觉得天旋地转,任娘撕打,过了一会,挥起拳头,疯狂地在自己的胸部捶打,边打边哭叫,“我杀死了我的儿子……”直到捶的筋疲力尽,胸部都青紫淤血,晕死了。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把王老嬷和莫遇夫妇弄回屋,都想劝说,却又都不知说些什么话,大家这才发现,在场的每个人都是见死不救的罪人啊!

一些人在窃窃议论,有的说“王老嬷老眼昏花,连自己的孙子都没看出来,瞎说是富贵的儿子,要是早说是自己的孙子,也就及时给救上来了。”更多的人说“要不是阶级分的这么清,谁家的孩子落水都得救,也就不会出现这个悲剧了。”还有些人说“贫下中农觉悟高,地主的思想也不坏,莫富贵的儿子今年天早晨跟着舅舅去外婆家了,还是富贵送出村的,外婆家离这里有十多里,才7岁的孩子不可能自己会走回来,富贵肯定知道掉水里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是毫不犹豫地跳到塘里去救人了。难道还看不出?人家比我们这些阶级兄弟更珍惜别人家孩子的生命。”

莫遇的媳妇实在想不通,儿子明明可以及时得到打救,不会死的,可那么多人就是不去救人,眼睁睁地看着让他淹死,可怜的孩子,死的冤屈。越想越气,想着想着就疯了,水米不进,屎尿屙在裤里,还不知要过多少时日才好得起来。莫遇的妈妈骂不离口,句句咒儿子缺德,叫着闹着要儿子赔孙子。莫遇一连十几天都不出门,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反复复想着孩子的死,陷在痛苦的懊恨中。妈妈骂的好,是太缺德了,是自己害了儿子的命,恶有恶报,而且是立眼现报了。母亲说的对:处世做事要凭良心,问心无愧才对的起做人,对的起祖宗,对的起后人。莫遇想着想着,就怪起运动来了,要不是搞“四清”,要不是搞“文革”,和富贵本来是很好的兄弟啊,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狠心到见死不救呢!以后管他娘的搞什么运动,搞什么斗争,我再也不去诉苦伸冤了,要说我思想落后就落后吧,要给什么惩罚也不怕,一个农民,总不会剥夺我出工做事的。后来,莫遇果真辞掉了贫协主席的职务,称富贵为富贵哥了。

富安经过这件事,也算彻底明白了,不再在阶级成份上斤斤计较、事事选边了。地主又怎么样,同样是人,只不过是在划成份时比别人多了些田地。哥哥和我分家时,同样在父母那里继承了均等的田地,以后他行运,买进了一些田;我运悖,卖出了一些田,结果他划了地主,我划的是中农,但我这个中农并没有比他人品好在那里,也没见他犯了那些错。相反,我把卖田的钱拿去打牌吸鸦片了,是祖宗们嘴里的败家子。

生产队的人经过这件事,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东西,对富贵友善了好多,不把他当麻疯病人了。富贵还是把自己看作之前的富贵,天天勤勤恳恳地做着生产队里最脏的活,最累的活,没有半点委屈,没有半句抱怨。大队开会斗地主的时候,还是他最先上台挨斗,莫遇不肯去控诉了,上面不得不另外培养了一个新的控诉专业户。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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