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十年了,八月五日那天,我在黎明前就被全室的人轻轻地叫醒了。

汉寿人兵司令从床底下一个大旅行袋子里掏出一个竹制枕头,黑暗中望了望门外走廊里巡视的更夫。实际上,我整夜没睡,是盯着星星在等着天亮,汉寿人的举动让我很吃惊。

这位年轻人本来就与死神握了手,要不是其舅舅是高院的终审庭长,那他的坟头上早就是萋草漫漫了,他是罪不可赦的杀人犯,但他却是一个具有真正男人气慨的汉子,从不哭泣,

他拿着这个竹枕,悄悄地走到我的床头,极尽庄重的口吻对我说:没啥礼物给你送行,这是我用空暇时间编织的的枕头,让你记得我,记得这里的生活。

岳阳人桥老爷搬了一个小橙子,他的眼睛似乎在扫射着天花板那幽深的出风口,仿佛一不小心从那里降下一个大妖怪,他是一个江湖大盗,职业心理总是警惕着这个世界,他用脚尖踢了踢兵司令,威严地说,这个东西不能带出去,这样会害了陈总,让陈总安全地走出大门,应当是最重要的事情。

平江人坤古佬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他是因为荷尔蒙太浓而犯了天条。他是我的上铺,一直按照指令,与兵司令、桥老爷全天候监察我的言行,七百多天,他从来不朝我有着一张笑脸,总是用绷绷的神经夸张地写在表情上。他压低声度狠狠地说:马上要出工了,别磨憎,有话的快放屁,有礼的快送,别给我添麻烦。我知道,我走后,他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减刑分自然也就没有了。

十二人全都翻身下了床,整了整特殊的工服,齐身走到了我的床前,大家几乎只说了一句话:陈总,千万别回头望!记住,这里没有你仇恨的人!

昏暗的天地里,我从窗外看着这些疲惫的人消失在黑暗里,心情格外沉重,我与他们朝夕相处,与他们共尝磨难之苦,今日之别,肯定是永诀,虽然他们是一群罪大恶极的人,但毕竟他们的心还是热的,他们的灵魂是向善的,难言的分别,难尽的情愫。

八月的洞庭湖的早晨很凉很舒适,那天跟今天一样,是大太阳的天气,大操坪上几乎不见一人,一区的整栋楼静得怕人,我把自已的行李在前几日早就处理好,被褥衣服送给了419大案的家乡人。几十册的书捐给了教训部,极密的内衣日记被我悄悄地丢进了厕所大坑,仅留下了从野外带回的灵芝与几张照片,床头上摆放着那个竹枕及其它朋友们的小礼品,包括他们亲手磨制的精美锁扣和亲手缝做的节日小灯笼。

彭管教来了,穿着整齐的警服,还是那样的威重气势,还是那样的杀气横溢,走进了羁押人的监舍,从大门外呼唤着我的名字:陈少文,走了,快点!

我随手抓着床铺上的礼物,探了探藏在身上的照片,几乎来不及任何思索,慌乱地朝铁门外奔去,这是第一门。

彭带着我走进了管教室,墙上挂着电棒与铐具,无疑我对些东西是非常恐怖的,因为在这里,我被刘海湘屠夫用这些东西送进了抢救室。我用食指按压了出监文书,邓管教用照相机朝我拍了现场照片,之后,一区大队长曾警司坐在办公椅上,摇着手指说:按照上级指示,你今天回家,我们会派干部全程护送你到涟源,食宿方面,你要你的家人安排,你家人已在大门外等候你。

三位干警,彭管教在前领头,左右各一夹护着我走出一区大门,这是第二森严的大门,如果有人胆敢违反私自溜出此门,侍候的则是禁闭室的站笼。

四人在大操坪里显得格外孤怜,强烈的阳光下,我的光头被毒辣的热浪冲击得格外痛楚,护送的三位干部没有任何掩蔽,似乎与我比赛着意志与精神,因为,在他们心中,我毕竟是他们的敌人,是信仰中的对手。

走到了生活区大门,搜身之后,我所携带的东西全都摆到了桌子上,我面对威严的特警,简直紧张得直打哆嗦,我不是神,也不是圣,凡夫俗子肯定害怕强大的压制力的。还好,特警对着我的照片,仔细询问了照片带回家有何用意,我颤抖的如实回答:不敢忘记这里的生活,带回家就是让亲爱的的人不要闯入这里!

走出三道门,这是生产区,自由的工人与特殊的工人混杂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半完全的社会,虽然这里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毕竟这里有着有限的自由空间,有着宽余的自由广度,所以,我们四人的脚步在机器鸣叫声中加快了。这里曾留下我的血汗,我用眼睛死劲地扫寻着我的记忆,仿佛我在告别着死神的轮船。

武警的岗哨在厚重的混凝土大墙上,端着五六步枪,朝着我们四人呼叫:站住!彭管教立马挥舞着手中的文件“放人办手续”。大门是沉重的钢铁溶铸的,厚实的强度能抵挡万钧之力,如果不出战争的场面,这样的大门是永远破坏了的。

当大门打开时,二辆桑塔拉小车与丰田越野在外守候着,见我走出大门,车上跳出了我的小燕子及我的妻子,他们无言,默默地朝大门迎来,我知道,他们盼望的一天终于来了!

我先拥了拥妻子,然后抱着十八岁的小燕子举了起来,说真心话,我不知有如此的力量在那天能举起我家的小燕子,至今还难以寻到答案。这可能是骨肉分离聚集的能量罢了。

车上下来了我的朋友们,他们不言也不语,只是淡淡地握了手,然后向护送我的干部致敬:“能先去宾馆换衣洗澡吗?”彭管教答应之后,我们一起上了车!

我走向了越野,不禁朝那钢铁铸成的大门望去,死死的盯着那黑色漆成的死亡之门,又回头朝慢慢关上的大门内的景色望去!

谨以此文献给曾在狱中关心关切我的兄弟们!

谨以此文献给我昨天与今天关怀我的朋友们!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亲人!

2015年8月5日8点54分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