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基揭秘:你看到了什么?

——无政府主义幽灵与国家合法性的衰落

如果人们把阿桑奇从“秘密权”入手通过“透明化”来驯服公权力的努力,视为是对国家合法性的挑战,将会发现,国家合法性的衰落及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正是我们这个全球化时代的主流政治脉搏,而互联网是最有效却也最混乱的那个呈现平台。

“世间一切罪恶,都包藏在秘密的中间,罪恶是秘密的内容,秘密是罪恶的渊薮。我们若想禁绝罪恶,必须揭破秘密。”1919年2月16日,李大钊化名“明明”以《秘密外交》为题,刊发在《每周评论》上的这段话,挪用作时下正热的“维基揭秘”广告词,恰当至极。

几个月来,维基揭秘真正引起轰动的是25万份美国外交电报。在听到各国领导人彼此嘲讽挖苦的“真心话”;看到诸如北约的防俄计划,泰国皇室成员可能卷入政变,英国释放洛克比空难的利比亚罪犯是因怕遭到卡扎菲的报复,希拉里要求监听联合国官员,西班牙政府几乎所有阁员都厌恶其首相,哈萨克斯坦腐败严重是个黑社会国家等所谓的“秘密”之后,人们很容易得出这样的判断:秘密外交仍是国际政治的全部,政治领导人个个两面三刀,由国家所主导的外交活动充满了令人作呕的丑陋与恶。

100年前,李大钊的时代,“秘密外交”受到了第一次严峻的挑战。各国秘密签订的种种协约最终使欧洲深陷水深火热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秩序的反思者终于出现。美国总统威尔逊历史性的“十四点和平原则”第一点,便要求废除秘密外交,认为外交事务必须处在公众的视野之内。

然而100年后,当年扯起废除秘密外交大旗的美国,成了后起的革命者“维基揭秘”最大的敌人。难道美国已从当年的进步分子堕落为阻挡时代前行的拦路虎?难道百年之后,国际秩序和世界体系又到了重大调整的历史时刻?

至少阿桑奇和“维基揭秘”是这样认为的。在接受《纽约客》杂志采访时,他说:一场披露秘密的“社会运动”能够“令许多倚重隐藏真相的政府倒台——包括美国政府”。

试图建立一个透明因而正义的世界的阿桑奇们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赞誉,特别是在那些还不享有言论自由,“秘密”仍是权力主要护身符的幽暗国度里,反体制者阿桑奇们几乎成了一个带来“自由福音”的传说。然而阿桑奇被捕之后,全球虽有60余万人通过互联网签名支持他,批评者的声音却也从未断绝。除了作为阿桑奇敌人的各国政府和外交部门之外,亦有大量质疑声音,是由同样以批评政府为志业的媒体人、专栏作家和公共知识分子们发出的。

这些自由世界的中立批评者们的基本问题是:纵然通过透明与公开驯服权力是人类应该追寻的目标,但海量未经证实的所谓“秘密”以不审查的方式发布,难道真的目标清晰,且符合公共利益吗?

窥淫癖的养成与公共利益

“如果我在今天公布五角大楼文件,那么我将不仅仅被当做叛徒,同时我还会被看做一个恐怖分子。与我相比,阿桑奇和曼宁(为阿桑奇提供秘密文件的美军士兵)根本就不能算是个恐怖分子。”1971年五角大楼文件泄密案的主角丹尼尔·艾尔斯伯格最近接受美国一家社区媒体网络采访时的态度颇具代表性。他当年的同伙之一,美国著名异见知识分子乔姆斯基的观点更直接,他说:“维基揭秘公布的电报显示,我们的领导人中的很多人对民主有着深仇大恨。”

是的,维基揭秘值得所有对政府和国家权力存有警惕的人从情感上给予肯定。但阿桑奇所公布的25万份外交电报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会给世界带来变化的信息也确凿无疑。

即便阿桑奇的支持者也会承认这样的事实:“讽刺的是,其实并没有多少我们本不知道的事情被披露。维基揭秘披露的都是些细节———个人观点、外交官的生活和他们关注的人事、战争的可怕伤亡和日常侮辱性行为、权势人物的伪善与谎言……”类似艾瑟·代森这样的感慨,不止出现在一篇英语世界力挺阿桑奇的专栏文章里。

这25万份电报带来的影响,甚至无法与维基揭秘此前公布的2007年美军直升机向伊拉克平民开火的短片相比,因为那几分钟残酷的画面,美军在伊拉克的谎言彻底破灭;更不要说1971年五角大楼文件泄密后,对越南战争和美国政局产生的历史性影响。

那么,这海量“秘密”的价值究竟何在?

目前为止也许是英语世界最有力的一篇质疑文章,出自英国著名公共知识分子、肯特大学社会学家弗兰克·富里迪之手,名为《维基揭秘:不是新闻是窥淫癖》。在这篇时评中,富里迪认为维基揭秘所公布的信息,并非像五角大楼文件泄密事件那样在真正地告知公众真相,它只不过和地摊上的政治八卦小报的性质一样。

“知情权这种想法事实上讽刺性地操纵了人们的想象,那些消费性的窥淫癖式流言,被当做了向公众提供真相服务的主要内容。当然,公众有权利了解为什么他们的政府最后做出了某种决定,以及结果可能是怎么样的,简单说,公众需要政治问责和严肃的讨论,而不需要闻政府官员脏衣服味道的权利。”富里迪认为,与其努力从这些信息中发现重大新闻,不如从它的传播方式,去分析当代公众生活中的道德和行为模式。

作为新的传播方式,维基揭秘的特点和优势已被人充分分析。他们说:“数字革命”带来权力转移,其影响可与15世纪的印刷革命相媲美,互联网天生的权力分散正以积极的方式带来个体权力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均衡,而维基揭秘恰恰代表着个体在互联世界中所能获得的最大权力——说到底,挑战世界最强权仅仅需要一位不满的美国陆军士兵、一些黑客知识、几台电脑、外加几位誓将透明化进行到底的坚定分子。

但技术并不完全决定人类的命运,它只是在表现人类的价值趋向和欲望;技术也并不会独立塑造人类社会,它只是在帮助人类自己实现想要的目标——更重要的问题是,人类自身意欲何为?目标何在?

作为社会学家,富里迪曾在其著作《恐惧的政治》中,对西方社会“政治目标”的丧失展开详尽的分析,他的核心观点是:在当下,普泛的公共生活与特定的政治活动都面临着失去其对意义和目标之感觉的危险,而目标的缺乏正在使作为社会治理的“政治”变成一种社会恐惧和厌恶,人类前行道路愈发模糊不明。

由此理解富里迪所谓“当代公众生活中的道德和行为模式”,其意义便在于:海量信息无选择性(也即没有清晰目标)的供给,既使得人们很难区分试图扳倒腐败权力的英雄和难以计数的权力窥淫癖者,又造成了真正具有改变性的行动的阙如;除了透过数量庞大的八卦或不确定信息,把“不能相信政客、政治充满了谎言与欺骗”这样的常识性生活经验扩大为普遍的政治冷感之外,没有任何推动性的实践价值——这难道就是公共利益的诉求所在?

当然,维基揭秘此前的行动并非如此。无论是伊拉克直升机事件,还是澳大利亚网络黑名单,或是关塔那摩监狱的操作手册,都以真实而清晰的信息指明了目标和敌人,为相关问题的解决带来了动力和方向,虽不及1971年五角大楼文件泄密案那般意义重大,却也足以令人肃然起敬。但海量信息通过互联网“解密”的方式却与之相反。美国270多个使领馆与国务院的往来电文的对象并不是某一个具体国家,它几乎囊括了全球所有政府,不加分辨和事实认定便公布这25万份电报(事实上,即便是美国使领馆的日常报告,也有错讹之处),使得维基揭秘所反对的目标,从具体所知的某个国家、政府或者机构,抽象化(甚至虚无化)为了整体意义上的“国家和政府”。

于是,大量的评论以“无政府主义者”命名阿桑奇们。

现在看来,这样的称呼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错。

无政府主义幽灵及其未来

所有的报道中,《纽约客》对阿桑奇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幽灵般的白发”——这个曾经的黑客、政治活动家和现在的强奸罪嫌犯的一头银发确实使人过目不忘。阿桑奇大概因此可以被称做“无政府主义幽灵”,无数试图跟随其步伐展开“解密行动”的网络解密者们亦属同类。

有趣的是,百年前和着时代脉搏高呼“罪恶是秘密的内容,秘密是罪恶的渊薮”的李大钊,在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也曾是无政府主义的信徒。

百年轮回,时代似乎正在呼唤无政府主义者的再次新生。

一些评论分析说,维基揭秘所掀起的针对国家与政府的网络战争是对美国在9·11之后信息管制加强和政府权力边界扩大的反弹。这显然并非原因的全部。如果人们把阿桑奇从“秘密权”入手通过“透明化”来驯服公权力的努力,视为是对国家合法性的挑战的话,将会发现,国家合法性的衰落及其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正是我们这个全球化时代的主流政治脉搏,互联网只是最有效却也最混乱的那个呈现平台。

李大钊的时代,19世纪末一直到20世纪初,是无政府主义大流行的时代。其时的无政府主义是作为资本主义兴起造成社会内部分裂和国际局势动荡的强烈反弹而出现的一种乌托邦理想。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无政府主义都经常被人等同于失去理性的暴力、混乱、无秩序、无法无天等状态,但这并非真相。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关心的核心命题是:如果国家权威和个人自律是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国家与政府的合法性又从何而来,个人又如何组织以获得自我实现?

百年之后,这仍是新一代无政府主义者阿桑奇们所思考并采取行动的精神动机。看看当下的时代,按照世界体系论的提出者、美国历史学家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的观点,20世纪的多数时间国家的合法性都在逐渐增强,然而近30年来,战争所引起的伤亡使得右翼国家的爱国沙文主义失去吸引力(例如伊拉克战争),而大众运动也没有能做到左翼国家所许诺的那样,一旦获得政权就会改变世界(例如左派思潮和社会主义),无论从社会契约论的角度还是从功利主义的角度来理解,国家作为社会转化机制的努力都在失去吸引力。

如果阿桑奇身处的民主国家里,普遍的政治冷感、投票率的降低、逃税比例在增大等软性对抗还没有被充分意识到其时代价值,那么例如希腊、英国、法国等欧洲国家街头集体抗议行动的升级和美国内部所面临的恐怖危机,则清晰地呈现出了国家合法性面临新的挑战这一特点,遑论那些虽有民主制度却治理混乱的失败国家。

而在那些阿桑奇一开始便列为首要作战对象的国家,虽然也有极个别的经济高增长,但其内部所面临的对抗性张力却在以显而易见的方式一天一天地叠加和累积,遑论那些子承父业的独裁国家。

显然,合法性危机并非只是在边缘国家,它囊括了整个世界。正如百年之前新生的诸种国家在寻求合法性的路上制造了广泛的抵抗与调适一样,今天全球的普罗大众恰恰因其合法性的衰落而正在采取或积极或消极的抵抗,这已是一种激发时代变革的能量汇聚的趋势与潮流,而迄今为止仍是国家权力最集中、最不可动摇、同时也最神秘的外交及国际关系体制,再一次成为了无政府主义者攻击的火力集中点。

作为最激烈却又最合法,同时也是时下最火热的一种抵抗方式,维基揭秘难道真如阿桑奇所言:一场披露秘密的“社会运动”能够“令许多倚重隐藏真相的政府倒台——包括美国政府”吗?

目前看来,即便那些预言国际秩序将会因此改变的评论都显得太过乐观了,难道人们不曾看到本就心怀默契的各国政府纷纷表态,国际关系是基于利益而非流言蜚语,且这一事件不会影响国与国关系?要打破权力的媾和谈何容易,百年之前国际秩序的调整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牺牲了过亿人口。今天,一场由无政府主义者率先发起的与国家的战斗不过刚刚拉开帷幕。

新一代的无政府主义者又真的做好准备了吗?互联网碎片化的信息源和受众带来的全球串联在多大意义上具有行动力?阿桑奇口中的“社会运动”是否真如富里迪所批评的那样,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凿的目标?无政府主义者面临的最大挑战一直是,他们在正确地批判世界和对抗国家,却始终无法拿出一个未来的解决方案。但政治需要的是未来导向的洞察,在最基本的层次上,政治要在让世界保持原样或改变现状的替代性方案之间提供一个选择。

然而,无论如何,无政府主义幽灵的队伍正在壮大。

即便12月17日刚刚取得保释的阿桑奇,也已有后来者对他说:你落伍了。

来源: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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