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局以党内处分、取消退休待遇等手段向《炎黄春秋》总编杨继绳施压,迫使杨辞去总编一职;九十二岁的杜导正无奈再任总编辑。他表示杂志内部没有乱,坚持守住办刊宗旨与八二宪法。

杜导正《炎黄春秋》总编辑杜导正(图:杜明明)

一位八十五岁高龄的长者坐着轮椅,找到《炎黄春秋》编辑部,给编辑部人员送来一束温馨的鲜花。她是抗战时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叫卢英华,搭乘出租车来的,时政月刊《炎黄春秋》创刊至今二十四年,她始终是不离不弃的读者。她说:“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对你们表示支持,《炎黄春秋》一定要办下去。”她欣喜地与几位编辑合了影。那天是六月五日,是《炎黄春秋》杂志社最为艰难的时刻。

二十五天后,即七月一日,任职才半年多的总编辑杨继绳离职了。他是杂志社创刊人、社长杜导正的“左膀”。之前半年多,杜才失去“右臂”吴思。事缘二零一四年九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公文通知,《炎黄春秋》主管单位由原来的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改为文化部属下中国艺术研究院,六十天内,即十一月中下旬完成变更手续,否则便吊销执照。由于多种原因,总编辑吴思和编辑部三位责编辞职了。《炎黄春秋》为了更有尊严地活下去,安排中共前总书记胡耀邦长子胡德平出任社长、编委会主任;前国务院副总理陆定一儿子陆德出任常务社长(法定代表人),风风雨雨中,胡德平最终没能履新,陆德履新不久也在某上层压力下无奈离开。此时,七十五岁杨继绳临危受命走马上任总编辑,兼任副社长。从二零一四年十二月号,到二零一五年六月号,他坚守了半年。

杨继绳是新华社高级记者,从新华社退休的,仍享有新华社的退休福利待遇。据悉,杨继绳任职半年后,新华社党组织委派三名局级官员找杨继绳谈话,第一次谈话要求杨继绳立即辞去《炎黄春秋》总编辑职务。杨继绳顶着;第二次又找杨谈话,说如果他不辞职,会给予党内处分。杨继绳继续顶着;最后,党组织见事情没能解决,竟然耍那种不正常、不光彩的手段,做杨继绳夫人的思想工作,让他夫人逼杨继绳辞职,他们竟然威胁他夫人,如果他不辞职,他就要受处分,他的待遇、他的退休金、他的医疗待遇都可能会取消。一个家庭面临这样大的政治压力和折腾,日子很不好过,杨继绳夫人劝说杨,别再去当英雄了,还说狠话:你就当你的英雄吧,再这样下去我带着孩子们离开了。面对巨大压力,编辑部和杂志顾问们希望他带领同事们顶住,办好杂志,编委会表态:一旦《炎黄春秋》被当局下令停刊,社会上包括不少企业家都表示,将为他准备好数十年新华社扬言要扣除的他的福利收入,为他解决后顾之忧,希望他继续带领同事们坚定把《炎黄春秋》办下去。

北京当局整肃杂志

六月底,杨继绳终于还是被迫辞职离开了杂志社。他先后写下《致炎黄春秋社委会和全体读者的告别信》和《向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最后陈述》,讲述北京当局如何整肃《炎黄春秋》,在事件中他的经历、他的思考。

八月九日,现年已九十二岁、无奈中再度出任总编辑的杜导正就《炎黄春秋》近况接受《亚洲周刊》独家专访﹕

杨继绳辞职有一个多月了,《炎黄春秋》总体情况如何?

《炎黄春秋》能够挺过去的,内部稳定而有序,当然不能绝对排除突然被封杀的可能性。《炎黄春秋》办了二十四年多了,从来没有一天太平过,你不要指望哪一天《炎黄春秋》太太平平。这一阵,我们掐指一算,与有关部门已经十九次交锋,二零一四年九月开始的这一次,十一个月了。这一次的情况,与过去的十八次相比,更严峻些,更复杂些,但我们守住了底线,守住了办刊宗旨,坚持办下来了。今年第一期到第八期都很正常,还是原来的宗旨,原来的格调。九月号,编辑部已经第二次讨论稿子,全都通过了。第九、第十、第十一期稿子文章都已到齐,第十二期的稿子也已经有了,我大体看了,都还不错,这就是《炎黄春秋》总体情况。

最近上级主管部门对杂志社有什么新的动作吗?有官方媒体,特别是在网络上,对你们竭力抨击,有效果吗?

最近这十一个月,上级有些部门,对《炎黄春秋》采取内外夹击的办法。外部以社科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龚云,在《国防参考》杂志上发表长文《:历史虚无主义思潮的主要阵地》,批《炎黄春秋》二零零二年开始“变质”,“集中攻击共产党”,此文最初发表于三年前,影响不大,但最近影响颇大而成为话题,引起社会各方注意,缘由是《解放军报》官方微博两个月前的六月三日转发。他的文章给我们列了七条罪状,对《炎黄春秋》全盘否定,是近年来最完整的一篇反对《炎黄春秋》的大文章,在这篇文章的影响下,接着批评批判我们的文章,一波又一波,这是外部给我们的压力。看来不是一个个人行为,而似乎有来头的,我开始还不愿意这么说,现在看来,可以这么说。因为在舆论冲击下,他们紧接着采取釜底抽薪办法,就是中国人的说法“挖墙脚”,给编辑部造成实际困难,让你办不下去。当初国家新闻出版署有位署长是我老朋友,他概括了一句话:我们现在是用行政技术手段处理政治问题。去年让我们杂志社“改革”,变成国家资源单位的领导体制,这是以行政技术手段来惩罚杂志,这次采取内部挖墙脚,从内部给你搞乱,让你办不下去。据说,炎黄文化研究会把我们推出去后,自己反而又有了一个正式出版刊号,正在办一本杂志。

你说的内部挖墙脚是指吴思和杨继绳等人的辞职吗?

对。在《炎黄春秋》内部,我的左膀右臂,一个是吴思,一个是杨继绳。吴思走了以后,胡德平和陆德也没来多久。杨继绳上马。后来他压力也越来越大,我当时劝过他,说学学李锐,要顶住。为了坚持真理,牺牲什么都可以的。当时,中央组织部派了三位局级官员到李锐家,和他谈话,要李锐辞去《炎黄春秋》顾问职务。李锐听完就问,你们说完了没有?三个都说,说完了。李锐就严肃回答道:你们回去,向组织上汇报,就说是我李锐说的,《炎黄春秋》这个顾问,我是当定了。你们要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结果,当局无可奈何,没一点办法。杨继绳一走,我的左膀右臂都没有了。我很担心,有人逼我们的编委、顾问和主要作者远离《炎黄春秋》。有的地方也接到上面的通知,但大都没有认真传达和执行,只是新华社这一家,执行最坚决。真让我失望啊,我是一个老新华,解放战争时期就是二十兵团新华分社社长。我两个左右手辞职,搞得我一下子手忙脚乱,过去我一个月去杂志社三次,现在每周去两三次。

外面不少传言说杂志社现在内部有些纷乱,老朋友们的支持有变化吗?

这正是我们最为感动的。支持《炎黄春秋》的力量,半年多来依然出乎我意料,非常感人。《炎黄春秋》的老编委六十多人,只有一个辞了,其他都很坚定,李锐、何方、郭道晖、江平、资中筠、袁鹰、邵燕翔、钱理群、雷颐、张千帆等这一大批老中年干部和知识分子都非常坚定。有读者说的有点过分,但表达了一种心情,他们说:《炎黄春秋》是今天大陆唯一一份讲点真话、讲点老实话、讲点真理的杂志;是千千万万人的希望所在;为了这一点期待,你们一定要挺住。这半年,《炎黄春秋》的稿源、稿子质量,都没受到影响,编辑想要一篇稿子,打个电话,稿子就来了。人心所在。至于杂志社内部,发行部、办公室、财务部都很正常,《炎黄春秋》最困难的时候,内部没有乱。外边的传说,希望我们乱,担心我们乱,但我们都没有乱。

听说半年前,杂志社也邀请了几位新人参与?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就有新人进编辑部,这三个责编,思维、写作、编辑、经验、为人都不错。我们现在执行主编四人:王彦君、冯立三、丁东、杜明明。王彦君六十四岁,是当年中央统战部的第一笔;六十二岁丁东是著名老编辑、老作家;冯立三是当今北京著名文艺评论家。杨继绳走前,叫我女儿明明帮忙编辑工作。现在,徐庆全出任常务副总编辑,过去我们三驾马车的一驾,过去是吴思、杨继绳、徐庆全。徐年轻一些,来自山东渔民的孩子。今年五十二岁,来《炎黄春秋》已十八年,大是大非表现坚定而鲜明,站得高,不怕杀头不怕坐牢,文字功夫又好。

您再度出任总编辑,身体能挺得住吗?

我当总编辑,完全是被迫的,也是暂时的。去年我让胡德平当总编辑时,我已经当众宣布正式退下来,现在出现新的情况,于是把顾问增加到六人,原来是三人,杜润生、李锐、何方,还有曾彦修,曾彦修走了。现在李锐、何方大家商量,增加了四个顾问,郭道晖、江平、陶斯亮、胡德华,胡和陶代表红二代这一批,郭和江代表大学老教授,李锐、何方代表老干部,杜润生一百零二岁,身体不太行。七个顾问,与过去的顾问性质不同,他们是有实质的工作的,是参加杂志社社委会的决策的。编辑部工作由徐庆全这个常务副总编辑。编辑工作有四个主编,社务有李晨、竟成等老同志,有这样一个领导集体就不那么担心谁离开谁走了。本来交班给胡德平、陆德,当局“逼退”,实出无奈,我又被逼上梁山,因此就先挂个名吧。真是老天眷顾,大概也是同情《炎黄春秋》吧,给了我一个好时机,我最近几次检查身体,血压等各项指标都正常,会上我发表演说,讲了一个小时,竟然没有累的感觉。

你怎么评估《炎黄春秋》未来走向?

守住办刊底线,守住办刊宗旨,守住八二宪法。具体的有八不碰,“自我审查”:多党制、六四事件、军队国家化、现任国家领导人及其家属等八个方面内容不涉及。我们要换位思考,《炎黄春秋》是时政刊物,就要掌握分寸,换位思考,虽说官方对我们的一些文章有意见,不高兴,但大体上还是能接受的。如果势头太猛,把你关闭了,我们也就没阵地发言了。《炎黄春秋》要守住阵地办下去,尽量保住阵地,这是二十万读者的期待。也是所有顾问和几十个编委们的集体愿望。

当下几乎所有人都判断说,中共当局对媒体对网络的管控继续强化,你的感觉如何?

我们要全面辩证的看习近平这两三年的作为,三中全会、四中全会都是不错的。反贪腐,很得民心。但反贪腐也好,三中四中也好,核心还是推动政治体制改革,这是邓小平讲的,政治体制改革跟不上,现在贪腐如此严重,经济出现那么多问题,都是政治体制改革没有赶上去造成的恶果。现在习近平集权,把各方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树立自己威信,这样做要辩正而具体分析,集权后有三个前途,一是朝着市场经济、民主宪政发展,这是最好的一条路;第二条路,是邓小平的“经济反左,政治反右”那条路。第三条最坏,就是回到毛泽东社会主义,我认为不可能。因此,我对十月召开的十八届五中全会,还是抱有期望的。

当下有不少朋友对政坛趋势表现失望,你怎么看?

这两年来,确实有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和老干部,由原先抱着希望,而后是观望,接着是失望,又进入绝望阶段。现在内地出现了一种很不好现象,中央也已经注意到了,就是相当多的老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即老教授、文化人、媒体人,心情不好,采取不说话的沉默态度。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更可怕是出现大量地下活动,很多人叫“家庭聚会”,实际是志同道合者到某人家里议论政治。对于执政党来说,这是一种危机。邓小平说过,最怕大家不说话。我始终是乐观派,我对未来,对习近平为首的中央执政还是拥护的有信心的。我们对党负责。对中国老百姓负责。本着实事求是精神,凭着良心,该说的还是要说,该做的还是要做。

《炎黄春秋》未来几期会重点关注哪些大事?

第八期,发表了邓小平一九八零年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长篇讲话,邓小平在政治体制改革上还是想有所作为的,摇摆了几次,这篇是代表性的好文章,加上发表三十五周年。政治体制改革这旗帜我们举得很高。第二,我们要高高举起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这旗帜,十一届三中全会是标志性的、革命性的一次伟大变化,我们准备连续开几个座谈会,纪念十一届三中全会三十七周年。第三,十一月是胡耀邦诞辰一百周年,我们想大作胡耀邦的文章,中央会怎么纪念,目前还没听到更多消息,我们会做多点事。

来源:《亚洲周刊》2015年8月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