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委员会委员贺拉斯·恩道尔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翻译 李宏宇

阿列克谢耶维奇1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阿列克谢耶维奇总是站在她的人物和见证人这边,哪怕他们的看法跟她自己的明显不同。索尔仁尼琴是个布道者,她是倾听者。—— 贺拉斯·恩道尔

每一位获奖的作者,我们都已研读多年,莫言如此,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如此。总的来说,瑞典学院是一只鸟,飞翔在全球文学风景之上,寻找不可或缺的创新之声,不论类型、国别和政治色彩。我们在这里或是那里落地,常常感到惋惜,有那么多重要的作者不能够得奖,因为每年只能奖给一个人。我们从不临时起意,有的作者曾在我们的短名单上停留十年之久,直到我们的阅读,还有我们的仰慕,终于结实地着陆。 —— 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佩尔·韦斯特伯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201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非虚构作家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在它的历史上是第7次颁发给记者出身的作家。尽管很多诺奖作家都是记者出身,比如海明威、马尔克斯等,但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以“非虚构”作品获奖而非“虚构”作品获奖。

今年67岁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当然有自己生活在苏联时代的个人经验,但她不倚重个人经验来写作,而是采录历史大事件下众多小人物的声音,倾听他们不同于“书”上的卫国战争、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的普通人的“说法”与经验,树立起了关于时代苦难与勇气的纪念碑。

尽管历史上不乏非虚构作品的获奖者,蒙森、柏格森、丘吉尔、罗素等,但他们的作品或者是历史著作,或者是哲学著作,并非文学意义上的非虚构作品或纪实文学。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的“文艺性调查初探”《古拉格群岛》虽然很有名,是纪实文学的杰作,但却是在他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才出版的,获奖时,他的代表作是虚构类的《癌症楼》。

尽管瑞典学院把诺贝尔奖颁给了非虚构作家,却并不等于鼓励其他作家或新闻界,朝非虚构写作倾斜;更不能简单地将其看做非虚构的胜利。“她得到瑞典学院嘉奖的那些书,是作家作品,而非记者作品。这个奖不是给任何旁人的鼓励,只给她——诺贝尔文学奖是个人奖。”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五位委员之一、前瑞典学院常任秘书贺拉斯·恩道尔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说。

贺拉斯·恩道尔奖给阿列克谢耶维奇大体上是喜闻乐见的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选择一位记者获得2015年的诺奖,是要给全世界新闻记者以鼓舞吗?在中国,人们对这个决定反应良好,赞扬较多。在其他地方呢?评委会内部如何看待这个结果?

贺拉斯·恩道尔:说到专业训练,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无疑是记者,她早先也确实在报社工作,像很多获奖作家一样。不过她得到瑞典学院嘉奖的那些书,是作家作品,不是记者作品。这个奖不是给任何旁人的鼓励,只给她:诺贝尔文学奖是个人奖。

一如既往,学院内部只有一种意见,已经通过获奖决定表达无遗。我的感受,奖给阿列克谢耶维奇大体上是喜闻乐见的。

南方周末:诺贝尔奖的授奖理由是:“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的纪念。”你认为她的文学独创性在哪里?

贺拉斯·恩道尔:她的独创即在于她有能力让人说出他们最痛苦的经历,也在于她的才华,能够把海量的原始素材塑造成各种性格鲜明的人物独白,有着感人肺腑的感染力。

南方周末:你个人是什么时间开始关注和阅读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的?在获奖前,中国大约翻译了四五本她的书,但多数读者对她是陌生的。不知道你对她哪本书印象深刻?它打动你之处在哪里?

贺拉斯·恩道尔:我大约15年前第一次读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她写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那本书,很快我就开始读她另外的作品了。我尤为喜爱的是《为死迷醉(Enchanted with Death)》。这本书调查了十七例自杀案,这些人接受不了体制崩溃之后的现实,她的调查比我知道的任何作品都更深入,揭示了社会对精神和情感的破坏。

南方周末: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记录谈话与艺术毫不相干。而这个体裁,介乎新闻与小说之间,区别极其细微。一方面是他们讲的话,另一方面是我对世界的看法。”根据作品,你认为她对世界的看法是什么?在战争和灾难中,她发现了什么?

贺拉斯·恩道尔:我认为,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和平主义者,她激昂地提醒她的同胞,别让那些陈年乌托邦给催眠了。

南方周末:她的前辈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也是纪实性的巨著。阿列克谢耶维奇称她的写作为“文献文学”。你认为她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中有什么独特的位置,在世界非虚构文学中,还有哪些非虚构作家你认为值得尊敬?

贺拉斯·恩道尔:她继承了俄罗斯可以上溯至18世纪的“见证文学”的古老传统,我想到了亚历山大·拉季舍夫的《从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记》,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等等这样的作品。不过她又跟西方那些偏爱游记体或报道体的非虚构写作名家不同。这些作家里当然有值得关注的,可要是把名字说出来大家又该瞎猜了。

南方周末:同样是描写黑暗,她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什么不同?

贺拉斯·恩道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她总是站在她的人物和见证人这边,哪怕他们的看法跟她自己的明显不同。索尔仁尼琴是个布道者,她是个倾听者。

南方周末:她的书(比如《切尔诺贝利的回忆》)和书中描写的事物已经时过境迁很久了,为何委员会单独瞄上她,而不是那些更为热门和现代一些的非虚构写作者?比如,琼·迪迪昂,不过诺贝尔文学委员会好像也不喜欢美国作家。

贺拉斯·恩道尔:不见得。阿列克谢耶维奇最新作品《二手时间》2013年出版,写的大多是相当晚近的事件。至于琼·迪迪昂,我不能对某位作家能否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置评。对于我们不喜欢美国作家这种说法,我一定要提醒你诺贝尔基金会的章程是这么说的:“评奖不考虑候选人之国籍族裔。”因此获奖者是不是美国人,学院压根就不会考虑这种问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2“我们不会转动地球仪在上边标出一个个地点”

南方周末:历史上,瑞典学院曾给过一些哲学或历史著作颁发过文学奖。2015年的白俄罗斯女记者却是以非虚构文学作品获奖。你怎么看待虚构与非虚构写作各自的价值,以后会增加对非虚构写作的关注吗?

贺拉斯·恩道尔:蒙森和丘吉尔都是历史学家而非哲学家。当非虚构作品的风格与呈现具备了文学品质,也可以获得文学奖,这是诺贝尔奖章程承认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显然就是这种情况。

南方周末:前年是给短篇小说,去年莫迪亚诺的作品也不很长,今年是给非虚构。你们评奖的标准变化给人以新意,那么,你认为文学还有新的可能性吗?瑞典学院是不是想对过于狭窄的文学样式和文学观念进行拓展?

贺拉斯·恩道尔:的确,我们把文学视野放得更宽,而不是只看常规篇幅的虚构作品。传统的小说如今或许并非最有前景的文学形式,尽管它大规模地统领着市场。

南方周末:阿列克谢耶维奇直面二战、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等大事件,倾听其中普通人的声音,不是个人经验。和一般基于个人经验的虚构作品比较,你真觉得她在最后的短名单的5位作家中是无与伦比的吗?你们担不担心遗漏那些等待太久的作家?

贺拉斯·恩道尔:诺贝尔委员会很有耐心,我们的工作都是经过了长期的思考,因此我们并不担心错过好的候选人——除了有时候死神从中作梗,夺走了我们想要颁奖的人选,好在这很少发生。

南方周末:诺贝尔委员会的名单上都是杰出的作家。普通读者会有两个永远的好奇: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今年是他?委员会是否还是会有一个年度的趋向原则或者避开的原则?比方去年是一个法语作家,今年肯定不会。今年是一个欧洲中心国家,明年可能会是“偏远国家”。那么,为什么今年是她?

贺拉斯·恩道尔:没有的事,我们不会转动着地球仪在上边标出一个个地点,在地点之间留出安全的距离。我前边说过,国别问题不允许进入评奖讨论,文学奖是个人成就奖励,不涉其他。

南方周末:今年的博彩公司预测得很准,你觉得它们是不是得到了什么线索?因为保密原则,相信你们不会透露,但据说你们阅读的书单会不小心给人知道,是不是有这种可能?你们在评奖时会不会注意到博彩公司的榜单?会不会说,哈,这次真的让他们猜中了。

贺拉斯·恩道尔:不,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学院之外的人得知了我们的短名单。要知道斯维特拉娜·阿列克谢耶维奇成为文学奖认真考虑的候选人已经有好几年了,瑞典以及别国的一些重要评论家一直在支持她,因此今年在立博公司的赔率表上她排在首位,这并不会让我们介怀。

南方周末:总会有人从政治性角度批评瑞典学院的评奖,假如按你们的说法,评奖无政治,但文学也无政治吗?你怎样看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贺拉斯·恩道尔:瑞典学院的决定背后从来没有任何政治企图。但难免,它的所有选择都会得到政治性的读解,这种议论也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政治与文学以很多种不同的方式交织,于是支持这一位或那一位作家总是会被一些人解读成某种政治立场的表达,这些人自己并不在乎那些文学作品。但对瑞典学院来说,这类想法不足挂齿。我们相信文学的独立性。

恩道尔认为,阿列克谢耶维奇继承了俄罗斯可以上溯至18世纪的“见证文学”古老传统。贺拉斯·恩道尔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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