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系列之一

临河路派出所是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因而户籍室小庞每天与大多数心怀忐忑貌似好人的老百姓打交道时,在对方或诚惶诚恐或一脸谄媚地说:
“老爷,迁个户口哩,迁民主街;
“老爷,我阿大殁了,注销个户口咯;
“老爷,给娃报给个户口呗……”,
小庞得尽量避免摆出老爷面孔。
这个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没有教导员,所里那间大办公室的墙上有毛教导员笑眯眯的照片和名字、简历,但纪昆仑从未见过此人,这个毛教导员始终在墙上作壁上观,所里的最高长官始终是严所长。全所一共在编的警察一十三人,不管你安心不安心在此工作,有啥心病家里有啥事,严所长从不做什么思想工作,闹情绪不听话,去你妈蛋,严所长一到分局点你眼药,你就得另谋高就。
纪昆仑没见过严所长对上级领导是咋说话的,反正他对所里人从来就没好气,而且一视同仁,包括跟他走得比较近的老廖和跟他走得比较远的甘副所长,还有纪昆仑们这些个联防队的,至于那些个犯罪嫌疑人,就无须说了。纪昆仑不知道前些年这个所被评上“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时,严所长是不是这个所的所长!
临河路派出所临的河,除了六七八三个月的雨季,其实就是个干河滩滩,但这不是问题,纪昆仑的问题是,临河路派出所离这紧贴干河滩滩的临河路还有十万八千里,隔好几个街区,所里的办公地点在八一路。临河路派出所为啥不叫八一路派出所,偏偏叫个临河路派出所,纪昆仑问过所里的人,所里的人干干脆脆回答:不知道!话被严所长听见了,脸上从来都是冷森森的严所长看都不看纪昆仑,一边离开纪昆仑,一边回答纪昆仑:就个名字,叫啥不是叫,哪有这么些个为啥!
临河路派出所的值班室有两扇窗,一南一北,南窗扁窄,紧顶屋檐,要翻出去,三屉桌上加把椅子,而且得像螃蟹横行。纪昆仑闹不清当时造这排房时这一间的用途是个啥,而北窗是标准窗,顺着户籍室一侧的墙看出去,是大门,眼睛再往远撂一下,也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大街和楼房,但不见天日。除了户籍室,凡进出派出所的人都得经过这扇北窗。
每天上班,只要得空,纪昆仑就坐北窗下,也看大街,但主要还是看走进所里来的人。
凡是到所里来的外人,不论到所里干嘛,多少都有点紧张,包括这些有关户口迁出迁进或前来咨询的百姓,心里大都有点儿不踏实,尽管他们什么事都没干,但有不少人看上去总是有些不安,有的甚至显得心虚而又惊慌。
如果来人放过这门厅一侧的户籍室,径直朝这儿走来,作为联防队的值班人员就有权发出口气一定是生冷而又严厉的质问:干吗的!这是他们的职责之一。
但作为天天勾留在此的值班人员,纪昆仑对这个值班室,很不满意。除了厕所兼水房、煤房,与所里任何一个地方比,联防队的值班室无疑是最简陋的,其实岂止是简陋,简直脏乱差,空气中还充斥着常常挥之不去的与人体相关的热哄哄的异味。
青藏高原天气昼夜温差极大,因而值班室里两张高低床上堆着即使是三伏天也从不缺席的的军大衣和棉被,这小山样的作为异味来源之一的军大衣棉被,叠不叠全在于严所长来不来值班室。值班室另有一张桌面坑坑洼洼油漆剥落的三屉桌、两条长凳外加一把椅子。墙上挂三五根胶皮警棍,三屉桌上摆一部转盘拨号的电话机子,一本油耗耗的接案登记簿和同样油耗耗的联防队日志。
连开车的王师傅和毎天轮着值夜班的俩人,再加纪昆仑,联防队一共十人,全是从派出所辖区的单位抽的。临河路派出所辖区单位约有八百多个,辖区户籍人口两万余人。但你千万别误认为纪昆仑们是辖区单位百里挑一的个顶个的种子选手,呵呵。一般而言,来联防队的都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多余人,单位骨干或者头头脑脑的心腹,换言之,即头头脑脑待见之人,绝无可能成为类似匪兵甲匪兵乙的联防队队员,有时纪昆仑们还被民间称为狗腿子或者黑狗子。
纪昆仑们一般都坐床上,与对面贴墙一字排开的坐长凳上或蹲地下的那些厮,泾渭分明,纪昆仑们背靠床上那堆不论冬夏都潮乎乎的油渍麻花的棉被和军大衣,神情与那些棉被和军大衣一样严峻而又阴郁,不时地瞟一眼这些个形容萎缩的货,这些货都是纪昆仑们可以掐脸蛋推头皮和劈劈啪啪搧嘴巴或抡胶皮棍的对象。
这十个联防队员的考勤,归纪昆仑管,严所当时当着他们的面对他说,“大学生,联防队最高学历,好,把咱们的考勤管起来!”
因而纪昆仑被严所特许上常白班,每到月底,他就把他们每天的出勤情况上报严所,严所再反馈给他们各自单位。
不过当纪昆仑在面向北窗的那把椅子上坐下划考勤时,不管他的同事是否到场,他一律划勾。在这当儿,他也总会先听到王师傅的“金杯”面包车呑呑吐吐的马达声,然后又从窗口看到那辆永远擦洗不净的奶黄色的面包车呑呑吐吐地驶到大门外的台阶下,这意思是严所到了。严所很守时,每天上班几乎是踩着点来的。
车一停稳,王师傅立即跳下车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副驾驶座那边的门,那倒不是严所摆谱,是那门必须从外开。
王师傅是一家西部矿业公司驻省城办事处的司机,模样如同一只受惊的猴类,他们办事处有十几个来自州上的工作人员要在省城落户口,所以办事处与严所打成一片,所以王师傅是连人带车一起过来“群防群治的。纪昆仑也很清楚,严所宴请家人或朋友,全部由西部矿业公司买单。
严所体形状如半截门板,从不穿便衣,他人到中年且精力丰沛,至于后者,从他那双如骡马钉了铁掌的硬底皮鞋的狠狠地踏地声中,可以证明他脚劲好肾气足。
每天在这刚烈坚定的响彻走廊的皮鞋声中,纪昆仑和两下铺的兄弟们照例都会不情不愿地问候道:“严所长早!”
“早!”严所看都不看这儿一眼,严厉地喊一声,拎着他的“大哥大”包,拐过北窗,径直顺走廊向所长办公室走去。
别人的大哥大包里头,未必有大哥大,但严所的大哥大包里确乎有一部大哥大。不过,这部大哥大不是分局配的,这事纪昆仑可以确定,分局的头头脑脑配的都是BB机,摩托罗拉的中文BB机,已经算高配了。而每年这部大哥大发生的费用,大约是严所两年的工资,因此,这部大哥大的供养人不是严所,纪昆仑也是可以确定的。不过,从上到下,没有人追究这事,这也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严所不敢这么公然公开亮出他的大哥大。
纪昆仑不记得具体是从哪年开始的,全社会,不论公检法司文化新闻出版,不论公私,也不论是否取之有道,凡能圈钱的,都算能人,当刮目相看。
随着严所到岗,所里其他干警也陆续乒乒乓乓打开办公室的门,于是作为公安基层单位的派出所,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刚来所里,纪昆仑还不满意这间值班室没有牌子,名不正言不顺的,你傻不拉叽地坐这算干啥的?连放个城北区分局年度拔河比赛第三名的奖杯和挂个街道颁发的在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评比中获优秀组织奖锦旗的那间屋子都有块“荣誉室”的牌子,值班室是所里唯一不挂牌的地方。不过,在这坐了一阵子,他自己也有点想通了。
这个从外面一眼看到的不挂牌的地方,那两张高低床横着的钢管和竖着的钢管上常常铐着几串摆着各种Paosi的,像似跃跃欲试准备跳钢管舞的犯罪嫌疑人,所以纪昆仑们的值班室有羁押室的功能;这里还接待前来报案的各界群众,有时各界群众发生纠纷,相互撕扯扭送来此评理的调解点,也在这里;另外,对那些没上铐的打算草草审一审,训两句就大脚开出去的人来说,纪昆仑们的值班室又是审讯室或者是训诫室,看来所里有难处,不挂牌是不好定性呐!
但作为狗腿子的纪昆仑们,你连提个意见的资格也莫有,你是虫豸,你的职责就是协助所里的任何人做任何事,不论是户籍警刑警,每个在册在编的干警,就是你的党,党叫干啥就干啥。
不过,纪昆仑们对此已经无所谓了,来联防队的,在单位不是多余人就是刺头,作为刺头,不仅头头脑脑不待见,就连单位普通员工也不待见,他们基本上是的无事生非的搅屎棍子,于是上下一心,眼不见为净,将其推出门去一了百了。所以有的联防队队员的问题,不是坏不坏的问题,而是谁比谁更坏的问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的联防队队员会年复一年是警察蜀黍的狗腿子。多数联防队队员从单位滚出的时间,短则一半年长则三五年,在这期间,工资奖金各种福利发放带鱼苹果之类的实物,说好的一样也不能少,因而有不少对自己在单位处境地位心知肚明的联防队员就啥也不说了,在哪混不是混!作为多余人,本来就是王宝钏,他们在单位没有话语权,可有可无,所以就更没所谓啦!
但纪昆仑是个例外,在单位,他既不是多余人也不是混子。

纪昆仑大学毕业分到省科技情报研究所一年了,专业是图书目录学,就在所里的中外科技期刊资料室搞编目。在纪昆仑之前,一旦街道治保主任一登门,要研究所出人,无须祭出“群防群治”这样的法宝,研究所通常也不啰唆,说些诸如“这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紧着呐”之类的话,啥也甭说,拿银子!雇个临时工全年工资就千儿八百,研究所出,这事就妥了。
街道和派出所很乐于这样“有钱出钱”,这钱百分百成了他们福利的一部分。被街道和派出所纳入辖区的单位很多,那就下一家!但研究所拿银子“买壮丁”,是在研究所一楼厕所未堵塞之前。
与纪昆仑同处一室的同事,湖南老阿姨一个,大字不识一筐,是省科委副主任的堂客,她那日夹紧双腿从一楼厕所奔四楼厕所,发现蹲坑里满是汤汤水水,连个下脚的地都没了,便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把这个消息传遍大楼四方。
老区恰巧不在,原本所里杂事都他干。一楼到四楼的厕所和下水常堵,所里的人都知道根子在哪!所里但凡有点年纪的同事都是茶客,他们的“茶根”常常撇开老区专门用来过滤茶叶的铁筛,直接进了洗手池,而厕所,所里但凡有点年纪的同事大约都是老屁眼,多粗砺的手纸都不怕,逮啥算啥,用报纸算是善待自己了,一折叠有时会起棱起角的烟标信封,用于外包装的牛皮纸,还有就是从老期刊上撕一张,撕一张,或者干脆就是期刊的封面和封底,有的封面和封底可是真正的道林纸,厕所为啥堵,这你就明白了沙!
丁胖出现在走廊里,用足以令全楼人都听得清的声气长叹短吁了一番。
丁胖穿着打扮长相都像个账房先生,戴布袖套,鼻尖上架着副圆玳瑁镜,头发按当前流行的说法是“紧密地团结在以剥皮鸡蛋为首的当中央周围”,是个中空的秃头伯伯,不过这两年他的秃法,有直追弗拉基米尔?伊里奇的趋势。因而,咋看丁胖咋像个账房先生,但事实上他就是省科技情报研究所的账房先生。
当丁胖胖乎乎的身子和他那个矮墩墩的女出纳嘟嘟囔囔从纪昆仑办公室门口挪过时,纪昆仑连忙起身关门。
丁胖和他的女出纳一个月发回工资,半个月报销回发票,是所里闲得蛋痛的两个人,他们不整厕所谁整?
这门有点卡,待纪昆仑用力要碰死门时,一股大力反推过来,身子骨单薄的纪昆仑马上败下阵来。
丁胖向厕所那头呶呶嘴,不由分说地对他说:“帮个忙!”
纪昆仑你,所里唯一的年轻人,你的活早三天五天干出来,或者晚三天五天干出来,有什么关系?再说你还算所里的新人,你不干谁干!
纪昆仑眼里脸上所有的不满稍纵即逝。
所里一楼厕所如果忽略那一排瓷釉已然泛黄的蹲坑、尿池和一股子淡淡的胺水味,很像个收拾干净的水房,地上墙上啥时候都湿糟糟,那盏油腻腻的顶灯不分昼夜啥时候都那么亮着。
三个蹲坑满是黄纳纳的浊水,有的还有手纸和排泄物载沉载浮。
纪昆仑感到一阵寒意袭来。
一根乌黑的长竹片呈7字形窝在墙角,长竹片由两爿竹片连接,粗看还算干净,但绑定两爿竹片的一圈圈生满黑绣的铁丝和月芽形的竹节里分明嵌入几许黄浊的碎屑。
而这俩财务工作者却有备而来,他俩不仅穿一件蓝大褂,居然还人手一副指掌间上了胶的线手套,所以他俩不怕竹片有刺,也不太怕那些隐匿的黄浊碎屑。
丁胖经验十足地说,先捅连接化粪池主管的那个蹲位,有时一通百通,不行,再一个一个来,都不行,只得去楼外,揭化粪池的水泥盖板,长竹片一截一截接龙,顺厕所总管出口往回走了。
纪昆仑连忙祈祷,就这儿吧,这儿吧!
纪昆仑的目光掠过晾在水管上那两块身份可疑的抹布,挣扎了一下,一把捞过,在掌握中。随即,丁胖打头纪昆仑次之,女出纳殿后,如拔河,随丁胖口令,紧握竹片,进退有度刚中有柔柔中刚地在蹲坑的孔洞中捣腾。
一二三,一二三,他们向那个连接化粪池主管的蹲位步歩逼近,随着一阵如牛肠鸣,那蹲位轰隆一声,将汤汤水水溅他们一身。
我擦!纪昆仑扔下竹片,踮脚跳出厕所。
这个蹲位果然是“主要矛盾”,随着几声哮喘,其他两个“次要矛盾”便迎刃而解了。
“通了啊?通了!”湖南老阿姨手提一个通过虹吸原理来疏通蹲坑或抽水马桶的“皮老虎”奔过来,对那两个悲欣交集的财务工作者大呼小叫。她探头入厕,听证那管道轰轰烈烈奔涌而下的那份畅快,便将手里那个“皮老虎”递交给正在走廊里为一头一身汤汁怒火中烧的纪昆仑,手指穿越办公楼墙,戳向后面的家属院吩咐道,“刘所家老太太刚刚来说,她家厕所今天也堵了,老区不在,小纪你就一手去看看吧,6号楼303!”
“我不是干这个的!”纪昆仑觉得今日是他出世以来最为奇耻大辱的一日,他压下那把冲天大火,挖了一眼这位省科委副主任的堂客,扭头就走。
当纪昆仑臭气薰天骑车穿行在大街小巷,路边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举止儒雅的刘所长在他的办公桌后,对湖南老阿姨浅笑道:“哼,这种人不知道饭是咋吃到嘴里的!”
次日,湖南老阿姨将这句话传遍整幢大楼。
半个月后,纪昆仑就到临河路派出所里报到了,科情所里他与一个还处于眉来眼去的小姑娘的最最初级阶段的所谓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纪昆仑毕业于全国一所重点大学的图书目录学专业,全国只有两所大学设了这个专业,那时所有媒体都称他们是“天之骄子”,纪昆仑也认定自己是“天之骄子”。他是青海考生不假,但他们班级百分之九十五的考生,都没有分回他们的原籍,他们是稀缺资源,是个宝,就是全国省级图书馆和省会城市的市图书馆往后这几年间都订不上他们这个专业的毕业生。
第一次分配方案,他已明确被分至武汉大学教书,是省“大分办”那个傻逼胶东壮汉,一口一个“银才”,死活把人要回青海。
家里当年在省上求爹爹告奶奶没有结果时,纪昆仑死的心都有。
那个牛屄哄哄的胶东人扠个腰,牛屄哄哄地说对走出省“大分办”那个伛偻的背影亮亮地喊:“敢,不给!‘老少边穷’地区,这个‘老少边穷’只要沾一条,这学生就得按
“哪来哪去”办,这又是俺规定的,国家部委!不给试试,看俺不把这些屄样操的,一个个告到教育部人事部去!”
爹爹当时踉踉跄跄饮泣而去,有胶东人这样一番话为他送行。
所以生在青海长在青海渴望脱离青海但又被分回青海,而且因为省科技情报所刘所借全省科技工作大会提出的“科技兴省”的口号,死活把他要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科技情报所,纪昆仑这一年来大可以憋出一疝气。但这满腹的浊气未退,他们居然把他扔临河路派出所“群防群治”来了。于是这个“银才”重新排定那个奇耻大辱的日子,将通知他成为联防队员这一日,视作自出世以来最为奇耻大辱的一日!
纪昆仑在这几个月里上上下下都想过了:你以为你是一根葱,猛龙过江,是吧,你翘尾巴,你拎不清,是吧?你给我去人口普查,去“群防群治”,窝囊死你,就是要告诉你,你是个屁,是一摊稀屎!你不服,你绝望,如毎一位癌症患者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我!于是你咆哮,你跳脚,切,跳你妈屄,你说一千道一万,人家就一句:组织决定,工作需要,你都没牙啃!一般情况,你跳得越高,丢人越大,最后还得去,那是必须的,其实,这些被“点兵点将”的,最后都会酸酸的一勾头,土头灰脸,悄悄离开。待再回单位上班,状如劫后余生的你就成熟了。
打他们有组织以来,组织不会低头,而且组织就是清朝那位老妈妈,“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世不痛快!你不知道大学里头有多少对违反个“大学生管理条例”中“不准谈恋爱”这一款,在毕业分配时组织坚决不理会这对小鸳鸯要求被分至一处的要求,就是要让你们天各一方,就是要让你不舒坦,就是要你他娘的化费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辈光阴,去为你俩调至一处的事,上下奔走吧!
哼,有办法治你!
来这之后,纪昆仑也看出来了,不仅他有人神共弃的无助感和屈辱,这里每一个被一脚踢出单位的成为警所黑狗子的,即使已被踢出来一两年了,内心多少还都有些受伤,包括那些在单位被人憎狗嫌的主,不到万不得已,他们能不回单位,就不回单位,偶尔也能听到他们说不想看见单位上那些傻屄!
一样,纪昆仑又何尝想看见单位上那些傻屄!
纪昆仑在临河路派出所唯一感到还有点欣慰的事,所里有个比他早几年考上大学的科班出身的甘副所长,他对纪昆仑名牌大学生身份持一种尊重态度。对他沦落为联防队员,甘副所长还说过一句掏心窝子的话:球,你把你们单位的头头没伺候好呗!
第一天到所里报到,刑警老柴看他写下纪昆仑三个字,瞟了一眼他的小身板,当即扔下一句话,切,也配叫昆仑!便转身走了。但纪昆仑随即看见了这所里还有身板比他更不堪的人,那就是这个甘副所长。
甘副所长长得眉清目秀,但体形偏瘦,到了瘦骨伶仃的地歩,如一枚长脚蛛,但他却是负责辖区的刑事,与所有杀人放火吸毒贩毒的人渣交道,包括那些人高马大且暴力嗜血的人渣。
纪昆仑们大部分时间听甘副所长调遣,与甘副所长或者刑警老柴老廖小张小李他们一起出现场,看守暂且羁押在此的人犯,刑讯时充当打手或者笔录等一系列辅助工作。另外,在闹市区域和一些公共场所巡查,也是纪昆仑们每日功课。

纪昆仑不知道严所一上班,常常把门关得铁紧,在里面作甚。据他所知,严所就是那个林副统帅。
林副统帅与据称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反目后,这个曾经是红太阳称之为最最亲密的助手兼接班人,就被红太阳痛斥为:不读书不看报,是个什么学问都没有的大军阀!
突然间,纪昆仑听到那个大军阀办公室的门凶猛地打开了,因为也只有他严所的门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开。
门在墙上声音巨响地反弹了几下,表明这办公室的主人火大了。
那铁掌猛烈地跺着地,延伸到甘副所长办公室门口,然后纪昆仑听到严所有点把不住的声音叫道:“尻他母,你看看,你看看!”
一本不太厚的书籍之类的纸张啪嗒一声,甩在甘副所长的办公桌上。
小宋油光水滑的脸上立即洋溢着欢快而又亢奋的激情,他立即从铺上起身,一个箭步蹿出值班室,大步而行,但一到甘副所长办公室门口,他又恢复正常步态,作漫不经心状。
不一会,小宋蹿回来,一副巴望天下事有多乱就多乱,越乱越赞的腔调,对纪昆仑兴奋地说:“走咧,再去抓市文联那个老藏民!”
除了纪昆仑,老倪大蔡二毛梁子臭蛋全站起来了,谁都记得这个老藏民的事。
个把月前,纪昆仑电话接报,有人在市印刷厂办公大楼五楼的505宿舍豪赌。他给甘副所长一说,甘副所长立时三刻就带着他和膀大腰圆的老倪一起去了。
印刷厂办公楼四楼和五楼,被没有自己地儿,也没有钱盖办公楼和家属楼的市文联租用,也就是说,那儿是市文联的办公场所和住家。
一下车,特想见识一下啥叫豪赌的老倪,飞歩上楼,抢先一脚踹门而入。
搜查结果是,这四个赌徒每人压在赌桌下那块塑料台布下的赌资,不超过三十块,而且赌徒中没有外人,全是市文联的人,显而易见,他们打得是家常小麻将,离“豪赌”岂止是十万八千里,而且这四个穷人还有约在先,先赢钱了,谁把大家中午的干拌管上。显然,报警的人没安好心,燎这些人的毛。
对此,甘副所长应当骂声娘,然后一笑了之,带我们回啊!但是甘副所长对那四赌徒,手一挥,一本正经地命道:“走,到所里去说!”
这四赌徒分别是文联的舞协书协剧协的光杆主席和专职作家,专职作家,藏族,叫龙仁钦,单身,没有河东狮,赌场就设在他这间书房兼卧室里,他的老婆卓玛和孩子远在玉树草原放牧着牛和羊。
那贴墙展开的四个书架,几乎全是藏文版的图书,那个缺了两扇门的书架上摆着十世班禅和十四世达赖活佛的照片,沙发上方挂着一幅坛城唐卡和拉让巴格西喜饶嘉措的藏文书法,茶几上还有一把刀鞘分离的藏刀。
前两位主席尴尬地笑说着向甘副所长力辩,但也讨饶:
“你说哉,再不再不,这么个事还得去局子里,这西宁市少说也得有个十几万二十万人打这种小麻将的吧,你都抓?再不再不!”舞协主席翘个兰花指比划道。
“打麻将来钱,确实不对,我们作深刻检查,深刻检查,但要到局子里,闻所未闻,闻所未闻,再不能去啊不能去!”书协主席余音袅袅地央告道。
剧协主席不能确定这是真的,他用手掌抹了两回脸才问:“警察同志,你不开玩笑吧?”
甘副所长冷笑一声道:“我们奔几条街,就为了跟你们开球个玩笑!”
龙仁钦前不久刚出了部在全国颇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风头正健,脾气也大。他的脸上挂不住了,赭红色的脸上蓄积着阵阵雨云,待甘副所长再叫走时,当即拍案而起,目如铜铃破口道:“日他妈的,你这不是小题大做,诚心日弄人的吗?就这么点球事,你说走就得走,嘿,怪球下的,我今天就哪都不去!”
“这就由不得你了!”甘副所长开始取挂在腰上的铐子。
“那就要杀要剐,两个字‘随便’,三个字‘随球便’!”龙仁钦像个“尕炮弹”两手死死扒着权充赌桌的那张饭桌的桌子两头。
纪昆仑差点儿笑出声来。
老倪上去一把揪着龙仁钦的后脖梗儿,一拖,连人带桌滑了过来,那些麻将牌噼里啪啦掉一地。
甘副所长将开口的铐子一头啪的一声扣在了龙仁钦扒在桌边的右手腕上,左撇子龙仁钦立起身,一声咆哮,抬手就是一拳。
甘副所长的一个眼窝显然被垫平了。
根本没有料到龙仁钦会出手的甘副所长,二话没有,随即两手抓住龙仁钦左手腕一拧,一个反关节动作。
纪昆仑只听得龙仁钦的左胳膊肘喀巴一声。
龙仁钦一声低吼,拖着左胳膊,直接向他根本够不着也不可能让他够着的茶几上的藏刀扑去。

最后那三个光杆主席只是被勒令写份检查,只有龙仁钦以袭警罪被带走。
甘副所长连龙仁钦带赌资带那副磨损得很厉害得塑料麻将一起拉到所里时,市文联主席书记都在严所的办公室里坐着呢,本来严所和甘副所长立即要将吊着个胳膊的龙仁钦拘留十五日,最后严所和甘副所长恩典恩典,给了市文联主席书记一个天大的面子,才让他们把龙仁钦带回去发落。
纪昆仑记得当时他们下楼时老倪连打几个响彻印刷厂大院的喷嚏,惹得一院子大狗小狗一顿狂呼乱叫,但在这狗叫声中,他分明听得楼梯拐角那儿一间屋,有一稚嫩的声音隔着刷着银粉的防盗门,冲最后的甘副所长叫声:“四姑夫!”
这一叫,叫得纪昆仑五脏六腑至今不得安生。
甘副所长一身警服,手执一杂志,带着同样一身警服的老柴出现在值班室门口,依然对纪昆仑和老倪一摆头,犹豫一下,又对大蔡二毛点点头,老倪大蔡二毛立马活龙活现地取警棍戴臂章,而小宋梁子臭蛋又闷闷地坐回铺上。
甘副所长居然没坐副驾驶座,挨纪昆仑一屁股坐下。副驾驶座,这个世称死亡座,在青海是最牛屄的人坐的地方。
“看看吧,这番番!”甘副所长那个原本早已淡下去已经不太显眼的黑眼眶这时又变得清晰起来了。他把那本杂志拍纪昆仑大腿上。
这是最新一期的《湟水谣》,是省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
“他爹爹的,还专门在目录那儿把这篇东西给圈出来,我操!”甘副所长对纪昆仑说话的口气很自家人,他自信纪昆仑一定是站他这一边的。
纪昆仑立即去看在目录中被圈出来的那篇《沙娃》。
这是个短篇小说,是马步芳时代的一个淘金的沙娃,经历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淘到些许沙金,但在回乡的路上为缉私队抓获,被搜刮一空而无颜见爹娘的故事。故事没有啥新意,但那几个作者恨之入骨,恨不能断其喉尽其肉的缉私警肖像,知情人一看便知,直指甘副所长严所和老倪,而那个警署,就是文字版的临河路派出所,连办公室的陈设办公桌摆放的位置也一模一样。故事结尾,龙仁钦借沙娃同志重返戈壁滩腹地途中,将世上他知道的污言秽语,全搜出来,酣畅淋漓地将文字版的甘副所长严所和老柴老倪骂了个遍,直骂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昨天看见邮递员递过来这份印刷品,上面有严所亲收字样,底下地址是《湟水谣》编辑部时,纪昆仑就闷在那了。连《故事会》都不看的这个军阀,咋会与纯文学杂志《湟水谣》有一腿的呢?
这是一个被羞辱过的文人惯用的战法,通过对仇人的口诛笔伐和诅咒他们烂心烂肺生个孩子没屁眼,如此这般,意淫一番,出个气!
呵呵,纪昆仑暗自笑了。
随着那一阵阵响亮铁掌声,严所移动着铁板一块的身子,夹着他的大哥大包出现了。他拉开门,重重地坐在副驾驶座,再重重地关上门,对早已发动车子待命的王师傅说:走!
严所大约觉得这埋汰糟践临河路派出所,作为一所之长责无旁贷,必须打个头阵,为维护这个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的声誉而战。
一月前,鉴于这种考虑,本来没他啥事的严所与龙仁钦的梁子是这样结下的:他挺身而出,嘴里一直不干不净,厉声厉气,拍桌子拍板凳,舌战市文联主席书记,并直接将痛得呲牙咧嘴一头冷汗的龙仁钦训成灰孙子。原来这位藏族作家卯足劲,只是一心一意地恨甘副所长—这只《沙娃》中的长脚水凫。
车快到印刷厂大院时,甘副所长探过身,打开了前几天刚装的警笛,说是以壮专政机关的威势。这辆鸣着警笛的非警用车,像块带血的小鲜肉,立即招来了一群游手好闲的苍蝇,这些个苍蝇屁颠屁颠地随车奔进了大院。
警笛一响,印刷厂的职工和家属和市文联所有能出来的都出来了,整了一院子乱哄哄的人,不时地可以听到摞在窗台下和空地上那些煤砖倒塌的声音。
龙仁钦则像狼牙山上的壮士,宽幅的绷带吊住个胳臂,面色苍白地独立在五楼的木栏杆前,视死如归地看着跟仪仗队似的在前面开道的手执胶皮警棍的老倪大蔡二毛和迈着走向板门店那样庄重步伐的严所甘所及老柴。
市文联的主席书记和那三个光杆主席,还有一拨作家、诗人,再加市文学期刊《藏羚》编辑部的编辑,十多人堆叠在通往楼梯口的楼前,声嘶力竭地斥责要将人带走的严所甘所及老柴,控辩双方谁也不听谁的,各喊各的,吵成团子丸子。不论对错都不会向着警方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只要严所甘所及老柴眼睛不关注就乱叫乱骂乱起哄。
特为拉在圈外的纪昆仑,终于一把捞住那个打算擦边溜之乎大吉的舞协主席,手指五楼楼梯拐角那扇刷着银粉的防盗门轻声问:“住那间的,跟你们的龙仁钦可有啥难过?”
“哦,作协的驻会干部,两个人动过手,这驴日下的吃大亏了!”这个伪娘显然清楚那场麻将谁报的案,他爱憎分明地挑了一眼那扇紧闭着的防盗门,细声低气地说道,然后摸出支烟,赶紧抽了起来,仿佛他突围出来就为了这。
严所甘所及老柴此时的表现完全不像是执法者,而是像个文革时期两派在街头拍面相遇就大鸣大放大辩论的蹩脚辩手。严所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其言语的确充满着浓烈的文革色彩。他仿如宣读判决书般地对龙仁钦的领导和同仁,指向五楼独立寒秋的龙仁钦高叫道:“他用小说这种方式指桑骂槐,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机关,谩骂战斗在公安战线上的革命干警,抹黑全国优秀公安基层单位的名誉,是可忍,孰不可忍!”
严所大手一挥,甘副所长老柴正面出击老倪大蔡二毛两侧助攻,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龙仁钦领导和同仁组成的隔离带,直奔五楼。
纪昆仑抬头望天,今儿他是第一回有意识地看天,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灰蒙蒙的天,那种阴郁而又压抑的要下未下的下雪天。
甘副所长迈着长腿,一马当先地出现在五楼的拐角处。
龙仁钦仰天一叹,纪昆仑以为这位藏族精英会有一番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话来,但他却只朝大步向他走来的甘副所长喊一句:“你个孙子,滚你妈蛋!”
纪昆仑看到龙仁钦那只袖筒一亮,甘副所长捂住胸口微微地弯下腰去。老柴老倪大蔡二毛立即惊惶后退。
龙仁钦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对用手去掏枪的甘副所长低声道:“掏你妈了个屄去吧!”
龙仁钦一手用力一推木栏杆,木栏杆就东倒西歪地让出道来,底下的苍蝇们都未来得及发出轰叫,身形沉重的龙仁钦就下来了,他护着那条断胳臂,没有划出抛物线,在灰蒙蒙的半空中状如擂木歪斜而下。

201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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