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10-22

周舵
北京独立学者,著有《我是“反革命”》、《渐进民主论集》等

编按:高举“共产主义理想”的时代,本来似乎早已离开中国人,民间已经不再相信这个彼岸目标,当局也缄口不言。但近日,国家主席习近平一番“实现共产主义是共产党员的最高理想”的讲话,引起多方讨论、争议和疑惑。关于共产主义的争议,也再次甚嚣尘上。

面对民间的反弹,《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宣称要《理直气壮地高扬共产主义伟大旗帜》,《环球时报》则以《共产主义理想没有欺骗中国》的社论,认为中国的经济成就在“共产主义理想”引领下才得以实现。共青团中央官方微博帐号则发表团中央宣传部部长景临的文章,批驳知名地产商任志强的“反共产主义”言论。

10月10日,首届世界马克思主义大会近日在北京举行。会上,著名汉学家麦克法夸尔认为“中国梦”“不连贯、不广泛,难以与西方抗衡”的批评,被环球时报英文版报道成麦克法夸尔称“中国梦”是对人类社会的创举,也闹下了不小的国际笑话。国防大学教授公方彬则又在10月19日发表《我们为什么信仰共产主义》,认为“一旦放弃共产主义信仰,中国共产党将迷失”。

热点新闻之后,端传媒认为仍有必要提出重要问题──共产主义是理想,还是幻想?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失败了吗?中国和中国共产党怎么办?

端传媒邀请周舵、徐贲、洪振快三位先生,以五篇文章《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真理还是宗教?》、《论证共产主义的马克思犯了哪些错?》、《苏联与中国,用不同方式证伪共产主义》、《前苏联的三重信仰危机》、《王歧山谈合法性背后的幻象与危机》,从条分缕析共产主义、苏联的信仰危机到重塑合法性等多个角度,谈论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是是非非,以及中国的未知前路。

TRIER, GERMANY - MAY 05: Some of the 500, one meter tall statues of German political thinker Karl Marx on display on May 5, 2013 in Trier, Germany. The statues, created by artist Ottmar Hoerl, are part of an exhibition at the Museum Simeonstift Trier commemorating the 130th anniversary of the death of Marx in 1883. Marx, who was born in Trier, is the author of The Communist Manifesto, and his idea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bour, industry and capital created the ideological foundation for socialist and communist movements across the globe. (Photo by Hannelore Foerster/Getty Images)
2013年5月,艺术家造了500多个马克斯的雕塑并在德国艺术展展出。摄:Hannelore Foerster/GETTY

马克思不是用科学方法,而是用黑格尔哲学即辩证法“论证”共产主义“必然实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和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冲突”推动人类历史从原始社会、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不断进步,这是一个和自然规律一样的、不可抗拒的必然规律(所谓“自然历史过程”)。

马克思主义者极其自豪地宣称,马克思这套“历史唯物论”、“历史辩证法”就像伽利略、牛顿揭示了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一样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这是马克思对人类文明最伟大的贡献。但是很不幸,马克思在这里犯了好多重致命错误:

1、黑格尔把“矛盾”判定为运动变化的动力,这是由于他对科学极其无知才闹出的一个倒退回古希腊原始水平的低级错误;戳穿来看,不过是黑格尔牌号的“上帝第一推动”罢了。宇宙万物的根本性质之一就是运动变化,它不需要任何所谓“动力”去推动。有推动才会动,这是古希腊哲学家因为不了解摩擦阻力,更没有“加速度”的概念,从观察地球上的运动现象而得出的一大误解,直到伽利略才纠正了这个大错。太不幸了,马克思却全盘照搬了黑格尔的低级错误!马克思的科学素养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2、马克思使用的方法是单因果直线演绎推理,而不论处理自然现象还是社会现象,都必须考虑多变量互动关系,必须运用数学方法、甚至是高等数学方法,而不能仅仅是演绎推理。

他的“经济学”变成了一把单刃的剪刀,只有供给理论、没有需求理论——他用“使用价值无法比较”一句话,就把整个需求理论彻底取消了。

比如《资本论》,马克思的研究方法是很显然的演绎逻辑方法(我要多说一句:而且是中世纪经院哲学式的),而他的数学水平仅限于四则运算,就连现在初中数学的函数与图像方法都不掌握,结果是无法处理哪怕是供给和需求双变量间的互动关系,于是,他的“经济学”变成了一把单刃的剪刀,只有供给理论、没有需求理论——他用“使用价值无法比较”一句话,就把整个需求理论彻底取消了。主流经济学的边际革命(实质是把高等数学工具引进经济学)出现之后,马克思完全傻掉了,赶紧去恶补微积分,这就是他那本《数学手稿》的来由,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翻一翻,非常有趣。研究方法的落后已经到了这样一种惊人的地步,马克思仍然执迷不悟,仍然死抱住黑格尔辩证法不放,他这部手稿的全部特色,就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微积分往辩证法里硬套。

3、马克思的“决定论”即“必然规律”方法论也在19世纪后半叶由于概率统计方法的发现而被科学界抛弃了,现在每一个受过初级科学方法教育的人都知道,“必然规律”不过是“概率为1或0”的极其稀少的特例,规律基本都是概率统计性质的,也就是“可能性大小”性质的。

4、社会现象的复杂程度比自然现象高出不知多少个数量级,就连自然现象当中决定论的“必然规律”都是特例,社会现象、特别是无比复杂的人类历史怎么可能有什么“必然规律”?这是19世纪中期以前尚处于萌芽期的西方社会科学界普遍流行的一种幼稚错误。

5、马克思把“生产力”当做自变量,然后由“生产力的不断(必然的!)进步”作为基本出发点做演绎逻辑的单因果直线推演,引出后面的所有结论。这又大错特错了,生产力能不能发展根本是其它许多复杂因素、包括制度和文化因素在内交互作用的结果,怎么会是自决定的自变量?

既然是“必然实现”,那就等于说,不论无产阶级干什么,是搞阶级斗争也好,还是躺着睡大觉也好,共产主义都不可能不实现——那无产阶级为什么要去干马克思费尽心机鼓动他们去干的傻事?

6、马克思一则说共产主义必然实现,一则又说埋葬资本主义、实现共产主义需要无产阶级去努力奋斗,去流血牺牲大搞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这毫无疑问是自相矛盾,而凡是自相矛盾的理论一定不可能是正确的,这是最起码的科学常识。

既然是“必然实现”,那就等于说,不论无产阶级干什么,是搞阶级斗争也好,还是躺着睡大觉也好,共产主义都不可能不实现——那无产阶级为什么要去干马克思费尽心机鼓动他们去干的傻事?

7、就连历史基本事实马克思都搞错了。西欧的封建社会不但不是什么“进步”,恰恰相反,是对希腊罗马“奴隶制社会”的大破坏、大倒退,货真价实的“上千年的中世纪黑暗”。直到16世纪的文艺复兴,欧洲文明才开始逐步恢复希腊罗马古典文明的水平,而这时欧洲的封建已经在迅速崩溃了,到处都在被新兴的民族国家专制王权取代(只有英国例外)。

8、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是从黑格尔对立二分“辩证法”引申出来的,他只是把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斗争主体——民族改换成了阶级而已。

不客气地说,这是人类原始部落野蛮时代你死我活、零和博弈的战争人生观的延续;反映在宗教上,体现为“整个世界是善神和恶神最后决战的战场”式的摩尼教世界观;古代希腊哲学更是把这个黑白、敌我对立二分世界观系统化,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的欧洲文明,好斗、好战、侵略(好听的说法是“进取”)、征服由此成为西方文明的突出特征,直到极其惨烈的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人才对此彻底反省。

9、马克思统治/被统治、剥削/被剥削对立二分的阶级斗争史观是对五光十色、错综交织的社会群体关系的极度简化(简化到了严重背离事实、不能合理解释社会现象的程度),既完全无视人的生物属性、个体特征、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又无视社会矛盾冲突的多元、交叉和复杂性。

我们甚至都很难在历史上找到按照马克思定义的“阶级”齐心合力集体行动的案例。断言“阶级斗争推动历史前进”就更离谱,阶级斗争通常是乱世末世之象,导致的后果十之八九是社会大破坏、文明大倒退,即便完全不考虑代价、不考虑和其它社会变革路径的比较,阶级斗争引出制度创新或别的什么创新(所谓“历史进步”)的案例也少之又少。马克思是把法国大革命理想化之后,又从这个孤例推导出普遍规律,从科学方法论的角度看是很成问题的。

10、继阶级斗争学说之后,马克思通过研究巴黎公社的个案,又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学说;如今在全世界、包括马克思主义者内部,几乎一致认为这是马克思所犯下的最严重、后果最恶劣的巨大错误,所有曾经采行过列宁斯大林模式的国家大规模、成批量、把一个又一个社会群体加以整体杀戮的反人道罪行,无不与此密切相关。

马克思天真地想象(又是闭眼不看人间现实,只是坐在书斋里进行哲学玄想),“无产阶级专政”只是在从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短暂时期,因为资产阶级“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而拼死反抗,所以不得不采取的临时性办法,等到他们不再反抗或者干脆全都死掉了,共产主义人间天堂就到来了。

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更符合人性、更符合古往今来一切政治现实的可能性,即阿克顿勋爵所说的“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绝对腐化”的可能性;于是,无产阶级专政顺理成章地、一丝不苟地按照德国著名女革命家罗莎·卢森堡对列宁预言的那样,演变成一小撮特权阶级、乃至某一个独裁领袖对无产阶级以及全体人民的专政。

马克思完全不理解市场经济的资源优化配置功能,不理解随供求关系自由浮动的价格是最关键、最核心的决策信息。

11、马克思想象共产主义社会既消灭了分工和私有制,又有资本主义的“物质极大丰富”,他居然不知道,人永远是动物之一种,因此自我保存和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永远是人性最核心的动机,即便生存竞争问题彻底解决了(其实是不可能的),争夺优质异性的竞争也永不会消失,总之,人永远不可能是天使,任何社会群体、任何历史时代,没有分工和私有制就没有激励机制、没有经济效率,就只能是生产力低下和普遍贫困,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物质极大丰富”。

12、马克思完全不理解市场经济的资源优化配置功能,不理解随供求关系自由浮动的价格是最关键、最核心的决策信息。

没有这些信息,每一个消费者和生产者根本就无从知道如何决策才能“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要”、达到利益优化,所有的经济活动一定都是效率极其低下的,一定是产品单调、制做粗糙、浪费严重、创新动力阙如、生产力不断退化,哪还能有什么“物质极大丰富”?——公正地说,这不能完全怪罪马克思,他哪可能知道什么信息不信息?信息论是他死后半个世纪之后才有的。

13、类似的,马克思又是极其天真地以为,共产主义社会既不需要市场经济,也不需要“国家机器”,不需要政府、法庭、警察和监狱,无论什么样的决策,全人类都能互谅互让、好说好商量,达成一致意见(他极其空洞地美其名曰“自由人的共同体”)——

我简直不知道如何评价这样一种破天荒式的、绝对远离人间现实、完全飘在半空云雾里的、无与伦比的天真幼稚,真亏他能想得出来!真对不起所有的共产党员朋友们了,我不得不问一声:这要不是做白日梦,或者是要么高烧要么大醉之后产生的幻觉,再有,更大的可能性是,直接从《圣经·启示录》引出的幻想——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我诚心诚意地建议所有的共产党员同志们,花点时间去读读原教旨主义基督徒们虔信的《圣经·启示录》,一定能大有感悟。那里面斩钉截铁地讲到,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复活被天使接往天堂,从此他就待在天上了,但他总有一天会再临(再次降临人间;干什么呢?发动共产主义革命啊!)

——哪一天不知道,那是神的奥秘;自古以来无数基督徒对这个神圣的日子(革命胜利的日子)做过无数的估算,全部失败(前车之鉴,所以马克思主义者不当算命先生);接下来,他就会在人间建立一个“千年至福王国”,所有的罪恶、争战、不和全都消失,人人亲如兄弟(没错,就是共产主义人间天堂);

在这个千年至福之后,古往今来所有的死人都将从坟墓里复活,和活人一起接受耶稣基督的“末日审判”,善人进天堂、恶人下地狱;最后,历史终结,世界末日到来,人间世界彻底毁灭,只剩下天堂和地狱。——诸君要是从这番妙论中读不出马克思以及其他共产主义者对理想天堂的向往、对人间世界的憎恶和共产主义必胜的信念,那您的理解力真的不敢恭维了。

14、十月革命胜利的事实更是全盘证伪了马克思。这就要说到列宁同志了。

(关于列宁,详见下一篇)

文章来源: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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