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

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这是一本有着字典体积的厚书,因为封面设计呈现的绿蓝两色泾渭分明,拿到手里的时候,很容易误认为这是上下册两本。另一个错觉是,封面上只列出了洛卡蒂斯和宗塔格两位作者,前者是德国莱比锡大学图书馆学教授,后者曾与之在同一所大学任教,剩下的作者只能以“等”字简单地概括了。只是,翻开书才发现,“等”后面实际上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大约有三十多人,包括了社会学家、文学家、历史学家、牧师和法官等。尽管在职业上呈现出极大的差别,但是他们仍具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秘密阅读者。反映在这本书的名字上,《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它构成了东德民众在冷战阴云这一特殊时代背景下,关于阅读的集体记忆。

大家熟知的20世纪中期开始的冷战——以局部代理人战争、科技竞争和军备竞赛为主要内容,但是“秘密读者”的集体记忆,却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视角的叙事。阅读作为再正常不过的日常行为,在历史上却衍生出了一系列存在风险的行动,从穿越国境的走私和藏匿,到东德境内的审查制度。对今天的读者而言,它呈现了一段没有硝烟,却足够惊心动魄的历史。

但是,正如复杂的作者群所体现的,这是一部杂糅之作。一方面,它包括了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的研究成果。有像洛卡蒂斯这样的严肃学者,作为开篇,概述了图书出版和阅读中的审查效应。又如传播学教授迈恩,对东德社会公众因为阅读所形成的秘密使用媒介的研究,详细地讨论了自己的研究方法设计和过程。有的篇目,甚至在文体上便由“问与答”的座谈形式构成,如皮奇和施泰因米勒等人对科幻小说与唱片在东德的走私与交易的讨论。

另一方面,普通民众和阅读者,作为故事讲述人,他们的“回忆”或者“所见所闻”,构成了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经历和体验还原了历史上曾经充满风险的诸多活动,如图书如何穿越边境、书展上的见闻、图书与唱片的走私交易等。对今天的读者而言,除了能在阅读中获得刺激感,我们同时感受到的是丰富的历史信息。如一位记者回忆的穿越之旅,一场关于文本的冒险和旅行,在东德和西德感受到的不同的阅读体验。值得注意的是,故事讲述人并不限于东德,因为两德之间特殊的联系,西德居民常常扮演着阅读提供者的角色,他们的回忆与叙述也包括在内。从事法律顾问工作的阿梅隆提供了关于私带图书的各种回忆,讲述了在普通的探亲之旅中,从将图书提前包好放入火车马桶的水箱,到将出版物辩解为缝制衣服的样本,通过这样的举动,给自己远在东德的亲戚夹带图书。在一些极端的例子中,如黑尔曼提供的关于东德秘密读物的故事,一名叫蒂姆勒的普通人,用打字的形式“誊写”了德国文学史上长于描写异域风情的探险作家卡尔·麦的作品。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庞大的复制计划。从一个侧面,这项行动本身反映了冷战阴云下的德国文学阅读与传播史。

不应忽略在故事讲述人或者研究对象中,存在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当年东德国家制度的参与者和管理者。图书管理员、边境海关人员,甚至是审查官本身,他们曾经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多元声音的存在,保证了这场关于阅读的集体记忆的完整性,因为它并不是单方面地来自作为受众的民众,或者是图书夹带者与走私人员的声音。在“毒草柜与守夜人”的隐喻中,我们既能看到“一名图书管理员的生活传记”,又能了解历史上博物馆、档案馆和国家图书馆中的禁忌。毒草柜的设置,目的是为了存放那些不能正常借阅的图书。在柏林国家图书馆中,它的委婉名称叫“特殊科研文献部”。在图书馆之外的东西德边境,海关管理员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们登记来往的人流与车辆,还要负责审查可能夹带的违禁物。谷尔的文章记录了东德的海关管理员,如何在国家安全部门的委托下实施图书审查。作为曾经的邮政检查人员,赖尼克的文章提供了东德邮政部门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

此外,因为冷战的特殊时代背景,出版和阅读领域必然成为东德和西德相互较量与交手的战场。“冷战与低俗之作”一小节,收录的文章大多以东德和西德的宣传暗战为主。开篇就罗列了历史文档——来自1954年柏林各检查站的重要通报,将我们带入真实而且紧张的历史情境中去。在不同作者的文章中,如霍尔维茨和克尔纳对西德的反东德期刊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到西德如何设置专门部门,以展开对东德的文化宣传与进攻。

如开篇所言,虽然在封面上造成了只有两个作者的“假象”,但是“集体记忆”的呈现实属一部杂糅之作,既包含了历史档案、个体化的私人回忆与体验,又有研究者的专题报告。值得注意的是,在三十多位作者中,相当一部分人具有博士或者教授头衔。并且在这部分人当中,很多都是文学、历史学和政治学领域的研究者,这也意味着这里必然夹杂着通俗与学术两种话语和旨趣。对普通读者而言,我们能从历史上这些“秘密读者”的故事中,了解到冷战的历史霜冻中,普通人的阅读生活与小人物的历史。这些故事同诺曼底登陆或者柏林墙崩塌这类“大事件”的历史,或者充满硝烟与残酷的战争史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同时,对文学、历史学、政治学、传播学和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者特别是文学研究者而言,如何呈现这段独特的德国历史,对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史书写提出了挑战。因为传统意义上的作者史或者作品史,不足以反映这段历史的动态与全貌。在阅读与传播,乃至文本生产中,“秘密读者”扮演了积极的能动者角色。作为行动者,他们穿梭在某个边境的繁忙口岸或者唱片交易的二手市场。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段历史必然是超越文本的。当然,本书的意义远超文学史的范畴,如封面罗列的三个书评摘要中,认为其呈现了媒体发展史、社会史和让人不敢相信的德国——德语文学关系。

来源: 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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