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走这道上所有的大小岩石,费时费力,而轿车车速又慢,目标太大,他们必须赶紧离开这残尸枕藉的血腥之地。被葛藤戳成筛子的阉人,如为东厂人所见,那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于是,胡海元他们便将轿车送入深谷,在乱石堆中清出一条供人马出入的道来,迅速地通过这坡道,加紧向野麦岭顶赶去。

山高坡陡,这四匹马既驮行李又载人,委实有些负担过重,在坡道上,气喘嘘嘘,有些力不从心。

惟有葛藤单人独骑歪坐在他的青骢马上,与胡海元并驾齐驱。这会儿,葛藤显得越来越虚弱无力。刚才大家在撬挪乱石时,他索性躺倒在地,歇息了很久。

胡海元怀抱酣然睡去的阿桐,回首向下望去。

那黑云低垂、乱石挡道的坡地上散落着的尸体,与树石相互交藉,已不易分辨。惟有三匹抬首扬鬃,有天马之誉的立马形态,虽形静势禁,但却仍蕴含蓄势待发之气韵,竟有杜少陵的“迥立向苍苍”之意。

胡海元再看忙乱催马赶路的阿泠一家,心中即刻又添几分不忍。毫无疑义,阿泠一家此番进京,前途未卜。继而他又想到这君王昏聩,奸佞当道,心中的火便一点一点透了出来。

在前朝的蒙古人统治之下,中国丧失了七千多万人口。仅在蜀地,蒙古人入侵前,人口高达两千万之众,遭到屠戮之后,人口竟然不足八十万,许多城池都成了空无一人的鬼城。而中国北方,在蒙古人长达百年的杀戮和统治下,百分之九十的汉族平民,惨遭种族灭绝。

这个异族王朝不灭,天理不容!然而,中国汉人同仇敌忾浴血而战,将胡虏逐向漠北,这个国家在朱家王朝掌控之下之后,又怎样了呢?这天下如今又回到了刘伯温在元朝末年所言的“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的一副末世之象。

这天下,数十年数百年一个轮回,何时才有个了呵!

胡海元双目含恨,垂下头来。

葛藤此时的面庞愈加黄蜡焦黑,那肩臂的血虽则止住了,但他自觉体内寒气入骨,精力正在一点一点散失。

葛藤半闭着双目对走在一边的胡海元喘息道:“不曾料想,半生忠君尽职,出生入死,到头来是这等下场。这当今皇上崇道信仙,闭目塞听,使得那群阉狗,气焰张天……”

葛藤只是一味地怨忿东厂的人,胡海元就不要听了。

这天下臣民从来只反奸臣贪官,不反皇帝,殊不知,上有所好,下必盛焉,这一切都是皇帝惹得祸。

胡海元一向就是这思路,所以他张嘴就来:“我先不说,有人刻意纵狗伤人的话,但你为什么就不能想想,这恶狗如此肆无忌惮四处出击,杀人如麻,这同恶狗的主人没有一点关张?”

葛藤的眼睛猛然睁开了,眼中立即闪过一丝愠色,但他随即凝神片刻,躯体立呈垮坍之姿,眼神面色便一路黯然下去。俄倾,他若有所悟地微微点头道:“你自有你的道理,可我竟从未敢这样想过。”

胡海元突然想起了牛老三说到白公子重出江湖,再次显身,令官府惊恐万状之事,他觉得一个人如拥有白公子这样的一身本事,虽不能拯救天下苍生,但却可以令这当今皇帝和那些狗官,坐立不安,食不甘味,想到自己没能有这样一身独步天下的本事,不由得遗憾之至。有关白公子,有关“大藏密宗金刚禅”,想必这葛藤知之甚多,于是他决定向葛藤打探一二。

胡海元清清嗓子对葛藤道:“听那个牛老三讲,白公子前几日出现在德州乡野,阁下一直在寻找白公子的线索?”

葛藤的眼睛忽然一亮,立即抬眼朝胡海元看了一眼,他的眼神的又如当年在鸡鸣寺那般凌厉,但随即他又敛起了眼中的锋芒,微微点头道:“德州沧州与冀州三府已派官兵全力围追堵截,我因一案子外出,回府一听说这事,便四处走走,看能否打问到更多消息,不料却弄出这挡子事来!”

葛藤证实了牛老三的说法。虽然这德州沧州与冀州三府的官兵与东厂无干,胡海元还是觉得有些吃紧起来。

葛藤随即慨叹道:“阁下似乎对此事很有些兴趣,可如今这世道,知晓的事越少越好,否则不知啥时候,便会引鬼上门,祸事临头。”

胡海元意识到葛藤这会儿已经万念俱灰,很难再从这事里头走出来了,他觉得可以不问了,便点点头,回望一眼落在后面的世樵和阿泠全家,欲奔马而去。

但葛藤突然开腔说道:“不过,倘使白公子这次如约进京,定将有去无回。”

胡海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一把搂紧怀中的阿桐,垂下眼皮回问道:“同谁约定?”

“一个来自乌斯藏的叫阿旺确丹的喇嘛,他们相约在京城!”葛藤微微地摇头道。

“哦…就是那个十二年前应邀在吴州助战,专程为擒白公子而来的乌斯藏活佛?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约定!”有关那个活佛,胡海元在吴州时也早已听得耳中起茧了。

“嘿,应邀助战,起初我和章大人,包括你们的知府都这样想。”葛藤冷笑一声。

“此话怎讲?”胡海元追问道。

于是,葛藤便将当年在吴州提督府前阿旺确丹与白公子对话的事儿和章伯雄两年前如何遇见一个天竺高僧并为他破译了天竺古语的事,向胡海元略作了交代。

白公子那一句“我当将玉佛完璧奉上,以告慰吾师在天之灵”中的“玉佛”,突然令胡海元心中怦然一动。

葛藤一脸敬重地叹道:“嚯,也就是这章大人了。阿旺确丹当年在提督府门前对白公子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句句铭记在心,皇天不负苦心人呐!”

胡海元也早就听说这章伯雄记性过人,有鹦哥学舌的本事,对章伯雄这十几年来,仍在苦苦追寻白公子的事,他也有些个敬佩。他敬重那些忠于职守的人,不论他是敌是友。但此刻更重要的事,是白公子将前往京城赴约之事。于是,胡海元有些气急地问葛藤道:“白公子是趁那场风沙,脱身而去,但为什么就不能是天有不测风云,为什么就不能是白公子自个儿借此东风,来了个金蝉脱壳!”

“呵,现在争这个毫无意义,要紧的是,就看这一日他们是否双双赴约,如是那样,这一切便都不证自明。”葛藤口吻坚定地回道,“到那一日,不仅这白公子,连那个阿旺确丹也在劫难逃!”

“据说,阿旺确丹不是法力无边吗?这皇上不是对他一直恩宠有加吗!”胡海元断然拒绝葛藤的这种说法。

“哼,恩宠有加!天竺高僧释来复(90)是咋死的?”葛藤问道。

胡海元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听说过这事。

“那天竺高僧何罪之有,竟被虐杀,而那阿旺确丹活佛却是助这天字第一号钦犯逃脱而去,一个触龙颜,逆龙鳞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葛藤说到此,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据侦查,目前阿旺确丹活佛一行已至晋中,不日便可抵京。因而白公子近来在德州过境,也绝不能视作只是一种巧合!”

胡海元浑身燥热难耐,脱口问道:“这约定,究竟是何时何地?”

葛藤的目光落到了下面如羊肠般盘曲的山道,沉默不语了。

胡海元意识到自己太冒失,太赤裸裸了,一看葛藤沉默不语,便轻叹了一声,拍马跃上一段陡峭的坡道。尽管心里跟猫抓似的,但他知道太性急,欲速则不达。葛藤不说,他就不问。不过,他私下对葛藤多了一分嫌弃:“自己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要效忠顺德那个蠢货!”

葛藤轻轻摇摇头,也随胡海元攀坡而上。

他俩一前一后,默默地爬了一路坡,胡海元看看世樵阿泠他们拉得有点远了,便勒马驻足,立等世樵阿泠全家。

葛藤策马接近胡海元的一瞬间,那个曾经印在他脑海深处的圆脸少年,突然哗的一声,闪现在他的眼前,一道光,猛扎扎地由此入心,他心里豁然一亮。

胡海元看到葛藤过来了,左顾右盼,特意不去看这人。

但葛藤勒住马,忽然开口问道:“问阁下一个问题,当年我在吴州鸡鸣寺三次亲见一位少年,你可知那少年,而今安在哉?”

胡海元眼睛不由得大睁开来,背脊也一下子绷紧了。他一直以为葛藤是不可能认出他来的。胡海元垂下眼皮,迟疑了一下,对葛藤点头道:“他做了一位镖师。”

“当年他为何数次出现在鸡鸣寺内?”

“确实如那少年所言,他为寻亲而去。”

“他可知那慧贤法师从何而来?”

胡海元这回毫不犹豫地回道:“这少年一如那些大人,对慧贤法师前世今生,一无所知。”

葛藤放马过去时,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毅然决然地对胡海元低声道,“白公子与活佛相约在顺德一十六年,就是今年的三月初五,地处京郊的燕山白塔寺。”

“三月初五,燕山白塔寺!”胡海元愕然注视着葛藤在马背上歪歪斜斜的背影,消失在那个弯道口。

“搅黄它!”三月初五,世樵是否高中,也已有了分晓,他胡海元便可放手一搏,设法找到白公子,阻止其前往白塔寺赴约。由此脱险的不仅是白公子,白公子只要不去,他们也就无法证明阿旺确丹活佛与白公子暗通款曲,这活佛也能安然无恙了。

但胡海元不明白,葛藤为何又突然吐口,实言相告,仅仅因为他们当年在鸡鸣寺有数面之缘?

前面是长长的一段平路,山体路边低伏着密密麻麻的灌木衰草,在崆崆的风中战栗起伏。

胡海元的马突然奋蹄一跃,岭下一望无际的平原立时舒展在前,屋舍树木田畴荒野皆笼罩在一片沉沉雾霭之中。

胡海元抱着阿桐,驾马走向那一大片异常开阔的荒草地。他的身后传来了登顶的世樵一声低低的欢呼。

青骢马走到胡海元马前停住了,葛藤衰弱地对胡海元道:“歇歇再走吧,我有几句话要说。”

胡海元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儿绝非久留之地,但葛藤体力不支,也只能如此了。他对已经策马向路那头奔去的世樵喊了一声,于是大家便纷纷下马。

世樵将谭延伦夫妇扶下马,然后便吃力地坐倒在了地上。

那四匹马一身轻松地耸身甩尾,一路碎步地走入草丛,一边拉屎撒尿,一边吃起草来。

岭上劲风嗖嗖的,阿泠一下马,就开始忙碌起来。她从胡海元手里接过阿桐,交给她娘,连忙从包袱中翻出她爹的一件长袍,如待自家男人似的,上前服侍胡海元穿上系好。做这一切,她都特意背对着葛藤,愤愤地拧着腰身。尽管胡海元再三对她说,葛藤也还是个正派人,但她仍旧无法接受这个欲追杀她全家,胡海元险些乎遭其毒手的萎琐男人,她不要见这人。

葛藤尴尬地垂下眼皮,吃力地抓住马鞍,脱镫朝下一跳,但腿一软,便顺势坐到了地上。

胡海元赶忙上去,将葛藤扶到一边坐下,侧对着阿泠一家,坐在他的面前。

阿泠根本无法理解,有过那样一次死生交战的男人,竟会像没人事似的,就这样和解了!

她用一件粗布夹袄将睡过去的兄弟裹了起来,把一件比甲交给她的娘,让她穿上,然后抱着兄弟,带着娘,又忙着为直打哆嗦的世樵和她爹取衣物。

葛藤看看阿泠,又看看谭延伦,当他面对这父女俩,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子歉疚。当年为虎作伥,而且还是如此理直气壮,他现在才觉得像他这一类人,可笑可恨!

世樵看着一刻也不停的阿泠,双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最初因胡海元取胜而生的那阵兴奋一过去,他就意识到麻烦来了。

那日在中州客栈,他脑子一热,事就那么办了,可如今却连累了恩兄和他自己。

当他们从毛公公一干人手中逃出来时,恩兄说这些人虽遭重创,却无性命之忧,他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得是没有同东厂结下死怨,而担心的则是,恐怕用不了多久,这些人还会再找上门来。可现在好了,岭下这两个东厂阉贼被葛藤戳成筛子!此事一旦败露,甭说他进京会试和此后的功名了,恩兄和他即将招来一场杀身大祸。

世樵心中掠过一丝懊悔,但他也很清楚,甭说胡海元了,他自己也不可能因此放掉这阿泠一家,脱身而去,那是羞死先人之事,为世人所不容,为他自己所不齿!可是凭恩兄一己之力,就能与强大到足以翻天覆地的东厂角力,那是痴人说梦。

世樵觉得自己都快愁死了。

阿泠忙停当了,看看愁容满面的世樵,看看与葛藤低声交谈的胡海元,心力交瘁地在爹娘身边坐下了。

在罗汉坡,当她得知手持金牌的人,竟是东厂的阉贼,心就乱了。而刚才那三个人,竟又是东厂的阉贼,她知道,一旦被这阴魂不散的东厂缠身,即使不死,她和爹娘也将是永无宁日。

远眺岭下的一马平川,阿泠满脸的茫然。她现在感到,在离开南浔时憧憬的那种令人激奋的全新生活,距离她无限遥远。在南浔的十多年中,她和全家一直生活在贫苦辛劳和屈辱之中,但至少没有恐惧,没有性命之虞。当她被疲乏惆怅和痛苦包裹时,她便早早地洗洗睡了,她知道明天一早醒来,她犹如院墙角落里那株干枯倒伏的野蔷薇,会沐浴着朝露,又顶花带刺地活了过来。可而今,她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和她的全家。

阿泠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向胡海元和葛藤看去。

葛藤用血乎乎的手,无力地捋了捋凉湿的鬃发,背靠一块大石,闭着眼睛在地上喘息着。

胡海元看葛藤一派衰竭之象,立即又去探察他的经脉,但被葛藤出手挡开了。

“好了,现如今,对我而言,这已经没有意义了……”葛藤瞥了阿泠全家一眼,对胡海元长叹道,“阁下所作所为,乃仁义之士,我已为之折服。但你切勿为虚名所害,还是让她们速速逃亡为好,找个不为人知的地儿,隐姓埋名。你救不了她们,如今这天下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得了东厂。眼下,我看她们除了掉头而去,别无出路,这名誉家财乃身外之物,万勿为此误了性命。其实,她们即使从此隐姓埋名,将来也难免会遭遇不测,更何况是这样的敲锣打鼓送上门去!”

葛藤声音虽则很弱,但一阵紧似一阵的山风,将他这些话一句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送到了世樵阿泠他们那儿。

胡海元眼睛朝阿泠看过去时,她目光幽幽投过来,正好与他有一交接,他向她点点头,而后小声而又坚定地对葛藤道:“在下向为生死而不惧,即令前途是龙潭虎穴,只要他们想去,我责无旁贷。不过,我就不相信,这天下还就没有一点王法了!这儿路高皇帝远,荒山野岭,是盗贼出没的蛮荒之地,但燕京是皇城,是所谓的首善之地,他们总不致于还会这样冒天下之大不讳,激怒朝野?”

不论前途如何,胡海元决意送佛送到西,护卫阿泠这一家抵京。他打算一出野麦岭,仍旧不走大道,不住客栈,避开耳目,尽其可能确保一路上不再出什么差池。

胡海元那番话,令世樵自愧弗如,自知少了恩兄的侠义肝胆,便为方才有嫌弃阿泠全家拖累的念头而感到羞惭,他不好意思地看了阿泠一眼。

方才一脸的愁云,这时已从阿泠的脸庞一扫而光了,她对胡海元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只要她们顺风顺水进京,这龚卿老贼便再也奈何不了她们了,她们全家将从此苦尽甘来。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她谭家从未作恶,一心向善,老天凭啥要这样惩罚她们谭家呢!一切都会化险为夷,什么都会过去,行啥良心,过啥日子!即使不是如此,她现在也无所谓了,胡海元有这样的心迹,这就够了。她再一次感激苍天的眷顾,半路上给她送来个胡海元。

谭延伦缩着身子靠在行李上闭眼歇息,不住地将衣衫裹紧些,这山顶上的风又大又硬,他觉得冷极了。

阿泠抚慰似的看看爹,目光再次转向胡海元和葛藤,这会儿她只对他俩的话感兴趣,但这两人的声音极低,再加之大风,她只能听到一句半句的,但她不难感到,这两人此刻的交谈,显然事关重大。

“好吧,但愿如此。”葛藤满面惭色,微微颔首,艰难地立起身来。他凝视着眼前这张英武但却又和顺善良的脸庞,压低声音问道,“少侠以为那位白盔白甲,将吴州城搅得天翻地覆的白公子,与那失踪了的慧贤法师可有某种关系?”

胡海元脸色一变,看着葛藤面无人色因伤痛而显得有几分狞厉的面庞,忽然间,那些个行走江湖处处设防的戒心,一下子又被什么东西激活了:万一这血乎啦啦的葛藤导演了一出苦肉计,那白公子与活佛三月初五在京城燕山白塔寺的约定,也是一派胡言……

胡海元身子不由得一冷,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这种失态,会让在刑部跌打滚爬了多少年,又身为一府通判的葛藤看出些什么,于是便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敛容收身,正视着葛藤。但他随即坚决地摇了摇头,否定了他刚才的想法,继而他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那慧贤法师在锦衣卫指挥佥事关天月失踪之日,突然就地蒸发,确有重大嫌疑。当年在吴州杀得了关天月的人,非白公子莫属!”葛藤应道。

“哦!”胡海元这才知道章伯雄葛藤他们当年要寻找的失踪者竟是锦衣卫副指挥史关天月,这着实叫他大吃一惊。不过,他虽则认可世樵当年对慧贤伯伯和爹爹失踪原因的那番推测,但他觉得葛藤他们的这种推论,还是未免失之轻率。在关天月失踪之日,就此蒸发的不仅仅是慧贤伯伯,不是还有爹爹?这偌大的干将岭指不定还会有谁在那一日,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呢!由此推出慧贤伯伯有白公子之嫌,他觉得有些离谱,于是他强调道:“白公子师承藏地武学,可慧贤法师纯粹一汉僧……”

说到“师承藏地武学”,胡海元猛然想起了他家东院石屋中的佛堂和那尊玉佛,心尖一颤:…爹爹?

爹爹有三昧耶形式的金刚手曼荼罗,当与大藏密宗禅沾了边!但转眼一想,爹爹修练藏密,如那些藏僧,只是修练而已,爹爹不会也不可能会是那个英气冲天的白公子,倘使爹爹就是提督府广场上的那位白公子,那么爹爹在此之前的失踪便无法解释,但慧贤伯伯呢?慧贤伯伯会是那位武功盖世轰动天下的白公子!

想到这里,胡海元觉得自己脸上身上的皮肤一阵发胀。

“汉僧?少侠又从何断定那慧贤法师就是纯粹一汉僧?”葛藤接着胡海元的话,对他道,“提督府广场大战之前,我曾随章大人一起去乌斯藏办案……”

葛藤随即将他们在乌斯藏和吴州所绘的那两幅画像,以及慧贤法师当年在乌斯藏那些垦荒营地的所作所为,一并告诉了胡海元。

胡海元浑身上下一片干热,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将慧贤伯伯和白公子联系在一起。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慧贤法师的真实身份已经得到了证实。”葛藤垂着脑袋,沉默了一会,继而双目一抬,又转移了话题,他问道,“慧贤法师俩师弟…自绝当日,少侠从我众人眼皮下逃回早已关闭城门的吴州城,用得是何妙招,可否告知?”

胡海元的目光迅速从葛藤脸上移开,投向远方。一想到性空明心,他又心如刀割。这是他第一回目击两个鲜跳活蹦的人,夸嗒一声,说死就死在了他眼前的惨状。但吟哦片刻,他还是将当年如何脱险回城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葛藤。

葛藤一听得那样灵性的一匹马,竟被人投毒而亡,看了一眼垂首侍立在侧的青骢马,长长地叹了口气。

胡海元一说到这些事,立马又想到了他寻找等待爹爹的那一个个日日夜夜,顿时他感到浑身上下泛出阵阵燥热,便一粒粒地解开了里头对襟汗褂的搭扣。

一颗打眼的湖兰色的绿松石,赫然游荡在胡海元的胸口。

葛藤一见绿松石,眼色猛地为之一变,他提一口气,急切地问胡海元道:“少侠这颗绿松石,是何人所赠?”

胡海元不解地回道:“是家父所赠,前辈何出此言?”

“哦,这样的绿松石,在下一生只见过一回,不过那是两颗。十多年前,在羌塘刹岭寺一个活佛的佛堂里。”葛藤追述道,他深信胡海元此刻挂在胸口的那颗绿松石,便是供在那个佛龛下的两颗绿松石中的其中一颗。

葛藤的目光又投向了谭延伦一家。

一阵风呼的刮过,谭延伦觉得身子更冷了,他抖抖颤颤地再次紧紧裹着衣衫。

这谭公子当年肯定不知他曾与魏桢青一起苦苦追捕过他们父女俩,他一直犹豫着,该不该向那父女俩道声歉,说声对不起。葛藤随即又看定胡海元问道:“令尊大人去过乌斯藏之羌塘!”

“不曾,家父从未去过乌斯藏!”胡海元斩钉截铁地回道,因为爹爹不曾说过,但转眼一想,爹爹有多少事儿同他说过?他的底气就不足了。

葛藤失望地苦笑道:“少侠可知,方才我为何将白公子与那活佛相约之事,如实告之?”

胡海元摇摇头,他也特别想知道这事。

“实不相瞒,在冥冥之中,我突然觉得少侠你与白公子有一种联系。”葛藤颤声说道。

胡海元浑身一紧,他不知这葛藤底下会说出些什么来。

突然间,眼前这张越来越熟识的圆脸,在葛藤眼里与那个头皮一片青白,身着一袭褪色僧袍的刹岭寺阿卡的那张圆脸,有了一个重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胡海元道:“我敢肯定地告诉你,我有幸见过令尊大人!”

“啥时候,在哪?”胡海元的眼睛一下拎直了。

“十二年前,羌塘刹岭寺!”葛藤惨白如纸的脸上泛起一丝亮眼的微笑。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吃草的红棕马,想起了当年在距离鸡鸣寺不远的林中发现的一簇簇马毛,冒险问道,“当年,我还在羌塘刹岭寺见过一匹花斑马,双眼有圈黑斑的花斑马!”

“哦!”胡海元的心一阵狂跳。他这才想到当年假托秦岭路遇番商的爹爹所说的有关乌斯藏的一切当是他的亲身经历!

葛藤继续凝视着胡海元的眼睛问道:“令尊当年所骑之马,是否就是那样一匹花斑马?”

胡海元踌躇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葛藤突然猛地抖抖颤颤地挺身,问道:“你我在鸡鸣寺第一次见面时,令尊大人是否与那花斑马也恰巧在寺中。”

“是,那日我和世樵、爹爹一齐上的山。”

“令尊可是隆盛货栈掌柜胡燮炎!”葛藤突然瞪大眼问道。

胡海元目瞪口呆地看着葛藤,虽不情愿,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前辈如何得知?”

“听你这一说,你父子与鸡鸣寺关系绝非一般,而寺里那本捐款造桥的功德簿上第一页就是令尊大人的名字!”葛藤追忆道,“令尊大人的名字之所以让章大人印象深刻,因为既与邝相公,又与鸡鸣寺慧贤法师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胡燮炎这个名字!章大人说他只在邝相公与鸡鸣寺这两处提到了妖道石南子对畚箕湾的那番妖言,起初章大人与我都以为踏平玄通观的人,便是与这两人或者至少与这其中一人异常相熟,也就是说,令尊大人的嫌疑大了去了。”

一听这话,胡海元傻眼了。

“直到有了令尊大人不在现场的证明。”葛藤说到这里,忽然浑身一紧,倒抽一口冷气,盯着胡海元道,“即使捣毁玄通观的人,是鸡鸣寺方丈慧贤法师,这慧贤法师就是无数次潜入乌斯藏救人的学经者,那慧贤法师怎么一定就是白公子了呢!这世上谁领教过慧贤法师的武功,可是令尊大人,却曾经令整个羌塘草原天动地摇!”

胡海元知道葛藤所言何意,不由得有些头晕了。

“那慧贤法师失踪之后,令尊大人身在何处?”葛藤满怀期待地看着胡海元。

胡海元定定神,直视着葛藤的眼睛道:“我父与慧贤法师当日同时失踪,与慧贤法师一样,从此杳无音信……”

“哦……那么提督府广场的白公子为什么就不能是令尊大人!”葛藤脑子一热地叫道。

葛藤为他忽然冒出来的这一推论大吃一惊。

胡海元猛猛地摇摇脑袋道:“提督府广场的白公子当是慧贤法师,如果白公子是家父,他断无弃家而去之理!”

葛藤眼珠一转,当即冷静下来,他沉思片刻,便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而后又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

胡海元因为爹爹与慧贤伯伯和雷霖叔父他们是一伙人,而激动不已。慧贤伯伯他们那些年一直在做营救罪臣之后这样的大事!他一下想起了爹第一次在鸡鸣寺见到雷霖他们的情形,不由得从心中涌出一股深深的敬爱之情。

但他不明白章伯雄为何那时再不追究与邝相公又与鸡鸣寺联系在一起的爹爹了!他的话一出口,葛藤立即回道:“章大人一看到城门口那幅画与那位流徙于藏地各寺的中年学经者,同属一人时,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就不想再追查令尊大人了,他对那‘瓜蔓抄’深怀忌惮,他就命在下毁掉了那本捐款造桥的功德簿,再说,吴州知府当年也不想再累及无辜。”

胡海元极为庆幸章伯雄葛藤他们当时既未通缉他,也未拿着写有他和爹爹名字的功德簿,一路查访而来。由此他对章伯雄不由得多了一些好感。这人当年善心一动,至少他一家人,逃过了一劫!一度,他甚至觉得凡是这朝廷的官吏都该杀。

葛藤继而又是一声长叹道:“我与章大人以为慧贤法师有白公子嫌疑,这便酿成大祸,那皇上一声令下,这大江南北只要与法师体貌特征稍有相似和慧贤法师有过交往的僧人,便一律被捕下狱,严刑拷打,万余僧人为此死于非命…我……”

胡海元脸上的咬嚼肌猛地一阵抽动。

自畚箕湾以来,在这天底下,让他起了杀心的,他第一个真正想杀的人,便是这顺德皇帝!这么些年来,他一刻也没有忘掉过这个为所欲为肆虐天下的人渣。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疼,从葛藤的伤处辐射全身,他的脸一下子便被扯歪了。

胡海元看到葛藤如此痛苦,浑身牵强,没抓没挠,就再不顾葛藤抗拒,一把抓住葛藤,点了他的风池天冲下关三穴。

葛藤向胡海元点点头,待那阵痛疼慢慢消失之后,他的目光转向了岭下那片悬浮着朵朵白云的蓝色天空,喘息着嗫嚅道:“当年吴州水漫金山,饿殍遍野,那些卫仓的官员不该死?如今这奸佞当道,主暗政昏,臣子百姓命如草芥,朝不保夕,细细想想,这世上还就得有个白公子!”

这话出自于葛藤之口,令胡海元倍感兴奋。他用力点点头,一下子觉得这葛藤显得无比亲近。但他立即又对章伯雄恼恨起来,气呼呼问葛藤:“那个章大人为何没能有前辈这番见识,还要向朝廷奏报这燕山白塔寺之约!”

“哦,…这说来话长了。其实世上有许多事,此一时,彼一时也。在这之前,为这行将到来的燕山白塔寺之战,我还曾向章大人请战来着!”葛藤深深地垂下头来,隔半晌,才低声道,“…其实章大人对此事,是否要上报朝廷…一直举棋不定,颇为煎熬…此事完全是我之故…我与刑部一司务交情甚笃,前一阵子,他路过德州府,我设宴款待,席间涉及章大人和白公子,…我…酒后失言……,不料,他一回京,便将这燕山白塔寺之约,禀报了刑部尚书卜大人,章大人实乃逼上梁山……”

“唉……”胡海元剜了葛藤一眼,长叹一声。

葛藤依然垂首说道:“我刚才在想,这世上如今惟有少侠你,才能解这燕山白塔寺之围……”

但听到葛藤这话,胡海元不但不觉得豪气万丈,突然间竟显得有些怒气冲冲,他想不通那活佛和白公子干吗要在十二年之后,而不是在那事后便相约京城?那样,这章伯雄再去破解十七廿八句古天竺语,又有甚么打紧!于是,他带着几分困惑问葛藤:“那白公子和活佛仅仅是为了交接一尊玉佛,为何非得在这十二年之后?”

“他们为何相约在十二年之后,连章大人也不得其解。”葛藤慢慢抬头看着胡海元道,“呃,至于那一尊玉佛,并非普通寻常之玉佛,那是乌斯藏第一佛!”

“乌斯藏第一佛?”胡海元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抖。

“哦…是的……”葛藤耐下性子将章伯雄对他讲过的有关那玉佛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胡海元。

胡海元双臂嗒然无力地垂了下来,他的潜意识告诉他,葛藤所说的这尊玉佛与他幼年失手坠地的那尊玉佛可能是同一尊佛雕。他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呻吟:“哦,一尊古佛……”

虽然胡海元仍旧无法将一脸悲戚的慧贤伯伯同那个叱咤风云的白公子放在一起,但这尊佛雕当年随慧贤伯伯出现而出现,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葛藤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有些折磨了他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了,他徐徐地吐出了一口长气,而后用手势要求胡海元亮出那颗绿松石。

胡海元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绿松石,但一见葛藤向谭延伦和阿泠招手,便猛地想起阿泠说过她们一家当年在羌塘得救的事了,他的心禁不住又是一阵颤抖。

在一缕斜切过来的阳光下,胡海元手中的绿松石透着一晕沁人心魂的宝光。

阿泠双目一亮,僵直地面向葛藤,嚯的立起身来。

谭延伦一看清胡海元手中所托何物,便亦僵直地立起身来。

父女俩的眼睛中同时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惊喜之情。

世樵和阿桐他娘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间愣愣地立起身来的谭延伦和阿泠,大步朝葛藤和胡海元那儿走去。

当葛藤一见阿泠手捧一颗光润闪耀的湖兰色绿松石,再看看胡海元掌心中的绿松石,抬头向天道:“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世樵和阿桐娘见状,也起身急步向这儿走来。

胡海元见阿泠手中的绿松石,不觉一阵目眩。

胡海元和阿泠的手掌并在了一起,那两颗仿佛古玉般温润的绿松石,摊在他们的掌心。

那两颗犹如孪生的绿松石,点彩闪烁,不绝如缕。

世樵一眼看出,浸润在两团湖兰色里的那几缕蛛丝样的淡墨铁线,其形势走向,如出一辙,不由得满心欢喜。

阿泠凝视着脸上显出几分羞涩的胡海元,如坠云雾,不能自已。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眼前这位恩兄竟会是父亲私下念叨了十多年的那位恩公之子!

葛藤的脸上显出一抹从未有过的笑容,他有气无力地微微摆手道:“时至今日,我才知这世间何谓缘分!”

听到葛藤这么一说,世樵的脸上顿时大放光彩。

谭延伦拖了一把女儿,随即双双向胡海元夸嗒跪下。阿桐娘觉得她也应当有份,便也立即抱着阿桐纳头便拜。

一番拧持,谭延伦终于被胡海元拖了起来,他紧紧地揪着胡海元的衣袖声音嘶哑地说:“两代人的救命之恩,我谭家无以回报啊……”

胡海元为爹爹倍感自豪,但看看泪流满面的谭延伦,又看看同样泪如雨下的阿泠,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了。

世樵一遇到这种场面,每每热血沸腾,他激动万分,手忙脚乱地替恩兄搀起了阿泠和阿桐娘,嚷道:“好了,好了,咱们回头再谢吧,现在当务之急,还是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万一……”

胡海元点头称是,谭延伦阿泠立即拭泪起身,与世樵阿桐娘一齐分头回到歇脚的地方,牵马的牵马,收拾行李的收拾行李。

葛藤那副像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之事的模样,令胡海元不觉心头一热。

看到胡海元用眼神催促他起身一齐上路,葛藤苦笑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那辽远的天空。

胡海元也不知再对葛藤说点什么,便转眼去看只顾收拾行李的世樵阿泠。

胡海元和葛藤双双陷入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

俄倾,胡海元决定打破沉默,问问葛藤将何去何从,他凝视着神色凝重的葛藤道:“前辈现今有何打算……”

风向早就变了,阿泠世樵他们也再没能听清葛藤同胡海元下面都说了些什么,他们的心思全在赶路上。待阿泠收拾完行李,整装待发,再看胡海元葛藤时,葛藤已经立起身,他伸出独臂,搭在作垂首沉思状的青骢马的脖子上,手指胡乱梳理着马鬃,然后又一遍遍地抚摸着它的嘴脸,阿泠刚想对世樵说点什么,忽然看到葛藤向爹向她这边吃力地弯下腰来,蓄满着歉意,一躬到底,心中立马有一种不祥之感,当即将马缰往世樵手里一送,向那儿快步走去。

“少侠,葛某就此别过……”葛藤神情悲壮地掏出装着几锭银子的袋囊,连将腰刀马缰一齐塞进了胡海元的怀中。

胡海元浑身一紧,又将怀里东西一把送回去,但葛藤闪身避过。

那马缰从胡海元的手中漏落在地,青骢马昂起头来,不安地倒腾着蹄子,不住地打着响鼻。

“前辈,请听我说……”胡海元一步上前,去拖葛藤。

葛藤突然一个转身,几大步冲到崖沿,头也不回地一跃而起,纵身朝方才激战过的山谷飞去。

“啊……”

在那声撕裂长空的惊叫声中,青骢马忽然仰天一声长嘶,拖着缰绳,从胡海元面前一掠而过,扬鬃趵蹄,向前狂奔。

阿泠尖叫着飞奔而来,她看到青骢马冲到崖沿,犹豫了一下,一声悲鸣,随即便奋力扑向前去。

葛藤和他的青骢马,犹如两只大鸟,在雾气来去的山谷上空向下旋转俯冲,转眼间蜕变作一星黑点,化成一片虚无。

那葛藤和青骢马叫阿泠涕泪长流,而世樵则立目而噤,他为葛藤,也因一匹马为一个人殉葬而惊心动魄。

深谷中方才还飘来荡去的雾气,被一风吹去,白亮的溪水如带蜿蜒在如烟似浪的丛林间。

胡海元立在崖沿上,心中充满了震撼,一直到葛藤将马缰交给他之前,他还以为葛藤只是离他们而去,找一处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了此残生。

“这个葛藤,一生恪尽职守,对朝廷也算得上赤胆忠心,只不过知道了一件不该知道的事儿,竟不得不采取这种方式,来终其一生!”世樵立在崖沿上,一脸痛楚地叹道。

谭延伦夫妇怀抱阿桐缩在大家身后,阿桐娘反复念叨着:“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胡海元手捧葛藤的腰刀,满目悲凉地俯视这令人晕眩的如梦似幻的谷底,直觉喉咙火烧火撩,满嘴的苦味,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自他得知那个太祖滥杀那些辅他安邦定国的文臣武将,这几朝皇帝皆用诏狱厂狱冤杀那些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忠正之土那一刻起,他便觉得这个国家已无药可救了。

这个荒唐而又可悲可笑的世道呵!

他深信有朝一日断送这大明江山的不是蒙元之类的异族与揭杆而起斩木为兵的枭雄,而是这内廷奸臣贼子和这些自诩为真命天子的君王自己!

胡海元向葛藤跳下的山谷,双手举起腰刀,默默地对自己道,阿泠一家和燕山白塔寺之事一了,他即赴青城山,将此刀亲手交与葛藤的宗亲后嗣,并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如实告之。

葛藤以他一死,便让他胡海元与罗汉坡和野麦岭下的这两起大案,彻底脱了干系。

胡海元朝那山谷一揖到底,然后向谷底投去最后一眼,便挎上葛藤腰刀,急急地向那几匹马走去。

“他死在这儿,他的家人便安全了,还有咱们…暂时也是如此。”阿泠面向那片灰土红岩绿树的山谷,回答了娘的问题。

此时阿泠完全接受了葛藤,认可了胡海元对他的评价。

谭延伦抖手抖脚地走到崖沿,接过话来,对世樵道:“为皇上廷杖或者当即被推出午门问斩之臣子,口口声声谢主龙恩,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时,哪一个不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他们之所以死到临头,却未索性冲天一怒,又有多少人是想到了他的白发高堂和嗷嗷待哺的稚子哦!”

谭延伦说话的劲道,一直让世樵感到这是一个始终自觉无足轻重的人,他很清楚自个的话,一向不为人所重视,因而口气很急,声音很大,说得极快,惟恐被人打断话头。

这些日子,世樵因为谭延伦唯唯喏喏,无声无息而对他不免有几分忽略,听到这番话后,便不禁有几分肃然。世樵又朝怀抱儿子的阿桐娘看了一眼,这个一说到自己还有这样小的孩儿,常会目露惭色的伯母,也如其夫君,活得那样的畏畏缩缩。

尽管世人不知其身份,未有因此而生的歧视和加害,但令其自卑窝囊的根子,莫不与他们是罪臣之后相关。世人不知其身份,尚且都如此,那么那些被莫须有定罪或瘐毙或斩首或戴枷游行示众的良将名臣,包括因言获罪的草民之后,其内心煎熬和来自世人的欺凌污辱,便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里,世樵对葛藤平添了一份敬意。

胡海元觉得惟有谭延伦这种过来人,才能说得出这番话来。葛藤选择在此了断,也正是此意,至少朝廷会以为他葛藤是在此遭遇山匪,并与之激战而亡。

“上马!”胡海元知道此时容不得他细想了。

胡海元抱着依然睡得东倒西歪的阿桐,骑上辕马,率世樵及阿泠一家向岭下急奔而去。

夕阳中的西天,弥漫着黑红的浓云,云隙间的青白光带随云起伏翻腾,仿如青龙白虎,令人悚然。

这四匹马冲下野麦岭,便离开官道,折入一条荒僻小路,迅速隐入一片黑苍苍的林中。

在一片如骤雨敲击地面的马蹄声中,四匹马冲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庄子。

几条瘦骨伶仃的草狗,缩在一扇扇柴门后,发出一通狂吠。

那四匹马涉水过坡,向笼罩在苍茫暮色中的荒原狂奔而去。

*

这座早已被废弃的大殿内外,到处是鸟粪,支撑大殿的那几根油漆剥落殆尽的梁柱上,悬垂着几张犹如陈年裹尸布的蛛网与几幅筋筋拉拉的幡条,那些蛛网幡条在来回掠过的风中微微颤栗不止。

殿堂中的神榻上早已空无一物,积满了厚实的灰土,但原先搁置正案两侧的两方砖地,已被清扫干净,阿泠全家和胡海元世樵分别铺盖着被褥睡在这两处。

这一日经历了太多的事,奔了太多的路,大家身心已疲乏不堪,彼此吃着干粮,说着说着,便倒头沉沉睡去。

胡海元怀抱镖物长剑和葛藤的腰刀,背依大殿立柱,面向那排歪歪倒倒,但被正案从案顶死的落地长窗,恍恍惚惚地看着撅腚伏首,睡相如叩拜的阿桐,想裂嘴一笑,但却面皮僵硬,未能展开笑颜。

这一路上,他不时地想起葛藤,想起慧贤伯伯和爹爹。

章伯雄葛藤除了觉得慧贤伯伯的失踪应当与那位锦衣卫副指挥史的被害案有关之外,他们对当年鸡鸣寺中发生了什么,同他一样,也是一无所知。但在岭上,他并不知道这人转眼间就会投崖自绝,因而他只字未提爹爹与慧贤伯伯是如何相识和有关玉佛的事,虽然现在看来,说与不说都已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因为没能一并直言相告,觉得有愧于葛藤。

经葛藤那样上连下缀,他现在大致理清了慧贤伯伯的身份以及和爹爹的关系。

显而易见,慧贤伯伯自乌斯藏而来,从葛藤当年所了解的情况来看,慧贤伯伯在与爹爹未相识的许多年前,便已在乌斯藏那些垦区营救如谭老伯一类的罪臣后人了。

因为有幸见过的这尊玉佛,胡海元便也推测出慧贤伯伯早年曾以哈喀玛派传人的噶顿巴居士为师,学得一身本事,后辗转来到吴州,寻找当年与他父亲相识的祖父,然后与爹爹成了至交。毫无疑问,爹爹自此师从慧贤伯伯,也修习了大藏密宗金刚禅神功。

……白公子周身笼罩在一圈蓝白双色的光晕里,脚下腾起丝丝缕缕的雪雾,但见他双臂划圆一抡,双掌四下推出,只听得一声石破惊天的巨响,犹如平地骤起风雷,震出楼中铜钟一片嗡吟之声。倾刻之间,那聚集过来军士,立时如风卷残云,腾空而去。那囚笼也即刻四分五坼,碎裂成片。白公子飞步上前,展臂将邝公琪一把搂起,几个腾空,在万众仰视中,降落在钟楼对面一幢老宅的屋面之上。

……白公子双目一凛,顿足收腹,脚下地面即刻漫起团团雪雾,全身上下隐隐然透出一片紫色雾霭,随着一声长啸,他腾空而起,分掌向大街两头的铁骑军推去,而后足尖一个点地飞身而来,将双脚已经发软的黑衣蒙面人,一把搂在怀里。

在远处一片山呼海啸声中,那屋顶上的两排弓弩手,与大团大团腾飞的尘雾,渐渐分离开来,而后訇然而下。

两股在通往广场的路上滚滚向前的铁流,终于被遏制在破瓦碎砖和飘扬的尘雾面前,奔马而至的铁骑军,人喊马叫,撞作一团。

一想起在钟楼和提督府广场上的白公子,胡海元此刻浑身上下便抑止不住地阵阵作抖。虽然他实在无法确定爹爹的大藏密宗金刚禅究竟修到了何种程度,但葛藤说到爹爹在羌塘城里如此这般大显神威,还是让他自豪极了。不过,提督府广场上的那个受了伤的黑衣蒙面人,想来想去,他觉得应当是那位雷霖叔叔才是。

至于爹爹,在此之前,胡海元则早已认账世樵当年的推断:爹爹在鸡鸣寺遭遇不测,因为无法面对他胡家母子,慧贤伯伯便就地掩埋了爹爹,远走高飞了。现在看来,世樵说的那位不期而遇的仇人,便是锦衣卫副指挥史关天月!

继而,胡海元又想到了那尊玉佛,他现在才彻底闹明白爹爹当年为何会作出如此激烈的反应。一想到这尊被他失手坠地一分为二的“乌斯藏第一佛”,他心中犹如刀绞。

胡海元拚力撑大眼睛去看千疮百孔的殿顶,大殿右侧那根立柱上方的殿顶,另有一处洞见夜空的大窟窿,但目力所及之处,黑云遮天,一片模糊。

他转而又去看这睡得横七竖八的一堆人,他的目光跳过阿桐,含含糊糊落到阿泠的身上。

谭延伦和阿泠自打落实他胡海元是谁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即一扫而光,这父女俩俨然将他视作已是登堂入室的姑爷。自野麦岭一路而来,他什么时都能感触到阿泠沉甸甸热辣辣的目光。而世樵则始终处在一种亢奋状态,他为他的寄爷秘密结党,营救罪臣之后的伟业,也为阿泠和他行将成就的一段姻缘而激动不已。

胡海元在想,世樵若知道慧贤伯伯是哈喀玛派传人,白公子就是慧贤伯伯,这样的惊天秘密,更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模样!

一路上,面对阿泠世樵渴盼的目光,有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但他还是咽了回去,他不能告诉他们葛藤在跳崖之前讲的那些事,世樵和阿泠,知道的事越少越安全。

殿顶下传来鸟儿在熟睡中所发出一阵喃喃声,大殿一厢,随之传来了马儿一两声短促的鼻息声。大殿外的台基下,那棵独立向天的古槐有几片枯叶,砰然坠地,随后又在风的推动下,涩涩地滑行而去。

渐渐的,胡海元自觉眼皮重如泰山,怎么都张不开来。他试着运气行功,保持一点意识,可周身热气呵护,犹如包裹绵软暖絮,人越发不能自持。此刻的心脏,竟仿佛遭遇木鱼撞击,左摇右摆,咚咚作响。

他几番挣扎之后,自言道,触,即令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得睡会了!东厂的人即使有通天的本事,也无从得知谭御史子孙两代会宿在这荒天荒地的废寺,这可是个野猫都不拉屎的地儿。

想到这里,连续多日未能踏实入眠的胡海元,突然心一松,头一歪,在世樵格吱格吱的磨牙声中,猛地跌入梦谷。

胡海元是在一阵如蛇行蚁走,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声响中,骤然醒来的。他精神一振,推开世樵压在他脚上的胳膊,屏气收身,提剑贴近歪斜的落地长窗。

接近大殿台基的那阵细微声响又渐行渐远。

他侧耳谛听了一会,向外窥视,但见一条身影仿如幽魂,飘向那棵古槐,而古槐之下,影影绰绰中可见一马,垂首伫立。

那身影突然扶摇而起,像羽翼似的径直落在马背上。接着,人马恰似一股烟尘,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漆黑的夜幕中。

胡海元立即挪开案子,自大殿一厢,牵扯着红棕马,挤出鼾声四起的大殿。

一下台基,胡海元跃上马背,打马直追,但追出一段路,却丝毫未见那人那马的踪影,只得勒紧马缰,停下步来,回望门户洞开的大殿,胡海元踌躇一下,丧气地拨马而回。

胡海元将马系在那棵古槐下,在台基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此时此刻,他已没有一点睡意,就想这么坐坐。

胡海元凝望着人马消失的夜幕发起呆来,他推测那人也许只是途经此地,想入殿歇歇,发觉有人在此,不想惊扰,便另寻一地去了。

此时天地间,黑白分明,万籁俱寂。

胡海元这时脑子清醒得如同水洗过一般。这会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白日里在野麦岭上所发生的这一切。

细想想,与那毕公公商公公一战,如稍有闪失,此时曝尸荒野的当是他和此刻在大殿里酣睡着的每一个人。忽然,他想到阿泠全家似乎命中注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劫难,也就这样了,但却没有必要将世樵搅进来陪葬,东厂与牛老三之流的对世樵构成的危害,孰轻孰重,那是不言而喻的,因而他决定一到冀州,便让世樵离开他们,独自进京赴考。

胡海元又想到了牛老三和他的喽罗,不由得感慨起来,这伙山贼如非一个贪字,此刻不知在哪逍遥快活,大块肉大碗酒的!

“你爹爹曾经对俺的一个兄长,有不杀之恩!既如此,胡…小…侠,快快通过!”

牛老三一声唿哨,便呼啸而去。

那是何等豪爽!

“哦,不曾想到,在远离吴州的千里之外的野麦岭,他还能得到已经走了十多年的爹爹的荫蔽。”胡海元慨叹道。

有时静下心来,胡海元常常会想爹。娘脑筋间或清醒时,也会同他说说爹,用那种未亡人的口气。

“你以为你爹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时候呐!初识你爹,问他是哪儿人,他说他是震泽人氏,他说话还真有震泽口音。我就信了。哼,离震泽那么近,可从来没想着要去打听,打听。骗了我多少年哦!”祖籍吴州的娘,眼神幽远而又朦胧,腔调并未因爹骗了她而生气。

爹娘几乎从来不涉及过去,包括爹娘如何相识结婚成家之类的事,都不说,他问也不说。爹娘双方的老人都很早过世了,他无从问起,他一直还以为自己是地道的吴州人。他急不可耐地问娘:“那爹爹到底是哪儿人?”

“如皋人!”娘不屑地弹指一挥道。

他期待娘说出藏人两个字来,有时他觉得爹至少应当是个假西番,即生活方式习惯语言都被彻底汉化的藏人。爹是如皋人,那么他也是,娘这种口气样子就不行,因而他不满地问道:“如皋人,咋啦!”

“穷!”娘嘴角上挂着一丝自以为是的嘲讽。

胡海元笑了,他开始逗娘了:“爹即使冒充震泽人,可他还是很穷呵,你不是也嫁了。”

“不一样的,震泽人到底算是江南,而如皋,哼!”娘,一说起那些在吴州落脚的客边人,眼神表情常常会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烈的优越感。

胡海元想,怪不得朱元璋登基后在吴州微服私访时,听到本地人说到“这老头儿”和他的出生、籍贯时的那种口气,让他七窍生烟。他后来将大批吴地士人赶往江北淮地落户并令其永世不得返回江南,除了他们拥戴张士诚和生活奢华,叫他动了肝火,大约也还有自尊心受伤在作祟。

娘目光幽然地盯着窗外道:“嫁你爹,主要因为你外公外婆,他们中意。你爹虽则开爿小店,但人大气。待人接物,侠气仗义。外公说,如此善待别人的人,对自己的家人还会有错?你爹托人一来说媒,你外公也就应了。”

“那你自家怎么看呢?”他饶有兴味地问道。

“还行,长相人品还都行,再听他说,你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但给他留了些银子,又没有兄弟姊妹拖累,一嫁过去,就顶门立户,可以当家作主,谁知……”

胡海元不知这长相不俗,且一向心高气傲的娘,嫁给爹竟是这些理由,就乐了。

爹是如皋人,这就是他所知的有关爹的全部身世,但那时候,他不太关心这个,他只想知道那尊玉佛的来历和下落。

那日,天气暖融融的,房间里盛着满满的一包爽爽朗朗的阳光,窗外、驳岸上,那一树一树红红白白的玉兰花,正在热热闹闹地绽开怒放,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娘也从未有过的精神。

他心里怦然一动,趁机想让娘一并解开多少年来一直闷在他心里的疑团。他那会已意识到:不论这玉佛是藏式还是汉制,这是一尊罕见的羊脂玉坐佛。因而他更想知道有关这尊玉佛的故事。他一脸期待叫了声娘,问道:“娘,我小时候,有一次,把一尊玉佛……”

一听到玉佛两个字,娘的眼神突然一变,当即向他举起张开的手掌,断然拒绝再提此事。

胡海元心凉了,他当时觉得也许他这一生一世,也难以得知这玉佛的真相了。

当晚,娘半夜惊起,摸遍了床上的角角落落,声嘶力竭哭叫着,在寻爹的脑袋:“阿大呵,你爹的头呢,你爹的头不见了哟!”

他奔进娘的卧房,安抚了很久,娘才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但第二日清晨,他还睡着,娘目光锐利地立在他床前,斩钉截铁地命他:“快去寻你爹和妹子,今早摊蛋饼,白米粥!”

胡海元想想,娘实在苦煞!

此后,他又作过这样的尝试,企图想从娘嘴里讨出玉佛的来龙去脉,可娘始终如一,守口如瓶。最后一次,娘寒气逼人地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再问这事,娘也掷你到河里头!”

原本他还指望着爹不知在什么地方猫着,不定哪日,一撩长衫,跨过门槛,目光炯炯地走进店堂,大声高气地朝楼上喊道:“素雯,素雯呵,弄两只好小菜,今朝吃酒!”

但现如今,他再也没有这种奢望了。他现在只想找到慧贤伯伯,只想在爹爹的坟头燃香烧纸尽孝祭奠。

此时,天空云层散去,清白如洗的月光照亮了这破寺孤槐和寂寥的荒野。

胡海元仰望月明星稀的苍空,轻叫道:“爹爹呵……”

阿泠忽忽如有所失,猛然从睡梦中醒来,一见殿门洞开,再去看胡海元躺的地方,只剩下世樵,立即胸口发紧道:“恩兄呢!”

阿泠一骨碌爬起身直扑门外,惊恐万状地左顾右盼,趋步而来。

胡海元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如小兽出行的悉索之声,他蓦然回首。

如水泻下的月光,照应着云鬓散乱的阿泠,沐浴着清白月色的阿泠,冰清玉洁,令胡海元对这女子顿生怜爱之情。

胡海元立即起立,返身向阿泠迎去。

阿泠一见胡海元,便紧奔了过来,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攥着他的胸襟,竟嘤嘤而泣。

她泣不成声道:“…大哥…你吓死我了,一看你不在……”

“我不是在嘛,在这儿嘛……”胡海元轻轻地拍打着阿泠的脊背,反来复去地这么说着。

猛然间,阿泠周身热血奔涌,有些不能自持,她慢慢地仰起如梨花带雨的脸来,娇喘吁吁地向上微微地张开湿漉漉的嘴唇。

胡海元如遭雷殛,像截树桩似的戳在那,又不知如何是好了。但他觉得他此刻必须做点什么,于是紧紧地抱了抱那颤栗着的温热身子,然后趁势将她搂到台基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胡海元对阿泠也同样怀有极大的好感,他也知道一开始她除了对他怀有几近崇敬的一种爱意,现在还有对胡家两代人的感恩之情,可他觉得这些都与她和她的全家处在这种生死悠关的非常时期相关,犹如她在南浔遭遇小无赖欺辱时欲嫁能替她出口恶气的大无赖一般,也带着某些意气成份。他不能趁人之危,他想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再重新审视打理过自己这份感情之后,或许会感到此一时,彼一时也。到那时,她如仍旧痴心不改,依然如故,再续此缘也不迟。

方才猛然看到这个深夜独坐在台基上的胡海元,白日里那种勃然而生的英气荡然无存,浑身上下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无助,阿泠的心立时被生生地撕扯了一下,她就再一次生出委身于这位恩兄的冲动。

阿泠此刻脸色通红,羞愧难言。一坐下后,她又满心的懊恼,嫌自己心智全乱,几近失控。

胡海元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又从后面紧紧地圈着她的后腰,将她搂在身边,以表示他深深的歉意。

一阵风拂过阿泠滚烫的脸颊,她捋了捋乱发,慢慢平静了下来。

阿泠也自觉她现在对胡海元的感情,似乎显得过于痴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如以身相许,会吓住胡海元。他不要因此将她看作一个不自爱的轻薄女子!这是她万分忌讳的事。于是,她尽量地掩饰着那份尴尬,握着胡海元从她肩上搭过来的手,然后如小鸟依人似的靠在他的臂弯中。

因为刚才胡海元没有顺水推舟,趁势要了她,阿泠对他充满了更深的敬仰和爱意。

此时此刻,阿泠又想到了当她重新被抱回板箱中,最后一捆青稞秸杆遮挡在板箱洞上的一刹那,她从中看到的那一张的圆脸,那犹如日出东方时那般红晃晃的一张的圆脸,照亮了她眼前的天和地。那是她永久铭刻在心的一张大脸,而眼前这张脸便是那状如红日的大脸的翻版。

阿泠情不自禁地轻轻地抚摸着这张脸,眼中又噙满了热泪。

胡海元轻轻地拭去从阿泠眼里接二连三滚出来的泪珠。这会儿,他不明白她为何落泪。忽然,他觉得他得说些什么,他想了想,便告诉她,刚才他坐在此地,想他的爹爹了。

胡海元叹道:“十多年来,爹生死不明,而娘则虽生犹死呵!”

阿泠不禁想到恩兄的亲娘常常立于窗前痴等他失踪了十多年的爹爹,便心有戚戚焉。她柔声地安慰道:“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伯母大人的病症一直没有恶化,这就是证明。”

胡海元忧伤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他家的这一切灾祸源于何处,但若是要怨的话,他只能怨这天地不公。

阿泠又想到了祖父沉冤数十载,终得昭雪,想到了她在中州客栈绝望之际,胡海元似乎就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而后想到了罗汉坡野麦岭的劫后逢生。于是她仰起脸庞安慰道:“我现在对天无绝人之路和天公地道,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天无绝人之路?嘿,即令有天,那也是他们权贵者的天,而非我等草民之天。”胡海元又对阿泠摇了摇头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所谓的天公地道,那么这人间的一切冤曲虐杀,又作何解释?你的那种所谓迟到的公义,并非天公地道,而是权贵者权衡利弊,基于利害的一种考虑罢了!”

阿泠不知怎样才能说服胡海元,她觉得他有些偏颇和极端。

“这世间,惟有白公子这类侠客,横空出世,正义才能行走在这天地人间。”胡海元抚着剑鞘,对阿泠低语道。

阿泠觉得胡海元这段话说得也还在理,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此时那些湮没在夜幕中的田地树木和茅屋,静默地显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如一幅泅湿的水墨画卷。在那些堆叠的灰白色块的庄廓中,传出一声辽远的恍如隔世的雄鸡啼鸣。

天色在这转瞬之间,由灰而白,由浅入深。

胡海元阿泠缓缓起身,双双遥望着东方悬垂着的那一片片亮丽的黑红相间的浮云。

(90)朱元璋对来朝讲经的天竺高僧释来复极为礼敬,于是释来复辞行回国时,写了一首谢恩诗,诗中有两句‘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但这位被太祖皇帝恩宠有加的天竺高僧,立即由座上宾沦落为阶下囚,处斩。因为朱元璋将这‘殊’视作‘歹’‘朱’,无德。

长篇小说《汉藏江湖》2012年8月香港三联中文出版有限公司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