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要么做线人,要么做敌人,但不许做公民》的网文披露了湖南青年诗人梁太平先生的最新消息,据该文作者王德邦先生称,近日长沙市国保约谈梁太平,要求这位刚进而立之年的青年诗人将动态情况向国保报告——说白了就是做线人,以此为条件,恢复其在核工业230研究所的工作职位。此前,梁太平曾提起劳动仲裁,要求恢复被开除的职务。往前推,2014年11月26日,诗人原先供职的核工业230研究所以旷工为由将诗人开除。再往前,则是梁太平先生在广州市南方周末门口等多处围观、上街举牌要求官员公示财产……。梁太平先生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和平地行使一个公民的权利,关心国家,参与公共事件,发表自己的意见,这些全是当代公民的基本人权,也是对国家社会在作积极的建设性贡献,为什么做这些便成了体制的敌人?便横遭殴打,便不断被警察传唤,便要受到工作单位的处分直至开除?

个中原因全人类都清楚,因为执政党及其从苏俄照抄照搬而来的专政政体的所谓人民当家作主只是个骗局,统治者要求于公民的,根本不是当家作主,而是听话。公民充其量只是执政党维护其统治的工具。活在这种体制下的民众只有两种选择,当顺民,或者当敌人。核工业230研究所是国有的。所谓国有制的实质是官有制,服从官家者方有饭碗,不听话,敢于站起来做什么公民,不开你还留着干嘛?又不愿当驯服的工具,又不愿做狗,岂不是祸害?

在我有些刻板化了的印象中,80后青年多是些宁愿关心自家沙发的舒适程度,也不大愿意对路边乞丐多看一眼的“软人”,很少看到他们为公益出头露面作什么硬举。网络上不断接触到公民梁太平先生践行公民权利的信息,让我产生过些模糊的想法,希望了解一下这位80后年轻人为什么会偏离群体常轨?日前收到梁太平先生寄来的以尾生为笔名的自选诗集《尾生诗歌选——醒来的稻草》,正好给我提供了了解梁太平先生、并进而了解80后青年精神世界的一个窗口。

《尾生诗歌选——醒来的稻草》里的诗,大体以2012年为界。凡是在诗尾注明在2012年之前写的诗,都是柔软的、平滑的,是爱的呢喃,那时的诗人之于这个世界,似乎不存在任何冲突,精神也是圆润自足的。应该是发生了某种我目前还不清楚的故事,或者故事连载,从2012年开始,到截稿的2015年,这四年里的诗,突然具有了厚重感。从诗中可以看出,诗人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出现了紧张,这种紧张可分为三个层面:

一个层面是诗性的举目向远的精神向度与不得不低头谋食的职位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隙,诗人对朝九晚五的工作感到倦怠:对与岗位相关的领导、级别之类散发浓郁腐烂臭味的符号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与排斥:“一只翠鸟死盯住那鱼/我在岸边静静地看你/那翠绿的火箭,扎入河中/又被弹起,像一束绿光/那绿色的光辉/绿色的背影,一次次无功而返的/这谋食的路,我绿色的石头/雕刻在夕阳里”《翠鸟》,“无形的,天空被/遮蔽,我四处的墙,无数/背后的眼睛,一只只/黄鼠狼”《石下草》,“如果可以省略胃/如果可以不用为一张床发愁/我就炒了那些流油的脸/此生只做梦/在级别成就尊卑,屁股/决定身份的世界,一瞬间,梦就/坍塌成病了的黎明”,“公司大门门神不在/而电子狗从来不摇尾巴/我穿过大厅,直奔电梯,像一只/日夜颠倒的老鼠,我祈求不要看到/流油的脸和向上的眼睛/电梯过了第九层/似乎就不是在朝上升了/倒是在堕向地狱,我在十三层/领导在九层/财务在八层”,“蛹从地里钻出来/在下班的时间,谁经历过/炼狱,谁从墓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谁就会获得一对/蝴蝶的翅膀”《上班》,“孤独的笨鸟啊!如何/一出生就在这地方,深陷坚实的/大地无法自拔,遗忘了/自由的语言,忍受着/嗟来食/难道就要像只不合格的/鸡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和死去么”《笨鸟》。

另一个层面是对深陷于庸俗生活之中的自我产生了否定,我们可以理解为弗罗伊德所说的超我对自我的否定,诗人这种精神贵族的身份都不再具有美好的符号意义,而扭曲成病态的了:“请不要叫我诗人/因为诗人不是要这样的生活/那些梦呓似的语言/不过是身体的巨石下/灵魂种子在发芽/请不要叫我诗人/因为诗人是另一种生活/那里苹果没毒,那里有/天空的鱼群/我是一个固执的/近乎无药可救的病人/在一个正常得乏味的世界/在一个物质坚硬的洞穴/我仅仅是一个忧伤/而孤独的病人”《请不要叫我诗人》。

第三个层面是与专制强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现实让人无法平静,只有愤怒”,“我是被捕的鱼/我是被传唤的鸟/他们驱赶着阳光/他们盘问自由”《南周周年诗纪》,“便衣冲进来/像穿着衣服的狼狗/他们扑倒我/撕咬我/卡住我的喉咙/把狭小的房间延伸成/战斗的草原”《南周周年诗纪》,

“简单而重复的生活/囚禁那凶猛的老虎/把它变成老鼠/……我该怎样撕裂那人的/心脏,咬断他的喉咙/无关其它,只因王的愤怒”《被囚禁的老虎》。

由于这些尖刺一般的紧张的持续存在,诗性生存不再是平滑柔软的,出现许许多多痛苦的硬块,诗性精神为困惑所充盈:

“诸神已远去/大地荒芜,我在桥头/约会一场洪水/……让纯粹的/光升起,照亮五千年黑暗的身体/温暖那变异的蛇,叫龙/……涅般(下有‘木’),在人眼的/深处,在太阳的中心/撕碎有形,去掉所有的/束缚,裂开钢筋/水泥,开出朵朵/莲花”《沉睡兮,醒来》,“日子重复得/让人发慌,而河水/远去,青山/依旧/ ……让人/痛苦的/不是河流/是方向”《让人痛苦的是方向》,“我的无言的宇宙/在膨胀,找不到那/不变的心”《请让我看见光》,“你要去哪里/驶出梦中凶险的大海/我是一叶梦里的小船/搁浅在黎明的沙滩”《一叶梦的小船》。

对于任何嬴弱的个体,压迫足以让其屈服,痛苦足以令其逃避。对于强大的个体,痛苦不会导致沉沦,压迫则只会诱发反抗。“感谢神,在笼子里/他们正铸就我天空的心/一次次打击/却不沉沦/……我看见一场更大的风暴/就要降临/铁笼子,就要打开/我已经听到那主动/或被动,门开的声音”《笼子里的祷告》,“那来自远古的基因,注定你/痛苦地在这世界,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对抗”《笨鸟》。

坎坷让人对底线之下的生存状态产生切身体验,对于向光伸展的灵魂,蛮横向暗的强力拉拽,只不过强壮了向光的枝叶,拉大了光明的空间,同时让从痛苦的渊薮中向上攀爬的能力萌芽。在安于现状的逸乐的生存状态下,这种自我救赎能力通常为坚硬的外壳所包裹,由于得不到挫折这种特殊营养的供给,而无法萌芽生长,并最终被逸乐所吞噬。对于梁太平,痛苦和困惑催生出了照亮阴暗的光,孕育出光彩夺目的诗篇:

“那些软骨的爬行类/是你们的同类,因为/你们都是用肚腹行走/血热不起来/即便你不在地上吃土/飞上了天吧,那也不过/是头恶龙,要被/除去的撒旦”《我来》,“我橙色的女人/在记忆的裂隙里/跳舞/一切都像风,没有影踪/我该如何去河水里拥抱/一朵水仙/一切都是幻影/我该如何去追逐一阵闪电/划过夜空/在一次次血的/潮汐里,隐退/隐退我的梦/原来你不过是/我记忆里刮起的/一股橙色的/飓风”《橙色飓风》,

“你为我关上一道门/我难道就不能打开一扇窗/你为我关上一扇窗/我难道就不能推倒一堵墙/你为我建筑一堵墙/我难道就不能掀翻一座房/有些鸟是永远关不住的/因为它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像一支支/利箭,不断地反抗/小草尚且能在巨石下抬头/树木尚且朝向阳光生长/人啊!万物之灵者,难道/就要在黑暗里朽烂/被他的同类圈养”《作为自由人》,

“我拒绝捆缚的绳子/和嘴上的钓钩/我想平等地站立成人/……在铁笼子里作诗/如同在水泥地上种草/信心让我们所无畏惧/当地上关上一道门/天上就会打开一扇窗”《南周周年诗纪》,

当然,诗的反抗是和平的,智慧的:“我本透明,阳光与黑暗/皆能把我洞穿,但我并不是/没有原则的/夏天的风/我是水,若你冰冷/我也会结冰/我来,怀抱着爱/火热的,渴望你温暖的/伸出的双手,但也不惧怕你/眼中的刀剑/嘴上的毒蛇/我的九重的孤独里/并没有敌人的影子”《无辜的镜子》,“我丰富着一个世界/对抗着一个冥界”《上班》,“一株醒来的/稻草已经醒来了/他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我只是一株醒来的稻草/镰刀,在流血的/旗帜上挥舞它的镰刀/而我,不过是疼痛里/醒来的一株稻草/醒来的看着沉睡的/在泥里腐烂或被火烧掉/而我,仅仅是一株/醒来的稻草/拧成一股绳子的/力量,压垮骆驼的重量/一株醒来的稻草/他还并不知道”《醒来的稻草》。

也许正是恐惧于这根稻草已经醒来,目睹过其它被稻草压垮的骆驼命运的惊慌的骆驼,才坚决拒绝这根稻草,急切地要将它从背上拿掉。

痛苦既然没有将诗人引向堕落的毒苹果,就必然驱动诗人背向而去。黑屋子中那没有窒息而亡的,会苦苦寻求光,寻光不得的,会自己燃烧成炬,给他人以光:

“改变世界的是改变我自己……我用的诗歌,寻找我真正的祖国……若我心中没有爱的太阳升起/冰冷的,我纵愿为人舍去所有/于这世界又有何益”《于世何益》,“2013,更远或更长/一枚苹果落地,连着我的理想/2013,在水里死亡,在水里复活/新的生命,寻找着镜子/新的样式,做盐和做光”《告别2013年》,“当良心在监狱里跳动/坐牢成为一种骄傲/恐惧正在退却/天就要亮了/当真话在舌头上跳动/真相,就像推翻巨石的小草/谎言正在退却/天就要亮了/当一块块砖变成一个个人/灵魂,就像星星一样闪耀/黑暗正在退却/天就要亮了”《天就要亮了》,“先知的头颅/还在时间里流血/而世界,已经/不知道疼/我来,并不是要来适应/我来,是要带来光明”《我来》,“公义的闪电啊/愿你划开子夜的迷梦/愿春的盼望,新的生命/在黎明来时复苏/爱的雨水啊/愿你将这属世的污秽洗出/我甘是那众森林里的/一棵改变气候的树”《呼吸阳光的树》,“一棵树,一棵树……/就成了森林/一盏灯,一盏灯……/就到了黎明”《悼曹顺利》,“点燃生活的灯吧/让身体就像举起的火炬”《无题》,“你以为把我推向了崖底/我却爬上了天国的阶梯/你想让我在黑暗中活着/我却死也要死在光里/……无论眼前吧/我依然固执地相信时间/相信远方,相信爱情/相信所有的/美好的东西”《我相信》,“站立在磐石上的/大风来时,也必安稳/人啊,你如何用黑暗之剑/去刺那光明的心”《无题》,“总有另一种方式/可以穿过雾霾去大理/总会有另一种人生/可以活出阳光/对得起自己/像一阵突然的夏季的风/像一阵突然的莫名的雨/也许远方还是远方/也许远方就在这里”《去大理》。

愤怒中站起来的诗人,仿佛已成巨人,对沉睡者和装睡者断喝:

“我来,带着火/与地图与刀剑/我来,不是要你臣服/我来,是要你/站起来/改变。”《我来》

在不断的打击、摧残、痛苦、自省、自助的历炼之后,柔软的精神死亡了,诗人以强者的面貌获得重生。救赎诗人的,首先是诗:

“诗,是那第一次的心跳/诗,是那第一次的闪电/血液里从此流动着一个女人的毒素/搅动你的胃,撕扯/你的神经/人若不失恋/又怎么能成为诗人/这是一次对上帝的全面反叛/为了我那理想的爱情/种下诗歌的果园/用诗歌的篱笆隔绝这世间/用诗歌的幕布遮蔽那上帝/赤裸的,我追逐着你/像一条燃烧的蛇”,“我在万物中命名/以我为尺度/以我为中心”《诗人的历程》,“我是诗人/宇宙的精灵/我该如何容忍/岁月在脸上刻痕/我该如何忍受众生污秽”《诗人的历程》,“我已具备一切的名/太阳在我的手里被压碎/宇宙早已容在我心里”《混乱与永恒》。

其次是爱:

“你是我荆棘里的小鹿/你是我黑夜要摘取的星星/一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变暗/一个世界因你一人而变光明”《因你一人》,“春天,我的心被什么挑动了/也许是你的小影,我再不想说去看桃花/一个人坐着,感受三月/我再不去想那已经消失的苹果/可我又该想什么/点一支烟,吞噬整个夜晚/也许是你的小影/我再也不想反复地听那首忧伤的歌/可我又该听什么”《也许是你的小影》。

当然,最关键的,还有信仰:

“在苦难的贝壳里/我寻找着爱的完整/我看见你眼角/挂着这珍珠的眼泪/那么温热又那么透明”《重负与神恩》,“飞鸟再一次回望大地/斩断与故乡的最后一丝讯息/流下悲伤的眼泪/向母亲告别/为了一个宿命/他起飞/飞鸟飞过人群和高高的屋顶/他只是飞/以最美的姿态/展示着飞翔的心情/他明白飞鸟的命/和天空注视的眼睛”《飞鸟系列》,“我曾被光充满,所以/我能看见黑暗的物体/但我,更愿意看见/光明的意义/盼望,搭建着阶梯/让你没有耻辱地,登上/一级又一级,而信心/又让你喜乐地/走下去”《面向未来》,“我用一束光的信息为你导航/我用一生的温度为你指南/先知的墓碑一级级/展现在我的眼前”《行走的地图》,“一个人,穿行在暗夜/一个人,火车载着/他的梦想/窗外有流动的灯光/窗内有不变的向往”《我的方向》。

在诗、爱、神带来的喜乐中,痛苦的硬块不见了,为健康的机体所吸收,超越强权的侵凌,超越命运的坎坷,在更高的境界中,诗人恢复了精神的平衡,重新回归于圆融。

在被精于攀附、贪婪、蛮狠、虚假、谄媚、争权、作弊、分赃、耍奸……的群兽们搅得臭不可闻,乌烟瘴气,抹得一团漆黑的大陆文坛,一颗纯净的耀眼的新星在南国天空闪烁,它不能照亮夜晚,却让人看到希望。

《纵览中国》Sunday,November 8,2015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