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岁月尘封的峡谷野史(之二)

由于岷江的狂傲,紫坪铺大峡谷已渐渐成了一座煎熬灵魂与肉身的炼狱了。我们这 “一小撮” 本来就不清静, 来了伊能之后就更加热闹了。这家伙算个人物,年近三旬, 块头超过了“松潘狗”何山, 他原系《战旗报》的一般记者, 属柳进社长手下的一名小萝卜丁,仅此而已。但他自封青年作家, 尽管从未出过一本小册子。这到没啥, 反正吹牛己成时尚。问题是此人不甘寂寞, 老爱揭发别人, 尤其擅长践踏弱者, 把捕风捉影的东西也可编得活灵活现的。这是那个年代最为可怕的黑色才华。于是, 孙锦等老弱者就难以免却难中之难了。

时值 “下放干部拔白旗”, 亦即还在继续搜寻漏网右派时。我们这数十名“死老虎”则在蔡师爷的领导下进行劳改小结兼相互检举揭发。蔡师爷名叫蔡汇笈,此君毕业于川大中文系, 曾是水利厅秘书处的一号笔杆子, 在人际、权术等方面属于我们四十余人中的姣姣者, 阴险狡诈之极。由于一个十分偶然的原因,这个身架单簿者竟在一次“政变”中取得了王者之位,而且不可撼动。

那次“政变”是发生在王家冲渠道工地上的。某日傍晚,一家茅屋骤然着火。风助火势,异常猛烈 。烈焰中, 正是“一小撮” 中的“一小撮”首先攀上屋顶, 宛如群雕,顕得十分英勇悲壮 。为首者何山更如众星所拱, 满面乌黑, 嘴巴嚷嚷,眼珠儿喷出了誓死一搏的感人光芒, 煞有几分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情在。火灭次日, 这位三旬左右的篮球中锋即被白科长指定为我们的大组长了, 其余辅佐者也多属这次救火的功臣,如宋椿、陈胡子等人。这令众人无话可说, 也当相安无事。但谁知何山这位火中凤凰却乐得过了头, 除了自炫之外, 他竟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叨叨不断地传授着他的成功秘方:

“你想上岸吗?你想早点上岸吗?那好说, 就是要瞅准机会抓机会!只需抓它一两回, 就稳保上岸啦!管他妈个屄, 只要不陪命, 总比长麻吊线好, 早点梳个光光头。”

其实, 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 但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挂在嘴巴上的。谁知这位自作聪明者却偏爱授人以柄。不久, 这条个大不咬人的 “松潘狗” 就背上了“伪装积极” 和“假改造”的臭名,被一条小小的恶犬蔡师爷咬翻在地了。若蔡师爷仅仅凭籍他单簿的身架骨,即使获得了如何山所言的那种机会,他也是无法上岸的。但他却取得胜利了,而且毫不费力,因为他也研读过不少线装书,学会了阳谋、阴谋与权术,深谙“人咬人无药医”的妙用,而且多借他人之口。这个生存法宝是很厉害的。成功后,为了加固自已的王者地位,此君精选了邱胡子等同类为助手,继续咬得 “松潘狗”唁唁夹尾,狼狈不堪。此招甚高,其震慑作用乃具有多层含义。

一点不假,有的右派即使落入苦海也会时常彰显其过人的阴险与丑陋。幸亏多数右派并非如此,否则,一九五七年的整个右派群体就真该钉在耻辱柱上了,即使被毛诱入阳谋陷阱也何该!……面对“一小撮”中的种种厮咬,尤其到了拳脚相加时,昔日《战旗报》社长兼总编的柳进总会出面相劝的——我心中始终保存着他的善良,还有无奈的表情——例如:

“唔, 别打他, 别打他,喏, 何必呢?何必还要罚跪呢?……”

这位战地记者出身的老党员时常都在替人皆可欺的陈烟灰(陈启明),和古憨包(古宗城)求情解围。他患有心机梗塞,浮肿的白脸堂常常胀得红红的。他常常都在试图维护人的尊严与人际间的平和,但却收效甚微,兴许,他对动物世界的游戏规则并没有完全弄得明白,否则,他咋会被亲爱的党妈咪一口吞噬呢?……

眼下,与“下放干部”的“拔白旗”同步,在紫坪铺这座咆哮的炼狱中,正是柳进昔日的部下(刚来不久的右派记者伊能)又在挑起一场新的厮咬了。

某夜,在例行的检举揭发会上,有几头虎豹豺狼突然扑向了孙锦教授这团弱肉——

“孙锦站出来!” 瘦骨怜丁的蔡师爷首先喝令道。

“站出来!站出来!~~” 狼狈为奸者附合道。

“啥?…… 我犯了啥呢?……”孙锦猝不及防,瑟缩道。

“啥?你还敢问啥!请伊能先揭发!” 蔡师爷用尖下巴指了指伊能这条疯狗。

“好的, 我来揭发。昨天, 天公不作美, 雨后路也滑。这本来不算啥。但孙锦却偏要借题发挥,下坡时, 他自言自语, 咕咕哝哝,他说,哼!这真是, 上坡容易下坡难!语气酸溜溜的, 脸上的表情也是很不满, 这当然是他对劳动很不满,对改造很不满,对大跃进当然也是很不满喏,这不奇怪嘛, 他的右派罪行本来就是对党心怀不满嘛, 反动根子埋得最深嘛, 也是最阴脸最狡滑的大右派嘛, 所以,我认为对他的反动思想必须深挖狠批!”

这样的黑色才华煞是令人叫绝, 其逻辑演绎之高明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 决不逊于侯宝林的经典段子。经伊能如此一咬, 可怜巴焦的孙锦教授活像丢了魂, 在人与兽的圈子中心呆站着, 真格变成了一头大黑熊。

“说!说!必须老实交代!啥叫上坡容易下坡难 ?”又一轮高亢的狗吠声。

孙锦教授的嘴皮始终抿得紧紧的,在白炽灯下淌着汗,眼里噙着泪水, 好像在竭力控制自已, 以致才使鼻翼频频嗡动起来。这顕然也是他在努力保持他底灵魂的高贵和做人的尊严。隔了半晌,他才酌句回答道:

“我本人还有啥话好讲呢?伊能不是己经分析透了吗?” 他无奈地摊开双手, “如果允许就事论事的话, 可以说,在路滑的时候, 我的确觉得上坡容易些,下坡难一些。大伙都懂力学嘛, 上坡时, 重心前倾, 好掌握身体平衡, 虽然步步作工, 要累些, 但不容易滑倒哦。至于下坡咧, 虽然相对轻松些, 但重心需后仰, 不好掌握平衡啊!我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哦, 哪来其它意思呢?当然, 这种感觉也是不该说的, 容易引起误会。这的确是我的错,很后悔。” 他的这个解释无疑十分确切而雄辩。我对他摊开双手的姿态和悦耳的苏北口音也是十分熟悉并且感到亲切的, 尽管眼下他远远不及在课堂上讲得那么流畅而自如。

但是,那几条恶犬仍然咬住不放,令我困惑难解……

那夜之后,经如此几次完全雷同的令人极端厌恶的批斗后, 不知啥原因,策划者们竟很快将这头弱肉推向了任人厮咬的高潮, 有人竟令他下跪, 竟令一位曾被刘、邓大军之刘、邓首长热情接待并寄予厚望的著名水利专家下跪,而且是同属上百万 “一小撮” 中的“一小撮”在令他下跪。此般卑劣与残忍既雷同于古罗马斗兽场,但又不尽相同——因为有的人已经明显退化为兽。

不过, 好在孙锦还是孙锦, 他不但不跪, 而且还愤然昂起了大汗淋淋的头颅, 似在努力保持着士可杀不可辱英雄气节。这真是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时刻, 雕像般的孙锦教授竟令全场骤然变得鸦雀无声了, 惟有江边的风钻声和柴油机车的引擎声才在轰隆着,呐喊着。但此景却不长。阴暗处突然发出了一声狂吠:“低头!跪下!~~” 只见有个叫文泽佑的“双料货”跳了出来, 他猛然压下孙锦的头并扭过他的手臂,同时顶弯他的腿, 动作之熟练绝然胜过一般的专业水平, 叫人目不暇接。而笨拙的孙锦却在依靠着他仅仅次于日本相仆的体重,趔趔趄趄地维持着躯体的平衡, 叫姓文的宪兵兼右派始终拿他奈何不得。“妈的!~~” 宪兵在教授背部下了一记重拳, 而且声画同步, 立即将一颗高贵的灵魂和肉身压在地上了, 但, 教授的双膝却始终没有触地, 他是顺势坐在地上的, 喘着粗气并呸地啐了一口痰, 但仍然昂着他的头, 同时涌出了一脸冷笑。那神情, 那神情虽然孤独,狼狈,十分(不是九分)地可怜, 但他却为可怜的中国知识分子争得了一刹那的荣光,既像划破长夜的流星, 也像暴政下的无声呐喊。因为,他没有向谁下跪, 他保住了士的气节, 在无端的凌辱中证明着自已的伟岸与崇高, 同时将形形色色的小人反衬得十分渺小而可怜……

面对眼前如此这般的无聊与丑恶, 我为什么还会久久保持沉默呢?我的正义感和勇气又跑到哪儿去了呢?我从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了明哲保身的呢?该死, 真该死!我诅咒, 我诅咒我自己, 我诅咒这现实,我诅咒这世界。我恨,我几乎恨一切人。在震撼与悲愤之中,我摞紧了拳头。我想挺身而出了,不仅为孙锦,也是为自已,为自已重新写出一个大一点的人字,哪怕蘸着鲜血写出这个字——去你妈的“阶级斗争”, 去你妈的“其乐无穷”……

正当我的热血直冲脑门子的时候,可怜巴巴的孙锦却霍然从地上爬起来了, 趔趔趄趄地冲向门外去了……干啥?你莫非还能到黑暗中去找到一丝光明与慰籍么?室内,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凝固中, 人们才注意到了动手的国民党宪兵兼右派文泽佑还在白炽灯下站立着, 呆呆地,他的身架和举动皆酷似汉奸郭天仪, 都像一头猎豹, 总想披上 “左” 皮去喝血立功, 不过,宪兵此时的沮丧与尴尬却是不好掩饰的, 他显然已经觉查到了不少双眼睛都聚焦在他的身上,藏着轻蔑与愤怒。还是狡诈的蔡师爷有办法,不够对称的三角眼在急促转动着,向宪兵示意着,叫他退场。作记录的邱胡子木然地用笔头顶着下嘴皮, 他是好歹都有糖吃的。疯狗伊能的大白脸仍在自信地微笑着, 他深信人咬人无药医的古典哲理不会改变。善良的柳进始终紧锁眉头, 满面通红,用沉默表示他的忧虑。病弱的叶嘉禾工程师总是毫无表情地倚在柱子上,没有骨头似的倦缩着, 他是金健的老对头, 其才能与锋芒曾经十分出众。许传经博士在惶恐中仍然不失学者风度, 目不斜视, 在小板凳上坐得笔挺笔挺, 估计他的此般功夫乃非短日练就。而多数年轻人则是呵欠连连, 有的在捏着指节玩。我呢, 我用一节树枝在地上乱画着, 时而狗时而虎时而蛇时而鹫,并在苦苦思索着:这帮东西敢于如此收拾孙锦教授究竟是偶然的无事生非呢, 或是金健对这位“心怀不满” 的副厅级干部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倘非如此, 蔡师爷等敢对孙锦这样的国家级专家如此放肆吗?按惯例, 拿古憨包或陈烟灰开开刀,站一站,骂一骂,打一打,不就过了吗?

后来才知道, 在全厅右派中,只有孙锦一人才是拒绝在“结论”上签字画押的, 他断然否定自已的“十七字箴言”可同“心怀不满”进行等量互换,他始终没有承认自已是“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他始终强调他是“九三学社” 的四川主委,“始终都是共产党的拥护者和同路人” 。如果孙锦能稍稍放弃他的这份执傲,乖乖地补签一个字, 尽量让这种杀人不见血的程序显得十分完美的话, 那么, 他不仅可免去许多麻烦, 而且也会保住一条老命的。

可怜的孙锦, 此等不识时务不畏强暴的崇高气节,在数十万乃至两上百万右派中,实属罕见。与之相比, 我这个一身傲骨的学生也就显得十分渺小了。因为,我在七斗八斗之中也是签了字的, 尽管我拒绝写过什么认罪书、请罪书之类的捞什子, 也从未写过什么请求宽大之类的无骨媚言,尽管我旗帜鲜明地承认我反党反独裁……但我的气节仍然不如我的老师孙锦。

啊, 伟岸的孙锦, 您始终令我肃然起敬……

那夜,孙锦最终还是回到了斗兽场, 跟在白宗林科长身后。

“孙锦, 你先去坐下,” 白科长拍了拍教授的肩头, 环视众人之后,他高声讲道:“在你们中间就是发生了什么原则性的问题, 也同样需要摆事实讲道理, 不准搞体罚。当然, 作为个人, 自已的态度一定要摆端正, 不能激怒大伙。孙锦,你瞧瞧, 有这么多年轻人,都容易冲动哦。如果你惹得他们冲动过了头, 我们也不好办哦,你本人要有足够的精神准备才行哦,思想改造嘛, 脱胎换骨嘛, 本来就是非常痛苦的。好啦, 你们继续开会吧。”

这位温文尔雅的掌门人并没有真正替孙锦解围, 因为,他明明知道伊能揭发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什么鸟问题。兴许,他也有他的苦衷。不过, 经他如此一讲, 孙锦教授也就不会罚站罚跪了。这还是不错的。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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