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到要把我缺的那半年的课补上,于是在离校一年时我又返回学校。校方借口教室都已人满为患,将我这个插班生安置于校园外的一间小房子中。据学生处有关负责人说,那是学校租用的房子。我顺从了校方的安排,无论如何,我总算有学上了,也就不在乎条件的好坏。有学上,是至关重要的,何况房子是学校租用的,我在小房子上学就等于在学校上学,性质是一样的。房子位于一条小街上,是间门面房。我将电脑搬了进去,放在拐角的办公桌上,算是安顿了下来。这里以前住着一个工人,工人见我搬进来也不太理睬我,他摆弄着黑黑的工具,简单地朝我点点头,就去忙他手上的活了。从我内心,我并不很乐意与工人共用这间房子,但这房子本来只属于他,我中途搬进来,他不说三道四,我也就满开心的了。工人整天都在摆弄他的工具,在门口进出,把他的工具搬进来又扛出去,忙个没完。他实际上根本没有闲暇顾及我。我当然也希望如此,最好各人干各人的事情,彼此不干扰。

此后,我每天一早就去小房子,打开电脑,感觉自己正在上学。直到有一天小房子闯进来一个壮实的外地人,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他自称是“安徽省驻N城办事处”的代表。他说小房子是他们办事处的房子。我和工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外地人,我们都没说什么。我除了对外地人的一番话感到好奇,也没有更多的想法。校方曾对我说这是学校租用的房子,但校方这样说的时候并未告知我房子里已经有人住了。可见校方其实也是很含糊的。这次又冒出一个某某办事处的人,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外地人在房子里走了一圈,他看看地下摊的那些工具,又看看我的电脑,见我和工人对他缺少热情就忧心忡忡地走了。次日我去小房子上学,看到小房子的门口挂了一根招牌,招牌上写着“安徽省驻N城办事处”的字样。如果说昨天外地人的来访没有让我感到很唐突的话,那么这根招牌倒给我一点不祥的预感。我走进房子,果然看到外地人像个专家似地在折腾我的电脑,神态很专注,阴沉着脸。他把鼠标在桌面移来移去,另一只手搭在键盘上。我赶紧冲过去,只见电脑已经开启了,显示屏上布满各种颜色的图标,图标像鱼缸中的金鱼一样游动。那位安徽省驻N城办事处的代表抬头见我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些文件都有问题,我要审查它们。”

看他那模样,他似乎是指文件的内容有问题。大概在我没来之前,他一个一个地打开了我的文件,仔细阅读过它们。代表接着直截了当地说他要审查我。我很沮丧,要知道连我本人也觉得我的很多文件的内容都有问题,但被人发觉就不太好了。我在写下那些文件的时候就知道它们有问题,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使我隐情败露的竟然是一个我从来就没听说过的办事处的所谓代表。既然他已经发现了我文件中的问题,我再叫他罢手的话,那就更说明我的问题很严重了。我只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显示屏。此时我已开始设想在万不得已时舍弃这台跟随我多年的电脑以保全我自己,我这样想的时候,代表对我说:“你暂时不可以使用这台电脑了,我要查封它,直到问题弄清楚了再还给你。”我对代表说:“没关系,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请求。请允许我取走备份软盘。”代表愣住了,他对我的请求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我趁机飞快地把手伸向机箱,抽出了插在里面的软盘,随即转身离开小房子。

我在小房子外面的青石板小街上低头走路。石板有大有小,表面刻了一道道花纹。街两旁的店铺这时大都开门营业了,我孤单的行走与弥漫在街道上和店铺里的热闹景象很不协调。我将捏着软盘的手缩在衣袖里,为了不使别人看见。难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求学的道路由于那位代表的出现而被阻断了。我一直往前走,浑身绵软,不知道下一步该作何打算。好在文件都备份在我手上的软盘里,不怕它们遗失。我在写下那些文件时就留了个心眼,现在看来这一招还真管用。可我的电脑被查封了,软盘除了给我一点安慰之外又能有什么实在意义呢?我不知道。我走进小街尽头很亮堂的像是农贸市场的大棚子。一些妇女挎着小蓝子在长长的水泥台子前东张西望,水泥台子上面摆满了菜箩。塑料薄膜将整个农贸市场裹得严严实实,听不清人们说话的声音,四处只发出嗡嗡的蜂鸣声。我寻思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我从来不买菜,那些妇女的模样让我感到很滑稽。她们只顾买菜,根本就不注意我的到来。我无聊地伸着脖子,转动脑袋,内心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也许我在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人,或等待一件事情的发生。我想起来了━━我是在等我的姨妈,她是N城我唯一的亲戚。很久没见到她了,而我居然以为此时此地我是在等她。偏偏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姨妈挎着一只小蓝子,站在农贸市场侧面的塑料薄膜前,朝我挥手。

“喂,五一子。”她喊道。五一子是我儿时的小名,只有亲戚们现在还在使用。姨妈看我愁眉不展的样子,便追问我有什么心事。没办法,被她看见了,我只好走过去和她打招呼。我手上捏着的软盘藏得更紧了。我对她说了早晨的事。她摆了一下手说:“不用担心,让我来打个电话给你们校长,我认识他。”她去农贸市场管理处的窗口,提起公用电话拔了几个号码,兴奋地对搁在耳廓上的话筒说了几句,嗓子中喷出一种笑声。忽然她递给我话筒:“你们校长。”我接过话筒,向校长诉说了我遇到的麻烦。校长沉默片刻,吐出一句使我再也想不通的话:“你怎么在那种地方上学?那间房子原本是我们学校的劳动改造房!”

我虽不明白“劳动改造房”是指什么,但校长的话也太离谱了。我明明是被校方安排在小房子里上学的,我一直把小房子当成理所当然的教室,后来即使闯进来那位代表,并且挂上“安徽省驻N城办事处”的牌子,并且我的电脑也被那位代表霸占,我却始终没有改变初衷。我始终认为那是我的教室,我在那上学,我没有错,我仍然保留着去找有关部门讨个公道的权利。可现在按校长所说,小房子根本就不是教室,却变成了一个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什么“劳动改造房”。那么一直呆在“劳动改造房”里的我,算个什么角色呢?难道这些天我不是在上学,而是一直在接受劳动改造吗?校长在挂断电话前说:“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情况我大体都知道了,应该没问题。回家等通知吧。”我放下话筒,姨妈不见了。我本想去寻找姨妈,却发现在一排水泥台子旁边的地上,坐着一个小女孩,正在望呆。那小女孩我很熟悉,像是我的女儿又像是我的姨侄女儿。我把她从地面拉起来,问她:“跟谁来的?”她调皮地笑着,没有回答我。我向四处看了看,没找到她妈妈。我不能留她一人在这儿玩,就威胁她:“老拐子拐你来了,还不跟我走?”磨蹭了一会,她总算同意了。我就牵起她的小手,走进两排水泥台子之间的过道,一直走到农贸市场里面的一个墙洞里。

沿墙洞里的楼梯,我和小女孩爬到了楼上。我们穿过一道门,进入一处异常空旷的大厅。在我们左边,七、八个没穿上衣的年轻女人,默默地站成一列横队,脸朝墙壁。她们的皮肤闪着奶油色的光,乳房饱满地垂挂在胸前,低着头,双手紧握,像在举行某种仪式。我牵着小女孩一个接一个地从这些赤裸女人的背后走过。然后我们又穿过一道门,到了里面的稍微小一点的厅。这个厅里摆着一桌酒席,酒席上的人吵吵嚷嚷,胡乱碰杯。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上蹿下跳地忙着拍照。我迅速想到,这也许是一桌结婚酒席。于是我加快步伐,冲向一个往下的楼梯口,噼哩啪啦地下了楼。

我没有意识到早先和我牵着手的那个小女孩已经丢失了。既然我连她的丢失都没有意识到,至于她在何处丢失、怎么丢失的就更加无从谈起。所以我也丝毫不会为此感到遗憾或难过。小女孩的突然出现和突然丢失,似乎是我行走过程中的一段插曲。我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没弄清她究竟是我女儿或者姨侄女儿。快走到终点时,我才醒悟到,原来我正奔向姨妈的家,而此刻我单身一人。我最近一次来姨妈家是远在几年之前的事了,虽然我依旧认识去姨妈家的路,但姨妈家附近的环境还是给我一种陌生感。她家在一幢楼房的二楼,我上楼敲了半天门,门始终关着。我想姨妈大概还没回家,只好坐在楼梯的扶手上等她。楼梯扶手距地面相当高,以致我像是坐在一个向天空中垂直升去的脚手架上,晃荡着两腿。先前长时间的行走使我有点疲劳。我看到一堆人慌慌张张地从扶手下面涌过去,有人叫:“出事的不是这幢楼,是后面那一幢!大家不要怕!”我不知这些人因何那么慌张。人群涌过去之后,就分散到楼房之间的空地上,从各个路口消失了。楼房四周又恢复空寂的景象。正当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楼梯下面的空地上时,一个浑身穿黄衣服(黄雨衣)的大个子男人脚步重重地踢开我的目光,跑向后面“出事”的那幢楼。

恐怖潜伏在我身边,随时准备扑向我。我渐渐不安起来。我跳下扶手,站在姨妈家门前,举起手敲了几下门。姨妈家没有动静。我六神无主地在姨妈家门前踱步,不时敲几下门,再趴在门上谛听屋里的那片虚无。可如果姨妈在家,她肯定会开门的。门没开就说明她不在家。姨妈如果不在家,就算我再怎么敲门,门也不会开的。我像着了魔似的,竟然对敲门的声音产生了快感。当我专注于敲门时,我的身子像是漂浮在水里,享受着浮力所造成的晕眩。话说回来,奇迹还是发生了,某一次当我敲门时,门锁响了一声,我背后的门打开了。从我背后,也就是姨妈家邻居的门口,冲出来一个女人:“快过来!”她拉住我胳膊急切地说:“快过来!”我没想到这女人的力气那么大,当我清醒后我已站在她家里了。她手指压在嘴唇上说:“我是来救你的。”经她这么一说,我感到的恐怖似乎更确凿了,我的眼神中流露出焦躁的情绪。这女人的家,只是一间很狭小的房间,四壁涂着白色的涂料,显得很耀眼。给我印象尤其强烈的,是房间中没有任何一件家具,墙上也没挂任何一件饰品。女人手忙脚乱地推开一扇小门,催促我:“快!爬出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弯下腰将头伸进小门中。小门外的通道又窄又长,我没命地逃窜,女人气喘嘘嘘地跟着我。她边跑边叫:“快到了。”

我呼吸到一股清新的空气。通道出口,也就是女人所说的“快到了”的地方,居然是我上学的教室(又被称为“劳动改造房”或者某某“办事处”)所在的那条小街。女人紧握我的一只手,把我拖进小街上一爿半掩门户的店铺。我们进去后,女人从里面闩住门。天窗洒下的微光使我看清这间杂货铺的格局━━几节柜台隐没在靠墙的阴影里。腐烂的稻草味充盈着整个店堂。我问女人:“这到底是哪儿?”女人笑道:“还能是哪儿,我们家的铺子呗。”她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就说:“别像个木头似的。”我走到她身边,不知怎么心中就涌起一股爱意,我低头嗅了嗅她的香味,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到柜台上。我脱光了女人的衣服,挤压着她丰满、柔软的肉体,很快就到达了高潮。这时我才仔细打量女人,她的长相很一般,梳着乡下女人的发髻,她被我扒掉的衣服则是用粗麻布做成,那种蓝底发白的粗麻布。我迷惘地看着她幸福的脸庞。

“嘭!嘭!嘭!”门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我和女人赶忙分开。女人叫我躲在柜台后面,她匆匆穿上衣服,问:“谁呀?”门外应了一声,女人拉开门闩,一个老头钻进来,大声吆喝:“大白天关门,不做生意了!”老头进门后鬼鬼祟祟地到处看看,嘴里不时地咂响,像有杂物塞在牙缝里出不来。这是女人的父亲,我想。我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迟早要被老头发现。我“嚯”地从柜台后站起来,把老头吓了一跳。老头朝他女儿扑过去,揪着她的衣服捶打她:“不要脸的东西,我叫你偷人,咳,我叫你偷人!”女人尖叫着奋力反抗。我想我是不是该过去帮帮忙,教训一下这蛮不讲理的老头。我操起一把扫帚向老头抽去,老头打了个趔趄,翻倒在地上。我还想趁胜追击,被女人制止了。她抓住扫帚柄对我说:“你走吧。”我气愤地将扫帚摔下,走到小街上。我和女人的好事全被她父亲破坏了,女人却宁可挨打,也不准我揍她父亲,这让我心里怪怪的。说实在的,我想,这种女人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况且在这条街上她的名声似乎很坏,邻居们对她都很戒备。忘了她吧,我想。

天阴阴的,看不出具体时间,我猜测已经是下午了。我失魂落魄地赶向河边的书店。我要赶在书店打烊前,去买一本我非常想得到的书。我非常非常想得到那本书。我出现在书店里。所谓书店,是在河边用围墙围成的一个露天的长方形空地,围墙里整齐地摆了几排书架。书店老板是我熟人,但仅仅是熟人而已。我的意思是说我在这儿购书,同样要遵守书店的老规矩,得不到任何优惠。书店的老规矩━━任何跨进书店的人,都必须购买一本由书店老板亲自指定的书。而这些指定的书,必定是些无用的通俗读物。我在一排书架上找到了我想要的书,走到围墙出口的旧办公桌前付款,老板递给我一只塑料袋,那里面就赫然躺有一本沉甸甸的必购书。我拎着塑料袋走出书店,站在书店与河岸之间碎石铺成的路面。

碎石棱角分明,走在上面“嘎嘎”作响,我到此时才有点困惑:我的教室被霸占了,我无处可去,要书还有什么用?我踩着碎石往前走,看到一群人在叫喊:“打!打!”紧接在一声“打!”之后,就传来一声凄惨的狗叫。人们恶魔般地折磨着一条绑在链子上的宠物狗,由一个壮汉出头,高举铁棒猛敲狗头,其他人站在一边为他喝彩。狗链子拴在一家电子游戏室门口的铁环上。电子游戏室与书店并排,门都是朝着小河。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沿原路返回小街。刚才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条白色的宠物狗在被打时龇着细牙,眼中露出不服气的凶光。也许就是这种凶光让人们打得更加起劲,谁叫它不服气了,不服气就该打!我的嘴里也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声“打!”。这个字眼产生的效力,使我顿感勇气倍增,我不顾一切地向我上学的小房子冲去。小房子里面的阴暗中有两个人影,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安徽省驻N城办事处”的代表。代表坐在我的电脑前,显示屏的蓝光幽幽地涂在他脸上。

我走到电脑旁,对代表说:“把电脑还给我!”代表神情冷峻地抬起头:“啊,真巧!我刚想派人去找你,你自己就回来了。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办事处的代表。门口挂的牌子是假的,只是为了掩护我的真实身份。我以国家公务人员的名义通知你,我正在执行的任务━━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监视你。明白了吗?”“少来这一套!我要我的电脑!”我朝他吼叫。我已经对这人编造的谎言感到厌烦了。代表说:“朋友,请你控制一点情绪。上午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问题彻底查清楚了,我就会把电脑还给你。”“我没有问题!”我故作镇静地说。

代表缓缓地摇摇头,不再说话。他犀利的鼻尖又对准了蓝色显示屏,注视着打开我文件的那些窗口。代表对我的藐视,让我十分恼火。我想搬起显示屏,砸到他头上去。可这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我想,鉴于目前的形势,我也只好等待合适的时机再做打算了。也许明天校长会帮我核实小房子到底是我上学的教室,还是劳动改造房。假如这里还是我上学的教室,我就有理由请这个监视我的所谓代表滚蛋了。当然,我很敬佩他对于工作(审查我和监视我)的认真负责。要是我有一半他这种百折不挠的精神,我的学习成绩不用说每门都会在85分以上。我缺的那半年的课,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补上了。我后退了一步━━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代表,他并不可怕,除了他的相貌给人以心理上的威慑。我后退,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人,自从我返校上学到今天这人与我共处一室少说也有个把月了,而我对这人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与我如影随形,却让我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啊!我想。此刻他无声无息,但我知道他一定正在背后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回头一瞥,不出我所料,工人默默地站在黑暗中,两只眼睛反射着电脑显示屏的光。“喂,你吃饭了吗?”我对工人说。工人大吃一惊,连忙转身隐匿到我看不见的角落去。他转身的动作迅捷得像一条蛇。也许他本来就是一条蛇,一条胆小的蛇。不过我的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于是我准备去小街上找个地方吃饭。肚子填饱了,我才有劲和他们周旋。我看了一眼在电脑前出神的代表和裹挟着工人的黑暗的角落。可能他们早已吃过饭了,他们在我去河边买书的时候吃过饭了,我不知道而已。我不知道,并不能说明他们没有吃饭。我想,这也是他们对吃饭无动于衷的真实原因━━他们吃过了。

街道上游荡着苍茫的暮色。人们可能都回家吃饭了。我离开小房子向街道深处走,越走内心就越掉入虚空之中。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漆黑的街道像是一个地洞,我的脚步声在耳畔瑟瑟鸣响,其中含有饥饿带来的急迫感。此刻我意图明确,就是去吃饭:绞得难受的肠胃必须进食,不容片刻拖延。糟糕的是,我不清楚那个对我来说有饭吃的具体地点到底在何处,我渐渐发觉即使我走遍整条街也不见得能吃上我想吃的那顿饭,街道了无生气,看不到任何一盏灯。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走下去?这问题似乎与吃饭问题同样值得关注。行走的惯性拽着我向前。月光像面纱一样覆盖黑夜之上,帮我辨认出曾经救过我的那个女人的杂货铺。女人穿过紧闭的门板,伸出细长的手臂对我说:“来吧,跟我走!”说完她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香气。杂货铺的门板在月光中沉默无语,上面每一根木刺似乎都在嘲笑我:“这个疯子,他居然想找地方吃饭。”我在小街上某一处停下脚步,我实在走不动了。或许再坚持一会可能就会遇上一个好心人,提供给我这顿饭,但现在我的意志已经不够了。我站在街中心,想,回小房子算了吧。我很饿,饿极了,走不动了。这条街道上只有小房子才真正属于我,只有小房子才与我所牵涉到的所有问题相关联,包括我的吃饭问题。一旦离开小房子,我就不可能再找到其它任何一个可以吃饭的地点。

可在我的印象中,小房子里也没有饭吃!小房子是我上学(或劳动改造)、工人做工和那个所谓代表审查我的地方,它又怎能像我想象的那样使我此刻免于挨饿呢?我被自己的想法搞糊涂了。我终究还是折回了头,垂头丧气地返回小房子。敞开的门里,两个勤劳的人仍在工作。代表凝视着电脑显示屏,木偶一样坐着。工人在显示屏射出的微光中晃动身影,把地下的工具从一面墙移到另一面墙附近。我抬腿跨进小房子,小心翼翼地避开忙碌的工人,绕到代表身边。“回来啦━━?”代表拖着嗓子问,“找到吃的了?”“没有。”我说。“你也不看看表,现在都几点了━━你还想找吃的!”代表训斥道。“可我肚子饿!”我说。代表变魔术般地从电脑下面的办公桌抽屉摸出一块烧饼,扔给我:“拿去吃吧,我带来的干粮。”我接过烧饼,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大口,咽下肚。“好吃吗?”代表不无恶意地问。我的精神完全垮掉了。我说:“好吃,好吃。”一边咀嚼吃进嘴里的烧饼,我一边狠狠地盯着手上烧饼的缺口。烧饼屑从我嘴角洒落在胸前。

代表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哈欠,但他仍顽强地抵抗倦意,目光巡视电脑显示屏。被他整得面目全非的电脑显示屏上,浮现着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图片,有裸体女人、自然风景和色彩斑斓的猛兽,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翻出来的。他将这些图片来回倒腾,仿佛非要弄出个究竟不可。“啧,”代表冷不丁吸了一口气。我停止嘴巴的蠕动,看了看代表的脸,才又接着啃烧饼。夜很静,也很长。吃完烧饼,我看他俩工作得很卖力,而我却泛困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恨不得马上躺下去睡一觉。我搓掉手上的烧饼屑,对代表说:“我回去睡觉了。”“那你回吧。”代表也没有挽留我。我想,他是愿意我离开的,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闲人,除了妨碍他的工作,别无它益。我转身朝房子外走,工人手握一根形状像擀面杖的工具,挡住我的去路。我收回正要跨出的一条腿,等待工人闪开他灰色的身影。工人和我面对面僵持了数秒钟,他这才冲到堆放工具的墙边,发泄似地猛然摔下了那根工具。“当!”,工具撞击的爆炸声,震得我睡意浓重的脑袋像灌进了一盆凉水。我暗自思忖是不是我得罪他了,使他如此愤怒。我和工人之间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没有任何冲突的呀!那么他或许误解我了也说不定。我记得某位圣贤说过:时间会说明一切。既然他的愤怒已经产生,此刻不管我怎么解释大概总也是没有用的了。爆炸声消失之后,又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夜的气氛,睡意重新攫住了我的身体。我走出小房子,把工人和代表两人撇在昏暗的小房子中。

2000年7月16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