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京都,一些年轻人在某个广场忍受了7天的饥饿,其中有我,那年我17岁。

所有激烈的口号,感动的泪光,喧嚣的游行,纷扬的标语在无数慌张度过的岁月里慢慢磨损和模糊了,欢呼、悲恸的戏剧般的高音已然被世界的嘈杂和灰尘覆盖,在遥远的记忆巷道里,那一段的灯光已经十分微弱,依稀记得的是第一个子夜李大哥隔着人群抛进来一条烟,第二个子夜哥们带进来一瓶二锅头,空腹喝酒的下场是第三天中午挂了,有幸成为所有人中第一个被抬进急救中心输液又抬回来的家伙。

还依稀记得后来下雨了,很多公交车开到广场,心爱的美艳的女孩儿昏倒在我们的车里,晚上送她去医院的救护车上,我声嘶力竭地拿着喇叭对着街道上的车和人呼喊让道,心里如同即将失去自己的生命一样恐慌,依稀记得我的一件天蓝色假阿迪套头衫上写满了签名,其中包括流着泪的小波老师在我的背上写下的“生命的极限”。

但是大脑对于经历是有欺骗性和选择性的,我无法辨识许多细节,无法分清许多碎片时间的前后,每段记忆都有成为传奇和话资的冲动,因而遍布装饰,后来和很多当时的当事人一起谈论,甚至不能确信自己的回忆是不是存在伪造。

只有饥饿,那些坚硬的饥饿,那些空旷的饥饿,那些彻底的饥饿,是有质感的,毫不含糊的真实。

人类的弱小首先是身体的弱小,我们不能冬眠,不是骆驼和海豹,不能储存支撑很长时间的能量,隔一会儿便要吃喝排泄周而复始维持生存,这是生物的局限。

开始一段时间的普通饥饿很快就会过去,而持久没有食物补充带来的真正饥饿造成的全身脱力感,体内空荡感在一天之后才会开始,那种经历很难言传,只知道后来的几天人会有着各种极端的情绪,时而思潮汹涌,时而如同白痴,而身体却因为虚弱很难配合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是另一种折磨,无论最后是活下来还是就这样死去,那时都希望能够快一些。

当然,快慢也只是相对,时间仿佛混乱了,白天的酷热和晚上的寒冷身体几乎都无从体验,那时的天空没什么污染还很清澈,记得某个深夜,醒来喝一瓶葡萄糖的时候,从公交车的窗户看出去,夜空无比深邃,令人觫然。

去之前很多人都写了绝命书,说着很多从过去的话语体系里面继承的悲情或者豪言壮语,但没有几个人真正明白失去生命的感觉,不知道如果背叛身体的需要,将会遭到怎样的折磨,那些绝命书,包括无数的传单和演说,更像中学作文,像一种摆出的POSE,只是到真正命若游丝之时,才知道一切的残酷和荒诞。

听到全面停止绝食的消息是早晨,我正在医院,女孩儿安静地睡在病床上,护士姐姐小心翼翼端过来一碗鸡蛋羹,我双手接过,阳光透过窗子洒在金黄色的蛋上,香味儿轻轻洋溢,一刹那,死亡的黑色阴影散去,天堂凝固于这个碗和这个瞬间。

这七天完结的时候,我只有80斤,但毕竟年轻,过两天又可以生龙活虎胡吃海塞了,五月底不到的一天,我和一个姓董的哥们在国旗旗杆前摆上两瓶二锅头,身前是一堆罐头,蓝天红旗下,意气风发吃吃喝喝幸福无比,已经恢复过来神采飞扬的女孩儿也一起吃着,虽然明明知道坦克就在不远处,但那个片刻谁也不能剥夺我的幸福感,舍身成仁的崇高幻觉和胃里的充实感互相辉映,我们就是不想孵化的红旗下的蛋。

从那之后,我不再嘲笑父母这一辈许多人对于物质的极度珍惜,可以用过份节俭甚至吝啬来形容的那种珍惜,他们很少买新衣服,不理解和反感奢侈品,他们不主动扔掉任何东西,哪怕已经无比破旧甚而报废,他们经常舍不得丢掉隔夜的饭菜,他们除了生病很少坐出租车。

我试图想像他们曾经长时间身处的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试图理解他们骨髓里的不安全感和恐惧,试图回到之前那些为了基本的活着而艰难伟大的绝望,但迅速高涨的欲望潮水卷走了大部分的时空,只剩下被新世界无情排除不予计算的边缘灰色然而广阔的空白中还留存着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饥饿的日子。

本质的饥饿与政治无关,但由政治造就。轮回仍未结束,另外的广场在召唤着另外一代人因为饥饿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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