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明人品,不以诗文重,实以诗文显。试观两汉逸民,若二龚、蒋方、……法真诸人,志洁行芳,类不出渊明下,而后世名在隐见间。渊明妇孺亦解道其姓字,由爱其文词,用为故实,散见于诗歌曲调之中者,众也。汉末如黄宪……管宁……与晋陶潜皆第一流人,而陶更有诗文供后人赏玩。
——乔亿《剑溪说诗》

此言极有道理。仅就人品而论,陶之人品未能在二龚、蒋方……诸人之上,依愚所见,恐不能在刘伶、阮藉之上,更不能在嵇康之上了。但事实证明,陶的名气大大地大过刘、阮、嵇。诚如乔亿所言,·“陶更有诗文供后人赏玩。”

诗文是言志抒情的,只要不矫情粉饰,是能够表现一个人的人品的。陶潜被后人推崇的人品,正是借其诗文显现出来的。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大诗人先生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底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

乔亿所引“志洁行芳” “第一流人” 诸位,皆无诗文传世,后人势必只有读史,才能了解一点他们光辉的人格。何况读史者愈来愈少,且史书记载简略,非帝王将相、重臣硕儒也占不到几行。 嵇康、阮藉、刘伶虽都有诗文传世,但受时代之局限太深。刘伶只有一篇《酒德颂》,虽也写得潇洒有趣,无奈只活现了一个嗜酒之徒的幽默情结,致使后人只知其酒名而不知其文名。阮藉也堪称大诗人,他的诗“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颜延之评道:”嗣宗身事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猜测。“由于写得过于朦胧,后人难以猜测,吸引力减去大半,诗名也就不怎么显了。而嵇康,其人品光照千秋、清香永在,诗文却艰涩难读,意玄辞浚,令人望而却步,这不能不令后人深感遗憾。

显然,嵇、阮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就不如陶潜了。陶的诗文有两点是其天才之处:其一,诗文所表现的情志,既有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人格,又有对“儒、佛、道”人生真谛的追慕;既有在朝野间徘徊,灵魂的苦闷与燥动,又有野鹤闲云、清风流水的人生境界的理想。故无论或儒或佛或道,皆引陶为同道;而历代文人在“朝野”双重诱惑下必生的彷徨、苦闷,皆可在其中觅到同病相怜的精神慰藉:入世者赞陶有凌云之志,其诗不失风人之旨;出世者推崇陶穷而守志之节,仰慕陶随遇而安的旷达;而不上不下、辗抟反侧的更多的人则视陶为人生楷模,完美的人格典范。——他的诗文几乎写尽了封建文人所有的典型的“志”和“情”。

其二,其诗文所运用的语言选择了那种“既可远观,亦可近睹”的清新、流畅、朴素、自然的风格。(这风格在文学史上,还有对当时盛行的枯燥、晦涩的谈玄诗风拨乱反正的意义)。这风格亲切、易晓、温馨而隽永。人喜读,不反感,而且你有多深的境界,差不多就能在其诗文中找到多深的意境,故耐嚼,且回味悠长、时读时新。后来体味陶诗竟成为历代人品、学识的一种竞争方式;品陶、评陶蔚然成风,历久不衰。雅士风尚如此,名气大得吓人。深究原因,乔亿所说“供后人赏玩”也。——欣赏其人品,享玩其文字,或欣赏其文字,享玩其人品。

现在,时代不同了,陶潜的“志”和“情”已失去现实意义,他的人格力量很难在现代找到共鸣。我们的时代,腐蚀性更强,生活充满着危机,在传统文化的泥石流里、在人格大裂变的运动中,当我们的生活不再“淡泊与宁静”时,我们的人品就再也“清高”不起来了。但我们的挣扎是真实的,我们的求索是真实的,我们反污染的搏击也是真实的。因为我们在“文字狱”的阴影下坚持创作,既不为名为利,也不想赢得唾沫或掌声,这只是我们找回一个真我的形式。只要“真”,我想后人一定会欣赏我们带有疤痕的人品,并享玩我们略带苦涩的文字。——但愿那时的人们,不再有我们的命运。

1974·旧稿《读书笔记》
1987年冬改

文章来源:陈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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