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返乡看外婆,在车上她将几年前我送给她的金戒指摘下,戴我左手无名指上,捂住我的手:我八十多了,算命先生讲我会睡着时走,这个戒指你戴着它,比我走了后再给你更好。那个秋天,和外婆一起拜深山里的观音,烧香丶还愿丶谢神。她与七八十岁的小夥伴们一一告别。
外婆又微恙,昨天我过了边境去看她。家里的事,纷纷扰扰。她牵我的手:你da-da(外公)过世前,每次有人(探)望他离开的时候,都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容易泪涟涟。我现在老了,可能老人都是这样,也老喜欢看你们,不愿意你们离开。你们走的时候,我心窝里说不出为什麽,就是不舒服。
背还是痛,媳妇丶孙子轮流着给她擦药油,贴膏药,她说好多了。「jia-jia(外婆),不如我给你再擦擦吧,也许渐渐地就不痛了。」她躺在床上,慢慢地侧卧,我把药油点在她後背,轻轻来回按压。外婆的皮肤,依旧细腻光滑,只是略欠弹性。这是生养了八个儿女和照顾了几十个儿孙的记忆。老家那栋不复存在的白墙瓦房里,清晨她轻轻走路带来空气微微的颤动,屋外传来卖豆腐的吆喝,鹅卵石後巷里泵水的吱嘎声,大灶里跳跃的火焰,松软黄糖糕蒸腾的甜甜热汽,菩萨跟前新上的檀香味道,和念咒语驱鬼神抚摸额头的温度。
外婆不识字,外公给她抄写经文。小时候的我,用客家话一句一句给外婆念经,一齐记熟悉了背下来。外婆儿时住养父母家,意给养母「招弟」。不料强人见财起意,一夜间养父家男丁惨遭灭门,只留下她与养母和一个遗腹子。据说当时她躲在谷仓里,任由强人把金耳环金项链掠夺走,保了性命。保命的另一种说法,是强人本是蒙面的熟人,忌惮她生身父母家兄弟多,发现端倪来报复,才放过了她。後来,外婆的兄弟们随胡琏兵团撤退台湾时失去联系,九十年代起登报寻找,却也再无消息。
微恙的外婆,虽然瘦了些,依旧健朗的样子。厨房里进进出出帮忙捡豆角丶做晚饭。平日里她衣服收拾得整整齐齐,头发八分,梳理得一丝不乱。她说洗完头抹上山茶油,头发还是乌黑,只有新长出来的头发些许花白。她问我要不要带一些山茶油回香港。只是,傍晚牵她的手散步,她悄悄告诉我,自己已经不敢一个人坐电梯下楼了,怕晕倒或是走失,也不熟悉大儿子新搬的小区。早上没有力气起床,仿佛要倒地上似的。
吃完晚饭,她叫大家坐下听她说话。她先给老五家建议,要他把房子的事情安排好,不要打工一辈子,到头来老无所依。
「我走了后,先放在老家老大山上的房子里,花几千块钱把墙粉刷了,弄个琉璃瓦,也很漂亮。」
大儿子儿媳孙子都说话,叫她不要担心,老家的新房子丶老房子都可以用,保证来告别的人很方便,很体面庄重。
七七八八又讲了一些,她又交代:听说火葬场进炉子前,都用白膜把身子从头包到脚,中间拦腰绑住。这样不好。我不要这样。你们给锅炉房的师傅包个红包,或者发两包烟,让他用铁锹的话动作轻点,不要给我包白膜。实在不行,也要把我眼前的白膜剪掉。我才看得见回家的路。
她双手沿着脸部轮廓划了一个椭圆。
她继续说:你爸爸跟我说,怎麽没人带我回家?我找了好久才回到家。我这次可不要出现这样的情况。
老五解释:那次我们开着车跟着民政局的出殡车,就是没有人坐在民政局的车上。
外婆说:你爸爸托人告诉我,他找了好久才回到家里,好辛苦。你们送了我,要一路叫我,带我回家。
「一定的,一定的。一路叫你回家,带你回家。」
她又在眼前划了脸部的轮廓,说:我要看得见,才能回家。
谈话间,不到十岁的孙儿孙女和两个差不多大小的曾孙女们,在另一个房间里玩闹大笑,幺曾孙女儿抱着奶瓶躺沙发上吮吸奶嘴入眠。儿女们并没有聚齐,也没有悲伤。外婆是岁数大了些,老了一些,时而微恙。不过,谁也不觉得她会离开我们。
死亡是一次漫长而体面的告别。
「jia-jia,有个老太太活到一百二十岁还周游世界。」
「当真?」
「她还抽烟呢,抽到一百岁眼睛不太好了,给烟点火不方便才戒的烟。」
「这个老太太好有趣。」
「她到处去玩。赶明儿我们再一起去旅游吧!」
「那多好。之前广西也去过了,北京也去过了,去香港就是麻烦了点,要过两次海关……」
「下一次我们包车就不用下车过海关了。还可以一起去坐飞机马尔代夫。彩色的鱼群绕着你游来游去,也不怕人,伸手就能碰到,滑溜溜的。」
那一定很好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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