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哲喜欢以流水作喻,形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也正是在这流水般的时光的冲刷下,人人都变得有如佛教中所谓恒河一沙——同样的大小、同样的色泽、同样的质地。倘若哪粒沙子显出与众不同,它肯定会招致格外的加大了力度的冲击。到了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人们被要求不仅衣装服饰、言行举止,甚而思想、情绪都必须高度一致,进入了一个共性至高无上,而个性则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时代。为了实现这一宗旨,所用的手段无非是没完没了、变着名目和花样地搞群众运动。经历的运动多了,人人都犹如从太上老君八卦炉里出来的孙猴子,练就了一双很毒、很辣的火眼金睛,再用这双眼来识别妖怪——那些但凡在大小、色泽和质地上与众不同的沙子。而那些与众不同的沙子只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设法使自己和同类一般无二……

作为新兴街街办工厂的装订车间,贵福巷一幢三层楼的地下室里,不论白天或黑夜总是灯火通明:在此干活的人被分成了三个小组,按早中晚顺序实行三班倒,每周轮换一次。

凌晨四点钟。寂寥的天际仅剩有几颗疏朗的寒星正在嘀咕着如何逃遁,而东方的曙色尚羞羞答答不愿显现;只有秋风在恣意吼叫着,贪婪地舔光了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此刻,除了风舔枯叶,还有一只怪兽——瞌睡——也从潜藏的洞穴里步履蹒跚地走出来,用它那条温柔的舌头,轻轻地舔着每个夜间干活人的神经,直把他们舔得双目乜斜、嘴唇翕动,不停地打起哈欠,甚而连眼泪和哈喇子也流出来了。屋里静悄悄的,不光没人说话,连翻动图纸的声音都明显地少了,即便有也是慢悠悠的、软绵绵的,不似前半夜那样“哗啦、哗啦”清脆有声。

“又粘倒啦!”随着从角落里传出的有力而沉闷的声音,一册图纸被甩到了案子中间。

“哎哟!王老姑,小声点儿行不行?”老苗—— 一个五十开外,镶着金牙的老女人——故作夸张地打了个激灵,用手捂着胸口,又说,“吓了我一大跳!我可是有心脏病……”

“还是你的!返工吧,老迷糊。”一个驼背的女人将图纸往旁边一推,幸灾乐祸地说。

“返工就返工呗。驼子,你高兴个啥?”老迷糊说着伸出手去好象要拿图纸,忽然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又将手收了回来,在自己的嘴巴上拍了拍,显出很困倦的样子。

“欸——,还是要细心点儿,咱们是流水作业,一个人出了问题不光影响质量,还耽误了进度。抓革命,促生产嘛!只有促进了生产……”庞师傅——屋里惟一的男人——眨动着两只眼,从老花镜上方盯住了案子上的图纸,慢条斯理地说。

“哟——,庞师傅给我上纲上线啦!什么时候学会的?跟谁学的?”老迷糊拉长了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没……没那意思。”庞师傅好像做了错事,羞惭地说,“你老头儿不是经常这么讲嘛。”

庞师傅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医,官至上校,而眼下则是个动辄被革命群众揪出来往纲上线上挂的人物。听出了老迷糊的言外之意后,他立马悟得自己刚才所言太不识趣,赶紧找个托词以为搪塞。急中生智,他竟想到老迷糊的“老头儿”——新兴街革委会侯主任。

“庞师傅不光会讲大道理,还知道把侯主任搬出来压人啦。真行!”驼子说。

“想拿他来压我?门儿也没有!”老迷糊晃动着脑袋,显然很得意地说。

“他不压你还能压谁?你倒给我说说看。”绰号金牙的老苗冷不丁插进了一句玩笑话。

格格格。几个老娘儿们捂着嘴笑作一团。老迷糊一旦听出金牙话里有话,笑声就让她感到心里发毛。于是,她收敛了得意之情,面带几分愠色地虚晃一枪,以期转移话题:

“压——你!看上你那两颗金牙漂亮。嘁!——想压哪个骚货由他了!”

“哎——哟,咱可不敢横刀夺爱!再说了,人家要压也得压那些水灵灵的,像咱这样七老八十的干板子,压也压不出水来啦!”金牙说着,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怕干啦?你可以用鞋底子先打膀了,再……”绰号解放脚的一个老女人笑得岔气了,无法说下去。

“喂,金牙,你们说话时嘴上要有个把门儿的,不能满嘴里跑火车!——人家王老姑可是个还没结过婚的老处女、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哩!”老迷糊挤咕着眼,果然就把话题转移了,转移到了王老姑身上。

“老姑,嘿嘿,王老姑……”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念叨着,盯住了王老姑说。

“谁是老处女?!谁没结过婚?!”王老姑在角落里气呼呼地嘟哝一句,然后站起身来,黑着脸,挪动粗壮的腰身,进了厕所。

随即从厕所里传出“哗——哗——”的自来水声。屋里人都知道,王老姑每次听到别人说她是老处女之类调侃的话后总会如厕。不过,她这时去厕所并非要方便,而纯粹是为了洗手:水龙头被尽量拧开,在汹涌的水流下一冲就是十几分钟,甚至更久。问她:洗个手怎么比洗澡还费事?王老姑一般不屑于回答,追问得急了,便噎人一句:愿——意!这会儿,王老姑从厕所出来了,脸上的怒气已经被冲掉,而代之以安详的神色。她一边将胖身子向屋里的一个角落移动,一边举起那双尚在滴水的手,目光专注地看着,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全然不理会几个老娘儿们又一次掀起的嘿儿嘿儿的声浪。

“老迷糊,刚才你多了一句嘴,让老姑至少洗掉了十桶水!该当何罪?”驼子埋怨道。

“我多嘴?哼!还不承认呐,不是老处女能有这种好洁癖么?!”老迷糊不依不饶地说。“依我看,不光有好洁癖,还是个爱挑毛病的刺儿头!老处女都这德行,……”

“嚄,你倒来劲儿啦!还挺有词儿的,好洁癖!人家有啥癖用得着你管吗?”金牙故作正经地扫了一眼王老姑,说。“还是把心思用在怎么看好、伺候好自己的老头子上吧。”

王老姑擦干了手,低下头管自干活,一声不吱,仿佛老迷糊说的话于己无关。

“苗姐给我提了个醒儿,今天要给老头子买豆腐脑儿。昨天,他就念叨天天喝豆浆把人喝腻了,非换个样儿不可。”解放脚说着开始翻口袋,找零钱。

解放脚,顾名思义,就是小时候缠过足,后来又放开了的脚。解放脚的丈夫在市工业局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计划处长。当初,他没有像许多和他一起进城的干部那样,休了原配,另找个年轻的女学生。仅此一点,就令解放脚非常感激,落实到行动上便是心甘情愿且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人心换人心,两好合一好。有一次,处长借出差的机会甚至带上解放脚逛了一趟北京,令她大开眼界。回来之后,再说什么事儿言必称人家北京如何如何,在装订组的几个老娘儿们眼里着实风光了一番。至于对自己的老头子,她则从心眼儿里益发感恩戴德,服侍起来更死心塌地……

天色已经大亮。老迷糊赌气似的将返工后的图纸朝案子当中一扔,头一个站起来出去买早点。解放脚紧随其后端着搪瓷茶缸子也出去了,走起路来有点踮脚儿,而且一跩一跩的,像只鸭子。别人都无心再干下去,吵吵着该买什么早点吃。金牙来到王老姑坐的案子前,用讨好的口气问:咱俩还是伙买一根油条吧,这次该我出钱了。王老姑并不应答,只是漫不经心地翻动着考勤簿,准备登记。装订车间领导看出王老姑办事有股认真劲儿,而且能够做到铁面无私,就把登记考勤这件得罪人的营生交由她管。

“老姑,你听我说,上次提到的那个男人挺好的,人家要和你见见面。我想今儿个下午带他去你家,怎么样?——这次我可是认真的哟!谁开玩笑谁是这个!”金牙说着将手背拱起,四根指头放到案子上,中指一翘一翘的,摆出个王八的姿势。

在先,组里的老娘儿们经常给老姑介绍对象,真真假假,多半是拿老姑开涮。老姑早就习以为常,装聋作哑则是她应对的惟一手段。金牙见老姑故伎重演便有点着急,追问道:

“老姑,你怎么不吱声?害羞了?也好,摇头不算点头算。你答应啦?我下午可就……”

其实,王老姑既没摇头更没点头,依然埋头在考勤簿上。当她在老迷糊的名字后面写下早退20分钟时,金牙赶忙阻止道:

“算了吧,别人也早走了,何必就为难她一个?多个朋友多条路,得罪一个人多一堵墙。”

因为金牙要给王老姑介绍的对象是她的远房亲戚,故而,她这会儿俨然以一家人的口气劝告老姑了。可是,王老姑并不买账,她合上考勤簿,一字一顿地说:

“我就是要给她记早退。我——愿——意。”

金牙被噎得直翻白眼,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想:半吊子,脑袋里缺根弦儿……

王老姑的脾气原先并非如此倔强,仅有点内向而已,后来由于感情上遭遇了一次沉重的打击,才变得在别人眼里像个半吊子的。

天津解放那年王老姑18岁,因父母双亡,从乡下来到城里投靠舅舅。舅舅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很会算计:外甥女既然找上门来了,于情于理都不能不接纳,只是吃白食不行。这样,饭馆里就多了个不要工钱的帮手。平日里,王老姑干的无非是端盘子洗碗、擦桌子扫地之类的杂活儿,尽管营生做得不够麻利,但很仔细,所以也没出什么差错。她整天闷头干活,很少说话。舅母见了觉得这姑娘心事太重,就寻思给她找个婆家,嫁出去算了。舅舅却反对:急什么?她身上的乡下土气还没去掉,就忙着在城里找婆家?过两年再说吧!舅母不高兴了:我是可怜她没爹没娘,整天心事重重,闷葫芦一个……既然你当舅的都这么说了,我乐得她能在店里白干些年。

寒来暑往,一晃三四年的光阴流逝了,宛若随着扫帚被扫走了,被抹布抹掉了一般。舅母发现这个乡下来的外甥女,不光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还有个更明显的变化,那便是一改过去的沉默寡言,近来忽然话多了,爱说爱问,脾气也随和了许多。没人的时候,她甚至还哼两句小曲儿、戏文什么的: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见到舅母进来了,她赶紧住口。舅母问:有什么高兴事儿,说给我听听。她连忙摇摇头:没……没有。舅母是个过来人,心又细,很快就洞察出了外甥女的心思。饭馆做菜每天都少不了豆腐,只要是那个叫贵生的小伙子来送,外甥女的情绪一准儿会特别好,如果连续几天由别人送,她就会显出烦躁、神不守舍的样子来。舅母把自己观察到的情况告知了舅舅。舅舅刚一表示反对,舅母便说:女大不能留,留了就是仇。都什么年代了,人家俩人相好,你想拦也拦不住。——怪不得她成天哼哼:巧儿我……这是告诉你人家要婚姻自主哩!舅舅听了,想一想,叹口气:由她去吧!于是,在舅舅的默认和舅母的怂恿下,王老姑和贵生的关系进展得很顺利。

贵生干活的豆腐房在城郊,他算得上半个乡下人吧,加之他也是个孤儿,这样一来,王老姑和他就有了共同语言。话谈得拢,遭遇相似,年纪又相仿,他俩很快就成了知己,随之产生了一种想到对方就会怦然心动的感情。之后,王老姑偶尔也去城郊豆腐房,贵生每次都端上一大碗热乎乎的豆浆,再买来烧饼油条款待她。刚磨出来的豆浆,味道特别鲜、特别香,王老姑一闻先醉了三分。待锅里的豆浆稍微凉一凉,贵生还揭出豆皮来,让她卷了油条吃,——那滋味就更美了。一次,老姑去晚了,烧饼铺已经歇晌,贵生沮丧地只买回了一根油条。老姑将油条掰开,和贵生一人一半儿,她觉得那顿饭吃得最有味道。许多年后,她在装订组里也常和别人伙买一根油条,不光是为了省钱,更想找回点当时的感觉。

那天回去的时候,贵生先把王老姑送进了城里,看看天色阴沉欲雨,老姑回店取了把伞,又将贵生送出城来。贵生当然不放心让老姑一个人回去,就再次送她进城。也许由于天色太黑,也许由于道路泥泞、溜滑,也许……反正不知在何时俩人情不自禁地牵起了手。这是王老姑第一次和贵生——也是和男人——牵手。她觉得心跳遽然加速,“咚、咚、咚”,像鼓点一样。这鼓点的回声是如此悠长,能穿越时空的隧道,即使当下老姑两鬓生出了白发,坐在贵福巷一幢三层楼的地下室里,还能时常听到它,而且一听了就会脸红、坐立不安。那天老姑回来得很晚,舅舅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正急得在店里打磨磨儿,见到外甥女进门时两颊绯红,他话也没说一句,叹了口气,背着手回屋休息去了。对外甥女的所作所为,舅舅看着不顺眼,嘴上不说,心里却老大不高兴。适巧贵生再来送豆腐时,老姑执意要留他在店里吃饭。舅舅沉不住气了,对舅母说:店里又多了个吃白食的。常言道,男女授受不亲。可他俩三天两头厮混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生出意外,不如叫贵生早点下聘礼,将事情办了,也了却我一桩心事。舅母说:他是个小伙计,又无亲无故,从哪里淘换钱来办婚事?你还想要聘礼?!舅舅说:提溜两瓶老白干来也是那么个意思吧。至于婚事嘛,量力而行,钱多大办,钱少小办,像他俩这样的情况,依我看越简单越好,把行李搬到一起就行啦!舅母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这当舅的起码要准备份嫁妆吧。舅舅挠着头,说:当然,嫁妆是少不了的。

于是,舅母先在私下里征求了外甥女的意见并得到应允,然后再找个机会把舅舅的意思当面对贵生讲了。贵生自然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尽早择日前来登门提亲。舅母没忘了叮嘱一句:按照老例儿,你俩在结婚前暂不要见面了,以免让人说闲话。接下来,老姑在期盼中苦熬了半年之久。其间,由于他们都没上过学,无法传送片言只字,更没有电话让他们听见对方的柔声细语,故而,留给他们的只有苦苦的期盼。当贵生提亲的日子终于到来时,老姑的心情是何等的喜不自禁哟!那天一大早,她就忙着收拾屋子,梳洗打扮,“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她想把一切都做得最好,单是为了把花瓶置放到更满意的位置,竟挪动了三次之多,……几桌酒席也早早就摆上了,可是,捱到下午提亲的人仍未来。亲朋好友——尤其是孩子们——等得不耐烦了,舅舅便吩咐自家人先吃。老姑心急如焚,哪里能咽得下去,看着桌上的四喜丸子和红烧肉,仿佛它们都被烧焦了正生出烟来一般。直到向晚时分,豆腐房的刘掌柜总算露面了,那副衣冠不整、灰头土脸的狼狈相,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老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出事啦!刘掌柜哭丧着脸,边抹去脸上的泪水、汗水,边说:唉,天有不测风云,不测风云哟!

原来他们一早就赶着马车进城了。刚到北门,乡下的牲口不习惯城里的环境,一听见汽车喇叭响就惊了,在街上横冲直闯。贵生从车上被甩了下来,脑袋先着地,偏巧又被后面上来的汽车撞了一下,也不知是摔的还是撞的,反正没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尸体已经放进了太平间。刘掌柜所言无异于给王老姑兜头泼了盆冰水,令适才还冒烟欲焚的她,转眼间又跌进了冰窖,万念俱灰……在以后的两天里,老姑很少进食,根本不讲话,直到第三天,她才对舅舅提出个要求,也只是短短的一句话:由我来发送贵生。舅舅看了一眼外甥女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再想想这些年她在店里埋头干活却未取分文的事实,便点点头答应了:是呵,贵生没爹没娘,又和你有过这么一段缘分,应该管一管啦!结果,舅舅出钱,老姑亲自选了一块墓地,使贵生得以入土为安。当棺木被徐徐放入墓穴,泥土开始向下抛撒的那一刻,身着丧服的王老姑已然视死者为己夫,冷不丁扑了上去,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致使站在一旁的舅舅和刘掌柜都不禁潸然泪下。

不消说得,王老姑和贵生除了有过一次拉手,再没有更多更进一步肌肤上的接触。至于精神上的交流,也无非是俩人处境相似,从而生发出诸多同病相怜之情,所追寻的相近,又闪现过些许同声相求之意而已,全然没有书上或戏中描述的那种恋爱时壮烈的海誓山盟和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然而,他们的爱情正因为暂短而更显珍贵,因为死而变得神圣。不仅如此,在以后接二连三坎坷经历的作用下,这信念随着时光的流逝,久而弥坚。当确信再也无人能取代贵生后,王老姑便将贵生像神一样置放在自己心灵的祭坛上,随即又将心灵之门几近残酷地关了个严丝合缝,不允许有丝毫春光泄露。

有了这样惨烈的经历和更惨烈的决心,王老姑复归沉默寡言。本来手脚就不够利落的她,再干活时动作益发迟缓,而且整天哭丧着脸,目光呆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来也怪,老姑还有个更大的变化,那便是她的胃口忽然大开,变得特别能吃,米饭一顿三碗,饺子至少两大盘。她虽然干活不快,可是吃起来不慢,一碗饭扒拉几下就进肚了。她尤其喜欢吃油水大的菜,像红烧肉之类。好在饭馆里吃什么都方便,舅舅、舅母见她心情不好,便由着她的性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俗话说,吃饱了犯困。老姑能吃,随之而来的便是能睡,或许思念得太久太苦、思念到了极处,头脑里会变成一片空白,就剩下了蒙头大睡。几个月下来,老姑发胖了,而且一发不可止,像气吹起来一样。人胖得变了形,可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哪,还是许多年后解放脚的描述比较形象,她从北京回来后,越端详老姑的尊容越觉得和动物园的河马有几分相象。于是,老姑就有了一个不很雅致的绰号——河马。尽管这个绰号过于夸张,可是老姑那滚圆的身材,略微向外翘起的下巴,大大的嘴,小小的眼和耳朵……与河马还真有几分“神似”,——解放脚的想象力真够大胆、丰富的。老姑也没料到自己会一胖如此!后来,她想减肥,可是一切努力都枉费心机,仿佛真是喝凉水也能长肉似的。

金牙要给王老姑介绍的对象姓史,50岁刚出头儿,两年前丧妻。老史在运输公司当装卸工,身板儿特硬朗,尽管上了点儿岁数,可没女人的光棍日子还是熬不住了,正四处托人打听,寻思着想续弦哩。金牙将老姑的情况如实地向他作了介绍,并一再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老姑的长相和脾气可都不敢恭维。不过,她也没忘了强调一句:别看长相和脾气不济,人家可还是个老处女哟!

“那敢情好。只要是黄花闺女,长得丑点儿、脾气怪点儿,也行。”老史咂巴着嘴,说。

“美的你!”金牙伸出指头在老史的脑门儿上戳了一下,又说,“她那股倔劲儿犯了,套上牛也休想把她拉回来!”

“没事儿。一点问题也没有。”老史蛮自信地说。“别忘了,我干过30多年装卸,和什么东西没打过交道?再玍古的货,只要到了我的手里,也能把它捆扎得服服帖帖。再说了,俗话讲得好:女大十八变,全凭鸟来旋。这王老姑都三十九了,活过了两个十八的岁数,外带拐弯儿,可还没见过男人,脾气肯定会怪点儿。不过,只要让我那么一旋,保证把她浑身的棱角都削光,旋得她顺顺溜溜的。嘿嘿。”

“吹牛吧!”金牙撇了撇嘴,说。“老姑的脾气可不是一般的怪,怪得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她竟然不承认自己是处女。还有这种人!”

“是不是处女,一旋就知道啦!我可是养兵千日喽!我保证……”老史挤咕着眼,说。

“坏样儿!老也老了,老没调儿!”金牙故作深思状,问道,“说真格的,我就是不明白她为何不承认自己是处女哪?住了十几年邻居,从没见她和男人……莫非是自己……”

“脾气怪的人就怪在爱说反话呗。不过,这问题太虚、太玄乎,咱没法研究。还是说句实打实的话吧,王老姑的出身咋样?”老史问道。

“瞧把你急的!八字还没一撇了,你倒进入实质阶段啦!哼——”金牙把脖子一梗,脸扭向旁边,慢条斯理地说,“乡下穷人家的孩子,爹妈死后来天津卫投靠舅舅。至于她舅舅嘛,是个开饭馆的小老板,公私合营那年就死了。以后,她一直在街办工厂。没问题吧?”

“就是社会关系有点那个,但不碍事,和我这三代血统工人结合后,能被改造好的。”

“你怎么改造?”金牙反问道。

“我们工人阶级连大学都进驻、占领了,改造她还不是小菜一碟!”老史用手在自己的连鬓胡子上捋了一把,又说,“想改造还不容易,睡她几次,我的无产阶级觉悟就溶化在她的血液里了。嘿嘿。”

“把你能耐的!”金牙一听老史把话题又扯回带荤腥味儿的瞎咧咧上来,精神陡然为之一振,由不得哈哈大笑,露出了满嘴金牙。“睡她几次?说的容易!当心被大河马压死吧!”

他们就这样边说边笑地来到了王老姑的家。按理说介绍对象应该在中间人家里见面,然而,金牙深知王老姑没有到别人家串门儿的习惯,更说服不了她改变这个习惯,同时又经受不住老史的再三撺掇,死缠硬磨着非要和王老姑见上一面不可,便只好在和老姑打过招呼却未得到明确应允的情况下,贸然登门造访了。老姑的住房在一幢三层楼的斜屋顶下面。显然,当初盖楼时并没有这间屋子。它是经过改建打了隔断后才出现的,屋子很小且矮,冬天冷夏天热更是不言而喻的。由于这幢楼是半个世纪之前盖的,业已年久失修,其破陋之状也可想而知。当他们俩在黑暗的楼道里摸索着爬往顶层的时候,榫头松了的木楼梯被踩得吱扭作响。

“咱俩拉开点距离走,太近了会把楼梯压塌的。”老史直犯嘀咕,不安地说。

“你有职业病。干装卸的总忘不了找平衡……”金牙倒满不在乎地说。“只要老姑那坨子肉成天上来下去没事儿,我俩就不会出问题。走你的吧。”

“这不是什么平衡问题,——喂,瞧你说的,王老姑到底有多胖?”老史问,脚下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小更慢了,仿佛再往前走真会跌个粉身碎骨。

“你快走两步好不好?等到了屋里你自己看……哎哟!”金牙气喘吁吁地说。

也许是楼道里太黑的缘故,乍猛进得屋来,明亮的光线令老史觉得非常晃眼。略事定了定神,老史首先看到的是,屋顶上有一扇很大很大的天窗,阳光可以直射到屋里的每个角落。怪不得呐,窗户比门还大……他想。随着目光的下移,王老姑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眼里。由于有点逆光,给他的头一个、总体的感觉是圆:眼睛、鼻子和脸庞都是圆的,本来不算矮的身材,因为胖也呈现出椭圆形……整个儿一口水缸!尽管金牙事先打了预防针,对他描述过王老姑的相貌,然而,那毕竟是抽象的“影子”,一旦面对真实的具体的活生生的人,失望之情还是难免油然而生。他不光不想再仔细端详,甚而接着刚才的印象走神儿:凭我干装卸这么多年的经验,就数往车上装水缸最难,这玩意儿一多,圆咕隆咚,想捆没处下手,扎也扎不牢……

“哟,老姑的绣房还蛮不错嘛!啧啧啧,屋子归置得多整齐,又亮堂,又干净,就是楼道太黑,也窄憋了点儿,累得我……”金牙用手拍打着胸脯,话没说完便在屋中那张惟一的椅子上落座。

“这是谁?”王老姑不客气地问。

“咳,你看我真是累糊涂了,忘了先给你们作个介绍。这是王老姑,和我在一个车间的。这是老史,在运输公司上班。”金牙拍了拍旁边的床,又说,“老史,别站着,坐吧,坐吧。”

“看得出来,老姑是个勤快心细的人,瞧这被子叠得多板实,见棱见角的,和营房……”老史恭维道,同时撅起屁股退了一步坐到床上。

“挺好吧?”金牙瞟了一眼老史,随即又拍了拍床,说,“老姑,你也坐这儿来吧。”

老姑依然靠着饭桌,一动不动。金牙只好走上前去,抓过她的一只手,凑到耳边低声说:“老史的孩子大了,上班了,家里没拖累;钱挣得也多,一个人顶咱俩还能先打个对折!更重要的是,人家三代血统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去年参加工宣队进驻大学连教育阵地都占领过。咱的社会关系不是……只要跟了老史,啥事儿全没有啦!这叫二次翻身,你说哪?”

“招呼也不打,就把人领家来了?!”王老姑没接金牙的话茬儿,管自照自己的想法问。

“哎——哟,我的老姑,老姑奶奶,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金牙呱嗒着脸,有点犯急了。“没打招呼?年纪不大,忘性可不小。”

“反正我没答应。我……”王老姑嘟哝着,似乎于无意中瞥了老史一眼,赶紧又将目光转移,低下了头。

“恐怕有点小误会。”老史说。“算啦,咱们都是无产阶级,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

说完,老史掏出“永红”牌香烟,打开来弹出一支,自己先叼在嘴上,然后又敬金牙一支。金牙拿过烟闻了闻,脸色缓和了许多。当老史把烟向老姑举过去时,老姑仍旧神情木然地戳在桌边,没有丝毫反应。金牙赶紧打圆场:别客气啦,老姑不会抽烟。金牙的话好像提了个醒儿,老姑立马作出了反应:一抬手将天窗拉开了道缝。

“不抽烟的人怕烟呛。我们也不抽了,不抽了。”老史说着将烟放回了盒里。

“你们俩是不是应该单独谈谈?”金牙把香烟往耳朵上一别,问道。“我先走一步啦。”

“我还得算考勤,月底出报表。”王老姑冷不丁冒出一句,以其独特的方式下了逐客令。

金牙和老史听了一愣,面面相觑,嘴唇吧嗒了两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片刻,还亏了老史脑筋活络,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楼道太黑,你一个人走怎么行?今天认得门了,以后还能再来嘛!”

说着,金牙和老史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老姑也总算挪动身子离开了一直靠着的饭桌。

“别送啦!楼道里太黑……”金牙转过身冲着老姑随口说了一句。

老姑没吱声,或者根本就没听见金牙说的话。她径直走到床边,刺棱一下,将老史刚刚坐过的床单一把拽了过来,卷作一团,就手又扔进了桶里。金牙和老史都装作没看见,忙不迭关了门,溜之乎也。当他俩在黑暗的楼梯上摸索着往下走的时候,老姑拧开了水龙头,用“哗——哗”的流水声为他们送行。

出得楼门,金牙顾不上心慌气喘,跺着脚先骂了一句:“这个死老丫头!”

“甭生气。”老史嗤笑着说。“我一进屋就觉得不对劲儿:天窗比门还大,换句话说,门开到房顶上去了。”

“什么意思?”金牙问。“快把烟给我点上,这阵子把我瘾的……”

“还能有什么意思,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呗!瞧你给我介绍的这个对象吧。”老史连划三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了,又说,“今儿个跟上鬼啦,干啥都不顺!——喂,她搞什么报表?”

“哼,管个狗屁考勤,什么报表不报表的!说到考勤,我想起来了,这老丫头的脾气可邪行哩!”金牙抽上烟,情绪稍许稳定下来了。“老迷糊得罪了她,下夜班早走了一会儿,她就给人家划了早退,劝也劝不住。心眼儿比针尖还小!真是六亲不认……”

与小昆虫相比,王老姑够得上是个庞然大物,不过,她也和有着灵敏嗅觉的虫豸一样,对烟鬼们身上的那股浓烈的烟油子味儿避之惟恐不远。平时在车间里,几个老娘儿们叼着劣质烟一根接一根地熰,弄得乌烟瘴气,老姑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地下室那扇唯一的小窗户洞开,通风换气。即便如此,她闻了烟味儿还是有点打蔫儿。十冬腊月,有人不让开窗户,老姑就犯急:不开窗,熏臭虫?老姑一句不慎惹了众怒:怎么说话啦,把革命群众当成了害人虫?!老姑听了不敢再言语,埋下头一阵子紧忙活,——窗户该开还是照样开。刚才,金牙擅自做主领老史到家里来,老姑就很反感;闻了他们身上的那股烟油子味儿,反感之情又增了三分;待老史坐上了自己的床,再瞥见(只一眼!)他脸上的连鬓胡,黑黢黢的,像是不经意间将墨水撒在白纸上染成的一片,简直令老姑反感至深了!老姑于嫌恶中哪里还有心思欣赏墨渍,惋惜白纸还来不及呐,——当时,她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贵生那张憨厚、棱角分明且白净的脸。

十几年来,贵生的形象仿佛在老姑的心田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一般,不仅时时相随,处处相伴,而且历久弥新,音容笑貌、喜怒哀乐、举手投足还经常小有变化,这些都令她陶醉,乐以忘忧。这会儿,她又想起了俩人在豆腐房里的初次单独相会。……贵生圪蹴在灶口埋头烧火,风箱“呱——嗒,呱——嗒”发出均匀的声响,火苗呼呼地喷向锅底,像馋猫的舌头舔着餐盘,而忽闪的火光则在他脸上投下一层如幻似梦的色彩。老姑站在旁边,看着满满一大锅豆浆由白沫泛起而轻轻波动、而上下翻滚。忽然,一只耗子在墙角探头探脑。老姑惊叫一声,赶忙站到了贵生身旁。贵生抬起头来,盯了她片刻,问:害怕啦?老姑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哪?贵生说:除了你,我也什么都不怕。老姑问:你怕我什么?贵生回答:我怕你不同意……贵生说着在老姑的脚上捏了一下。“呱——嗒、嗒,呱嗒——嗒”风箱的声音失去了均匀。老姑看清了他那张白净的脸,羞涩地转过身,说:锅里的豆浆落滚儿啦。贵生说:我心里可翻滚上哩!……

已是向晚时分,屋里开始昏暗下来。老姑想着那久远的心照神交的情景,令她低徊、怅惘,不觉神思恍惚起来。突然,一道黑影从天窗掠过。老姑不禁打了个激灵:莫非豆腐房的老鼠……她连忙退到门口,站稳了,屏住气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黑影又回来了。这次,它放慢了脚步,像是在东张西望,又像是在嗅着什么,略事停顿,“咪——噢”一声叫,在天窗上的那道打开的缝隙上一挤,纵身跳将进来。一只饿猫!肯定是冲着桌上的晚餐——两块咸带鱼和一碗米饭——来的。馋猫!老姑抄起床上的笤帚疙瘩正要赶猫,蓦地,发现桌子边上影影绰绰站着的竟然是一个飘飘忽忽的人!

“怎么,想打呀?”飘飘忽忽的人说话了。

“贵……贵生!你、你来啦!”老姑手里举着笤帚疙瘩定格在最后一抹夕光里,嗫嚅着。

“是我。不欢迎嘛?”贵生冷冷地反问道。“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了那个长了连鬓胡的汉子,一身的烟油子味儿……”

“哦,他叫老史。是金牙,是那个叫金牙的老苗把他领来的。不是我……我没同意……”老姑连忙向心上人解释,剖白心迹。

“不用解释。否则,越描越黑。我才不关心他们哩,金牙、老史与我何干?”贵生说着将话锋一转,问道,“即便他们是不请自来的,可你偷看他的那一眼,难道也是人家施了魔法使你非看不可的么?”

老天爷哟,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啦!老姑心里叹道。尽管由于光线昏暗看不清贵生脸上的神情,但老姑从声音还是感觉到他已经虎起了脸。平时,老姑最怕贵生这一招,而对付的策略惟有沉默。说实话,打从自以为偷看了老史那一眼之后,老姑便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不过,究竟是哪股筋抽的才干出此等下作的事来,她始终未想明白。是出于好奇?是缘于对异性的本能反应?是对长期待字闺中而产生的压抑和寂寞心绪的反抗?抑或是诸多因素共同起了作用的结果?反正是偷看了一眼,如同冷灰堆中迸出的一星火花。此刻,老姑不光有背叛嫌疑而无颜见贵生,甚而产生了功败垂成的懊悔,犹如修行了多年的佛门弟子,于偶然间流露出凡心未了、尘缘未断,致使最终难成正果……老姑想挽回局面。于是,她没有放下笤帚,就手用它扫了扫床,请贵生坐下来谈。

“被野男人坐过的床,扫也扫不净,我还能坐么?”贵生的火气显然未消。

野男人?贵生说话从不这样粗鲁……老姑想着,泪水溢出了眼睑。她失望极了:贵生连床都不沾一下,更枉谈像以前那样与之做“被底鸳鸯”了。

“咪——噢!”从桌子那边传来的叫声,令老姑又打了个激灵。她看见飘飘忽忽的人重新缩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影子似乎正吐出舌头在舔自己的爪,再用爪抹了抹脸,然后弓起身来,旋即又矬了矬,只见拨剌地翻身一蹿,从哪儿进来的又从那里出去了。猫!老姑揉了揉眼,情不自禁地喊道。贵生这次是托生成猫来看我的!对啦,他是托生成了猫!听老人说猫有九条命……要么就是我刚才想到了豆腐房的耗子,他才变成猫来给我壮胆的,亦未可知。老姑想到这里,猫刚才那翻身一蹿的情景又再现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变成了贵生如御风而起,飘飘乎羽化而登仙。

老姑打开灯,发现两块咸鱼没有了,只剩下了几根鱼刺,饭碗被翻了个儿,桌面上撒着星星点点的米粒和筷子,而脏兮兮的爪印如梅花绽放于其间,——绝对是一片狼藉!好在经历了这个至欢极悲的黄昏后,她已经没有了半点胃口,除了伤感,还是伤感。直到走在上夜班的路上,她才想出了一个理由,用来聊以安慰自己那颗痛苦的心:或许,贵生刚才的所作所为,正是爱之深而责之切的具体表现吧。

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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