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白楼

这简直是灵魂的煎熬,真的。程康说,在赵文玲面前,我必须隐瞒我的双重身份, 既不能暴露共产党员的真实身份, 也不能露出军统的马脚。这很难,真的。

开始一段时间还成功。我的公开身份是中央政治大学讲师。看得出来,她一开始就认定我年轻有为, 肩头可靠,前程无量。当我们双双坠入爱河后,我对她从无非礼举动, 十分尊重她的意愿和贞节,这使我们的初恋纯真而甜蜜。(我也记起来了,每当赵姐在“今是轩”过夜时,都是同我母亲睡一床,而我则与凌大哥嬉闹得一塌糊涂……)

赵文玲当时就读于西南学院中文系三年级。待她毕业后,我们就完婚。对此事, 我的双重上司都同意。由于赵小姐的父亲是资深的国民党人, 参加过四川保路运动, 为人正派, 十分清高, 从来不屑与世俗为伍, 曾长期赋闲在家,成了南泉一带最有影响的开明士绅,他还颇有绅士派头,同你父亲也有往来。后经当局多次邀请,他才答应挂了一个市参议的虚衔。所以,赵文玲的这个家庭背景就成了我的避风港。我也觉得是上苍在成全着我这个“两面人”。

但是, 历史的阴云却不时搅扰着我的美梦。赵参议是位可敬的爱国志士, 坚定的抗日派,常常被军统怀疑暗通中共。这样一来, 我这个未婚女婿就被挤在夹缝中呐。军统命令我必须严密监视他,用他钓出地下党;中共这边则命令我必须确保他的安全, 用他团结一切进步人士。这个一仆二主的差事很难当, 稍有闪失就会露馅,何况军统个个都是人尖子,不好对付。我如履薄冰, 随时都可能掉进冰窖里。但爱情却是一个怪东西,它使我忘乎所以,也就变得无所畏惧了。

我与文玲始终倾心相爱着, 常常在她家中谈论曹雪芹、托尔斯泰和雨果等等文学大师。这段时光令我今生难忘(他停了停,深陷的眼眶中冒出了神彩,仿佛在咀嚼着并享受着过往的青春与爱情)。小骥,你一定想得起她家那幢小洋楼吧?多美啊,倚山临水,峨特式的尖顶在南泉独具一格,青藤爬满了屋顶,园中不缺四时花卉,墙上总有月季盛开,花香四溢。门前街面是一溜弯弯的青石板,连结着温泉和五洞桥。我和文玲最爱凭栏眺望云雾中的建文峰(据说它是明朝建文皇帝的避难处),还有气势不凡的虎啸口。无论建文峰日出时分,或是虎啸口日落时分,都是十分美妙的,尤其在夏日雨后,虎啸口的黄昏纯粹是一幅画,是一幅充满动感的油画,落霞熔金,碧空如洗,间或虹霓高挂,而一帘飞瀑仍旧奋不顾身,摔得粉身碎骨,壮美之极,好看极了!所以,我们每次在这种时辰的相亲相拥,相拥相亲,总有天国之恋的感觉呢,真的!不过,这种超凡的感受却像黄昏一样地虚幻,十分短暂——夜幕总会无情降临的……

真的,一仆二主的身份令我尴尬极了。军统和地下党都对我产生了怀疑。这是非常糟糕的。一方面,军统逼我开列进步人士名单,且需提供他们的动向;另一方面 ,地下党又命令我必须保证赵参议等人的安全,并随时剌探政府当局的核心机密。后者当然是我的本来任务,但眼下却必须妥善对付,千万不能让赵家父女查觉我的双重身份,只能使他们相信我是政治大学的讲师,和未来的教授。这真是太难啦。当我以频频送出的机密向地下党不断证明着我的忠诚之后,又需委婉地请求赵文玲提醒她的父亲,请老人家在公众场合的言词温和些。此法果然奏效。所以,我们的天国之恋仍在继续着,那甜言,那蜜语,那热拥,那亲吻,那歌声,那曼舞,仿佛叫我们的灵肉都可随着虎啸口的松涛清风,飞向建文峰托举着的朵朵白云,一同在蓝空飞向遥远的天国……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突发的皖南事变令赵老先生摔碎了好几个茶杯,他立刻走出小洋楼大声疾呼,在各种场合慷慨陈辞,痛斥“独夫民贼”置国家民族命运于不顾,专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简直丧尽天良,等等等等,骂得痛快淋漓。而被骂者也都是落脚在南泉和小泉一带的,几乎面对面。这还了得,军统只得将他逮捕啦。罪名嘛,暂定为与异党共谋反对领袖和政府罪。由于他的资历与一般政治犯不同,只被临时软禁在《竹居》,就是你幺叔租给“政大”的那幢白楼,座落在悬岩上,掩映在翠竹中,十分别致,可同蒋的“行宫”彭家花园俯仰相望。蒋介石亲自过问了此案并召见训斥了赵参议,令他好生反省,还必须掏出与共党分子的关系,否则自食其果。谁知赵参议软硬都不吃,军统拿他奈何不得,无论怎样颠来倒去,他还是那句话:我赵某人抗日爱国何罪之有?

于是,情急之下,头儿们打出了最后一张牌,竟令我出面劝说赵参议!很明显,他们已不在乎我的军统身份暴不暴露啦,如何尽快向蒋校长交差才是主要的。说不定他们也真是对我产生了怀疑,不需要我佯装“两面人”了。但是,不管原因如何,他们这一招着实把我打懵呐,刹时令我热血直冲脑门子,不禁毛骨悚然。赵老先生平时一提到军统和中统就会咬牙切齿的,一律称之为“狗特务” ,这有时令我很不自在,显得烦躁不堪。赵文玲也偶尔查觉我有啥难言之隐,她说我的眼神很奇怪,有时晕眩得像水井,深浅难测……我听了很紧张,但只得强作镇静,只得忍受这份煎熬。真的,欺骗和隐瞒本身就是对灵魂的煎熬,但我却必须要在这种煎熬中求得生存啊。这真是叫人难受极呐!压得我心中几乎没有一点情感空间呐。掏句心窝话,在那短暂的偷来的欢乐时光里,我只换来了更多的惊恐和忧伤。长此下去,我会发疯的,真的!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这种本能是不能被长久压抑的,否则将会变态的,崩溃的!本来嘛,我打算在订下终身之后,再向赵文玲和盘托出,渐渐将她引上革命道路。我觉得我有这个把握。我相信赵参议也会同意,因为他反蒋拥共的态度异常鲜明,简直可称党外布尔什维克……

嗨,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呢,军统竟逼得我必须打下爱情树上的青果子了!

我心中苦涩难忍, 简直不敢想象赵老先生在最初一刹的惊愕,愤怒, 尤其是赵文玲获悉之后将会何等悲伤,何等鄙视我……我已经完全像个溺水者了,但我还想拼命挣扎,例如找个借口溜之大吉。但是,地下党却指令我必须取得军统的絶对信任, 必须以革命利益为重;而军统则命令我必须以党国利益为重,必须要赵参议供出他背后的共党分子。即是说,国、共双方都命令我必须割舍个人的爱情和幸福,除此之外, 别无选择—我真是别无选择哇!……

置身在这种秘密斗争的漩涡中, 我只有忍辱负重呐, 我只有戴上军统特务的面具走上灵魂的刑场和战场呐,弄不好,其中任何一方都会从肉体上彻底消灭我!因为我知道双方都有秘密追杀动摇分子的神枪手和刽子手……

是的,我终究还是只得走向灵魂刑场了。我至今也无法忘记赵老先生最初那付惊愕的眼神,尤其是他发出的那声鼻息,简直就像一把刀子,直戮心窝,令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过,作为受过特殊训练的“两面人”,我还是很快镇静下来了,虽然我心中仍然跳得怦怦作声,很像江涛拍岸(我一点没夸张)……

“请坐吧,赵老先生……”我力求保持儒雅风度。

“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哦丶呸!……”他没头没尾地呸了一句后,就仰望着大客厅的天花板,擦拭着老光眼镜。他的这种轻蔑当然使我无地自容,但我却必须硬着头皮往下讲:

“我知道您此时非常鄙视我,厌恶我。我完全理解老先生、您的心情。置此国难当头之际,老先生的爱国热情无可厚非,不过,冲动过头就不好呐,因为您的名望和影响非一般人士可比,故容易被人利用,这是值得老先生、您注意的。现在无非是向您提个醒,同时还希望您替自已家人多想想,因为政治上的事情太复杂呐,眼前虽说是统一战线, 一致抗日,但是,国共两党的恩恩怨怨有谁说得清楚呢?这就要靠老先生、您本人好自为之呐。戴局长讲了,总裁不会为难您的,辛亥老同志嘛,怎么会呢? 但是,请您一定不要过份固执,蒋校长的脾气么,您不是不知道的,您可不要弄得大家都为难哦。这也是晚辈、我的一点肺腑之言。至于你对我如何鄙视,那就纯粹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你讲完了吗?……讲完就好,你也讲得够多了!” 他嘎然而止,又开始闭目养神了。

不过,与前几次相比,我们此次谈话的氛围还是不错的。至少,赵老先生没有破口大骂了,也没摔碎茶杯呐。我也算松了一口气,虽然心中感到十分委曲,十分痛苦,但我毕竟还算完成了国共双方交给我的双重任务。因为,赵老先生最终还是讲了几句软话,表示今后要学会静观时局等等,至于被人利用之类则纯属无稽之谈。这样,老人既保住了名节,也给当局留了面子。何况,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再硬下去就难免身后吃枪子呐。显然,老人还是作了些许利弊权衡的。他深知“狗特务”啥事都会干得出来,包括像我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

数日后,赵参议回到了他的小洋楼,但我却永远进不去了。我为国共两党的政治斗争付出了惨重代价……也只剩下这个信物了(他轻轻掏出一枚钻石戒指,吁了一口气),算个纪念吧,假如它能开口说话就是最好的证人。

我举在夕阳中仔细打量着这枚定婚戒指,做工还算精巧, 蓝钻石熠熠生辉,在河风中无声地歌唱着并无声地倾诉着,令我看见了人间难得的凄美与苦恋。

“你后来见过赵姐吗?”

“没有,不,准确的说,是她没有看见我。由于我仍然负有暗中保护赵老先生一家安全的任务,每当踏上青石板的时候,我总想破门而入,赶紧他向父女俩道个明白,但这是违纪的,后果也不堪设想。无奈之下,我只好不时躲在虎啸口(就是常常升起彩虹的地方),顺光眺望那座峨特式的小洋楼……小楼楼台依旧,青藤依旧,惟有孤影凭栏,叫人心碎。我毕竟也是性情中人哦,小朋友……

“有个周末,我偶然在五洞桥与文玲擦肩而过了,但她没有发现我,我敢肯定她没有发现我,她在人流中总是目不斜视的,而我则躲闪得很灵活,顺手拉下草帽,半遮颜面。那一瞬间, 我却是把她看得清清楚楚的,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那真是一个大写的美字, 一直定格在我心中,真的,她比她家篱笆上盛开的月季还要美丽,比廊前的兰花还要高雅,那天, 她身着蔚蓝色连衣裙,戴着一顶白色飘带遮阳帽,挎着藤黄色小皮包,步履轻盈,神色文静,但抿出的‘两点’却分明透露出了淡淡的忧伤。我敢断定,她并没有忘记我们的爱情, 因为她的无名指上还分明戴着另一颗蓝钻石,那正是我们天国之恋的信物啊……

“不久,为了恪守国共双方给我铁定的某些规矩,也是为了减少自已的精神痛苦,我终于找到了离开南泉的机会。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机会打听小洋楼的事情呐,我只为我们的初恋祭起了一缕心香……

“直到重庆解放后,我才知道赵老先生仍在参事室工作,赵文玲不久同一位大学讲师结了婚。他们父女各得其所,我真为他们高兴,为他们祝福,真的!

“但是,谁知又是天有不测风云,我做梦也没料到,到了一九五七年,赵老先生竟被打成了右派,文玲的丈夫也遭同样下场。老天似乎横了心,蓄意要把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统统毁灭给人看!这真是不可思议哟,简直不可思议,你说命运怪不怪?——陆小骥……”

我未作答。他仍然躺在树荫之下,像一节斑驳的木头,在深陷的眼眶中,间或眨着眼皮子,间或吐一口血痰,直勾勾地仰望着无语的斜阳长空……

本文责编:川先生

来源: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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