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关在一座房子里——我和他。

这座房子的建筑风格是极简主义,什么装饰都没有。墙壁、天花板、家具,一切都是白色的。

厨房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摆出大餐来。烤牛排、红烧肉、冰激凌,什么都有。看来我们暂时没有饿死的危险。

忘了说了,这栋房子里到处都找不到窗户。

我下决心要越狱。我说:“咱们应该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并未表示反对,但是说:“我们既然被关在这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逃出去的。”

我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得试试,何况这里连一个看守都没有。”

于是我们打开起居室的门,来到餐厅;打开餐厅另一头的门,来到厨房;打开厨房另一头的门,然后我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居室。

“我们一定做错了什么。看,这里有个楼梯,我们要从这里下去才能找到出去的门。”

于是我们跑下楼梯,来到一间卧室;打开卧室另一头的门,来到另一间卧室;再打开这间卧室另一头的门,我们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居室。

这可有点不对头了。我们像发疯了一样在房子里四处奔跑,只要见到门就往外冲,可是无论怎么跑,最后总是回到同样的地方。

最后我们气喘吁吁地瘫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他说:“我们一定忽视了什么,也许什么地方有个暗门之类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把壁橱的门一个个打开,还用手在墙上敲敲打打。

“这不对,”我说,“如果我们只是打开门,穿过几个房间,然后发现自己回到原处,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们不可能下楼梯、穿过两个房间之后回到原地。这是不可能的。这里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说:“或许这座房子就像地球一样,无论你往哪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最后都会回到原地。”

“唔,”我说,“有些电脑游戏就是这样,如果你一直往右,最后就会回到左边。有人说宇宙也是如此,卷成圆筒、球或者面包圈的形状……但是一栋房子怎么能变成这样呢?莫非像某个科幻小说里写的那样,时空在更高维度上卷曲了起来……”

他站在壁橱边沉思了一会,说:“也许我们搞错了。我们从起居室出发,下楼梯,跑过两间卧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起居室,但是这也许是另一间起居室,不是原来那间。毕竟这里的房间看上去都差不多。”

我兴奋起来:“这是他们迷惑我们的手段!如果我们一直跑下去,早晚能找到大门口!”

于是我们又玩命跑起来:下楼梯,穿过卧室……可是这次我们不仅穿过了卧室和起居室,还穿过了客厅、书房、娱乐室——里面甚至还摆着一张台球桌——阁楼、卫生间甚至地窖。我觉得我们跑下了无数个楼梯,穿过了无数个卧室、起居室、客厅、书房、娱乐室、阁楼、卫生间和地窖。可是最后总能回到那间一模一样的起居室。

我们终于再也跑不动了,只好再次躺倒在那张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沙发上。

“这不可能!”我说,“就算这栋房子是帝国大厦,我们也早该跑到底了!这座房子就像宇宙大爆炸一样,在不断膨胀!”

“无论如何我们今天都不可能再跑了,”他喘着粗气说。

我们瘫倒在沙发上,好一会才喘匀气。这时我问他:“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却说:“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

“怎么说呢,我是个所谓的持不同政见者,也就是批评政府的人,所以才被关在这里吧。我是这么想的。你呢,你是谁?是看守吗?”

他微微一笑说:“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

我们相对无话。沉默了一会之后,他说:“怎样才能建造一个让犯人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监狱呢?”

“这很简单,”我回答道,“监狱只要建得足够大就行了。毕竟光速是有限的,一个足够大的监狱可以让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出去。”——我一定是因为过度疲劳产生了幻觉,我觉得我们所在的屋子大得望不到边。

他又微微一笑说:“你忘了,根据相对论,物体运动速度接近光速时,时间流动会变慢。也就是说,在旁观者看来一个接近光速的越狱者要花好几百年时间才能逃出监狱,但对越狱者来说这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说:“那就把监狱建在黑洞里,连光线都无法逃出。”我仿佛感受到了潮汐力,这股力量好像要把我扯成两半似的。

他说:“你知道,有一种黑洞,可以通向另一个宇宙。”

“对啊,爱因斯坦-罗森桥……那就把宇宙卷成圆筒、球或者面包圈的形状,让人怎么走最后都只会回到原地;或者让宇宙不断膨胀,速度甚至超过了光速……或者干脆就把膜宇宙本身当作监狱,一切粒子都被束缚在膜上,只有引力才能穿越……”我感到房间被压扁了,变成了一个更大的房间上的一面墙,“不过无论如何虫洞都能撕裂膜宇宙,让我们逃入另一个宇宙……这座房子里一定有个暗门能让我们出去,我们一定能找到它……”我坐了起来。

他并没有再次跳起来寻找暗门,而是坐起来,转过头来看着我,目光炯炯有神。他说:“还有一种可能性……”

我说:“你是什么意思?”

“想像一下,假如你和你的全部记忆都是一秒钟前才创造出来的呢?”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被关在Matrix中?我们只不过是一个程序,我们周围的世界是一个幻觉……”我开始觉得周围的墙上出现了马赛克。

“唔,其实这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离奇。贝克莱大主教就认为上帝创世是在精神中,印度教神话也认为,世界是梵天做的一个梦,梵天梦醒之时,世界末日就到了。因此我们可能都是上帝做的一个梦,或者是上帝写的一本小说中的人物。这所监狱我们怎样才能逃出呢?”

四周的世界似乎开始分崩离析……

我定了定神,说:“我感觉不对劲,好像出现了幻觉。”

他说:“坐着别动,我到餐厅帮你找找有没有什么喝的。”

过了一会他拿着一杯湛蓝色的饮料回来了,说:“餐厅里只有这个。”我接过杯子,看到杯子上写着“喝我”两个字。

我一饮而尽。喝下饮料之后幻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严重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变得透明,我可以透过皮肤和肌肉,看到他身体里面有个小人,正在操作一些杠杆和按钮。这时我听到小人大喊一声:“他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装置!”

“那么你是谁呢?”我问小人道。

小人继续大叫:“我不懂你的语言!我能跟你对话是通过这些机器装置!但是无论是我还是这些装置都不懂你的语言!”

……

我醒了过来。即将分崩离析的墙壁和透明人体内的小人都消失了。他看着我说:“别怕,这只是个思想实验。”

我说:“什么……思想实验?”

“思想实验就是一个故事。上帝创世也是一个思想实验。”

“这么说,我们还被困在这个实验……这个故事中?”我想起刚才的对话,感到很泄气。

“思想的禁锢只能通过思想来打破!”他语气十分严肃,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不懂。”

“你还记得哥本哈根解释吧?”

“你是说量子力学?当然,薛定鄂的猫在没有观察者的情况下出于半死不活的叠加态,直到有观察者出现,波函数坍塌,猫才或者死去,或者活下来。但是这和我们……”

“除了哥本哈根解释之外还有别的解释,你也知道吧?”

“唔,平行宇宙解释……宇宙不断分裂,有些宇宙中的猫活了,另一些宇宙中的猫死了,观察者的意识进入其中一个宇宙……这有什么意义吗?”

“如果观察者并不只是被动地进入某个平行宇宙……”

“你的意思是,观察者能够选择要进入哪个平行宇宙?唔,那差不多就意味着他们能够创造世界……观察者不是仅仅发现世界的规律,他们创造世界的规律……”

“对,”他看起来十分满意,“要知道,观察永远是理论关照下的观察,观察者所持的观点决定了观察的结果。人类意识的功能就是开启和创造平行宇宙。世界最初只是一片混沌,是意识创造了大地和天空,创造了地球、太阳、月亮和星星;是意识创造了万有引力,让地球绕太阳旋转;是意识创造了分子和原子、质子和中子、电子和夸克……”

“而这就意味着,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我已经离开了这座监牢,只要我想,我就能进入那个宇宙,离开这座意识的监牢……”我猛地醒悟过来,久久地注视着他:“你究竟是谁?”

他微笑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我就是你。”

说着他消失了。而我开始集中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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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荻——网名“不锈钢老鼠”,独立中文笔会会员。1980年出生, 2001年11月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时因网络写作等活动,以“涉嫌颠覆国家政权”被捕,2003年12月以“但犯罪情节轻微,可以免于刑事处罚”得以不起诉释放,回校继续学习于次年毕业。现为自由撰稿人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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