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过去已经二十年了,从北墅监狱出来也有十多年了。每一天都是在希翼的煎熬中浸泡。在这二十年和每一个一天的时光交错之中,梁信亢奋的期待,时常被疲惫和无奈地日常生活所阉割……

2009年冬天的一个早晨,地处山东潍坊最北部的大家洼镇,在寒风的肆虐下颤栗着。细沙似的雪粒在尖利的北风挟裹下,一会儿像雾一样在空中飞舞,一会儿像游蛇一样在地面上顺风游走。雪虽不大,但一夜下来,地面上的沟沟壑壑以及屋面背风处,也积聚了厚薄不均的一层细雪。这时虽然5点左右,但在雪的反光和天上彤云的映照下,原本昏暗的夜晚也就有了些许的光亮,虽然远处还是黑魆魆的,但人们已能朦胧地辨别出近处景物的轮廓。

北风还是昨晚的样子,尖利生硬砭人肌骨。北风挟裹着细沙一样的雪粒,抽打在人的脸上,像针扎似的冰冷刺痛,就连因寒冷紧闭的嘴巴里的牙齿,都像冻透了似的,冰冷而有疼丝丝的感觉。人们偶尔出门,也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包着头揣着手,只露着眉毛上挂满霜雪的眼睛,身上那点热乎气被风一吹,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即使戴着棉手套,手也像猫咬着一样生疼。

在这种鬼天气里,即使平素起早贪黑以计较锱铢为生的小商贩,也不会离开那温热的被窝,苛刻自己追逐那赖以为生的蝇头利钱。平时如“河东狮吼”的贪利婆娘,这时也会例外温存地屈捲在丈夫的怀抱里,而不是像平时那样早早的把男人们轰出门干活。人们如果不是非出门不可,在这种天气里,这可是社会最下层的农民和小贩们,睡懒觉享受家庭温暖的当然的休息日。

大家洼镇南部是一片复合板材料的工棚,虽然早就加固过多次,但在风雪的摇撼下随风摇曳着,仍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大家洼濒临北海,这片因海洋化工兴起而建成城镇的滩涂地,一向就是潍坊的“风口”,素有“十天九日风,一风刮九天”之说。这种天气在大家洼来说,倒也平常,只是今天的风雪特别尖利些。

梁信这时还屈捲在工棚的床上,但他像平日一样早就醒了,只是在平时早起来的他,现在却万分地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从昨天早上开始,他就觉得腰跟断开似的疼痛。平时这种情况,躺在电褥子上烙一烙腰部,很快就会好的,但昨晚一夜被电褥子烙着,至今仍是一阵阵的疼痛,如果不是工期赶得紧,他早就请假休息了。这几天,朱队长也被工期赶得像疯狗一样的乱训人。梁信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勉强请下假来,朱队长也会对他另有看法,弄不好在以后的工作中给以报复。

已经有人起床了,梁信万般无奈挣扎着起来打水洗漱。梁信还保留着在工厂时的讲究卫生的习惯,他从来都是认真地洗脸刷牙后再吃早饭。到施工队打工后只是他把早晚刷2次牙的习惯,缩减成早上1次。在衣着方面,梁信不允许自己像他的那些工友一样,穿着上脏兮兮的像叫花子一样,他总是尽量保持着整洁的习惯,并把这看作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的需要。梁信从1997年刑满释放后,虽然一直在建筑或安装队伍里混,但这些有时被工友们嘲笑的习惯一直保留着。

勉强吃过馒头、咸菜和玉米糊糊的早餐,梁信仍觉得肚子一阵疼似一阵。怎么办?请假休班办不到,那就请假去趟卫生室吧。好在附近村里的卫生室离得近,骑自行车用不了10分钟就能走一个来回。好在动不动就骂人,被工友们背后称为“阎王”的苟队长,休班还没回来,有个事请个假还不是很难。

梁信请完假从队长办公室出来,忍着请假时朱队长那不相信的眼光的不快,又到保管室借了辆自行车向卫生室走去。路上,梁信一面忍着病痛骑着自行车,一面想自己的心事:家庭经济情况因自己的坐牢,弄得入不敷出。原来妻子没下岗时,虽然工资不高,但毕竟还有一份固定收入,现在下了岗,身体也因长期劳累干不了重活了,这样不但没了收入,还得给她每年交6千多元的社保医保。扣除这6千多元,再扣除平时自己和家庭的花销,梁信一年打工下来挣的钱就剩不下多少了,有时活少时还要背上几千元的债。令梁信气不过的是,妻子单位瞒着职工漏缴了近3年的社保医保,而这差不多就是妻子缴保最低年限15年差着的年份。给共产党企业卖命,企业头头们你贪我占把厂子搞的倒闭,却让职工买单。

梁信一直觉得对不起妻子,没有尽到对家庭的责任。1989年中共血腥镇压学潮后,梁信基于义愤张贴揭露中共暴行的小字报,被中共判刑8年,不但自己丢了令人羡慕的工作,还拖累妻子独自支撑家庭,害得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梁信刚出狱时还年轻,还是那样的血气方刚,第二年就为中国民主党山东省筹委会的筹组奔波。现在中共一步步挤压老百姓的生存空间,梁信等这些被中共成天“惦记”的内控人员,更是喘不过气来。尤其让梁信愤愤不平的是,“六.四”死难者的鲜血和前仆后继的民运志士的刑期,换来的竟是社会一步步的走向黑暗,社会道德一步步的走向沦丧。

想起孩子,梁信更是透不过气来。梁信坐牢时孩子还不满一岁,刚会叫爸爸,出狱时孩子已上小学3年级了。出狱后的梁信,不是关注民运的情况,国家的局势走向,就是为生活疲于奔命,很少关注到孩子的学习成长,妻子也因工作忙靠不上。这不,孩子没考上大学,进职业学校读了3年,找工作又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混着。想起这些,梁信就憋气心慌,再过三两年孩子就到结婚的年龄了,到时如何应付?再说,父母年龄大了,现在勉强支撑着,一旦有个病灾怎么办?一想起这些,梁信就觉得头都大了。

刚出狱的时候,梁信曾组建过安装队。梁信想通过承揽安装工程的方式挣两个钱,一来养家户口,二来可以接济生活困难的民运朋友,也为生活困难的民运朋友们找一条出路。但梁信的运作,总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搅乱。梁信明白原因后,只好背着债解散安装队外出打工。即使这样,公安部门还经常到梁信打工的施工队了解情况。施工队出于对公安部门的惧怕,也多次婉言辞退过梁信,为这,梁信跟公安部门吵过好多次,现在公安局有事直接找梁信,梁信在施工队才得以安稳下来。

梁信到村卫生室敲开村医生的门,被梁信搅得影响了睡觉的村医生,一脸不高兴的检查询问,经诊断是肠胃的毛病。梁信看完病回工地吃上药,又喝了点开水,觉得肚子好多了。这时,队长也就吹哨开会安排活了。梁信和两个工友被安排安装电缆工井支架。

分给梁信的两个工人,都是菏泽单县人。矮胖的辛福和黑瘦的付海都是老工人了,在这个建筑队已经干了5年多了,所以,一切都轻车熟路,干什么活用什么家什,用不着吩咐。这不,队长刚安排完,辛福就到仓库里把电焊机拖出来,又回去和梁信把电焊条、电焊帽,以及电锤、大锤等工具找齐放到混凝土翻斗车里。这时,付海也忙着用开水把翻斗车的水箱灌满,并把车发动起来了。梁信和辛福跳上车,付海开着晃晃悠悠的翻斗车向工地开去。

车子在离工棚2公里外的电缆工井处停下。车上的人先下车尽量萎缩着身子跺脚搓手暖和一会儿,其实这只是习惯罢了,凛冽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在这连棵树都没有的盐碱地里,因曲卷在翻斗车里身上残存的那点热乎气,被风一吹也就没有了。在这种天气里干活,队长最省心,队长一般在有电暖气的办公室里取暖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工人只有靠拼命干活身上才能暖和些。这不,梁信和他的伙伴忙着把工具卸下车来,再把工具和所需材料搬进工井。工井里虽然也冷,但毕竟不是外面毫无遮拦的荒郊野坡,能遮挡住风雪。

今天他们的活非常繁重,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干完4个工井的支架安装。因为明天一上班,另一个电缆安装队就要敷设电缆,这些都是在工程进度上安排好了的,不容拖延。电力公司的工程施工管理带有军事化的色彩,时间要求非常严,各个施工队的工程进度一环扣一环,没有一点的富余时间,一个施工队拖延了工期,其他施工队的施工就会顺延下来,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如果那个施工队拖延了工期,以后承接工程就难了。

今天早上朱队长就咬着牙对梁信说:“今天必须完成4个工井,你可不要给我砸了锅,砸了老板的买卖!”其实,梁信和队长们都知道,这是3个熟手3天的工作量,而到电缆施工队明天8点上班,满打满算也就27个小时,就是不吃不喝也难以完成。这不,卸完工具材料,梁信和付海忙着布线接电焊机和电锤的插座,辛福则忙着提着水桶提工井里的积水。昨天挖掘机挖电缆沟时,挖坏了横过电缆沟的市政水管,水顺着电缆管灌进工井,用潜水泵排水后还是有10公分的积水。

辛福提完工井里的积水,梁信和付海也把电接好了。梁信用粉笔画好支架位置,付海和辛福也把支架、吊架及相应工具搬进了工井。辛福忙着用电锤在工井壁上钻孔固定支架,付海则用方木顶住往工井顶上安装的吊架,梁信拉进电焊线焊接吊架。活是轻车熟路,再说都知道今天如果完不成,别想休息,所以3个人很快就进入状态。这个工井干得不很顺,刚排完水脚下是粘糊糊的稀泥,3人虽穿着仿军用翻皮棉鞋,但一会儿鞋里就浸进水潮呼呼的,脚更觉得冰冷。

这个工井顶太高,还有几个预埋的焊接铁板找不到,只好用电锤钻孔固定,辛福抱着电锤站在梯子上钻孔时遇到钢筋,被电锤别着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所幸只是胳臂跌了一下,不要紧。付海今晚也不愿加班。下午临下班时,付海固定吊架没弄牢靠,吊架落下来砸在他的脚大拇指上,砸出了一个大血泡,走路一点一歪的。这种小伤在建筑工地上算不了什么,这里伤一下,那里出点血是寻常事,只要不是伤残事故影响不了干活。工地办公室里有急救箱,但那只是应付检查摆摆样子罢了,大多数工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玩意儿。工人们伤得轻了,用卫生纸擦一擦了事,止不住血到附近小卫生室上上药也就行了。只有发生大的伤,才到医院诊治。

梁信也经历过两次这样有惊无险的事。有一次,梁信在干路灯工程时,因第二天急着交工,梁信只好违反施工规定,在电线杆上正安装着绝缘子的情况下,冒险在电线杆上的接线箱接线。恰好这时一个绝缘子从电线杆上落下来,所幸绝缘子先落到接线箱上,只是在梁信戴着的安全帽上蹭了一下。即使这样,梁信的安全帽也被砸出了两道裂缝,梁信的太阳穴疼了一个多月才好。工友们都说这是老祖宗积了德,烧了高香。还有一次,梁信在用水平仪看平时,因戴着安全帽不方便,刚摘下帽子,一根铁架杆从10多米高的地方坠落下来,这次同样幸运的是,铁架杆坠落到下面的架杆上改变了方向,梁信的头只是被擦破了。这样的磕磕碰碰,在建筑工地上是少不了的。令梁信不快的是,梁信因伤休养的几天,老板竟然给算了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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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铭山——独立中文笔会会员,1963年出生于山东省,1989年因支持八九民运被捕,后以“反革命罪”被判刑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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