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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丽江有点妖艳,树丛是一团大紫一团大红的,天空是透明地蓝着,雪山是炫眼的白,碰上那天又是个晴朗的黄昏,白顶上还抹了层金粉,站在桥边的佟欣被这景象忽悠得心神恍惚,那一幕成了她回忆的相册里的一张相片。她觉得有点禅,至于那禅是什么,又不可说。

来之前马军告诉她:“你要去丽江,可以去找我朋友,他呆了两年了。”

“帅不?不帅的我不见。”佟欣幽了一默。

马军笑笑说:“见了就知道了。”

她想,那必定不帅了。但是还是在到达的第一时间找到了林夕渡,人在外地,有地方可投奔也算大幸,况且这次离家,本心里就没底终究什么时候才想回。初次相见,林夕渡背着她在看水里的三文鱼,然后说:“这个应该很好吃。”

对方果真是不帅的那类,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的中年汉子,马军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因此省去了互相介绍的必要,佟欣只笑笑说:“听名字蛮秀气的,还真名不符实了。”

“哪里哪里,人家外表粗狂,其实内心很细腻。”

站桥上看雪山的那会,他正带着她在古城里找客栈。他们以丽江为话题,没多久就熟了。他问:“准备呆多久?我好给你建议行程。”

“我不是来旅游的,呆下来再说。”

“那是来养伤的了?很多人看网站都以为丽江是神丹妙药。”

她笑了沒回答,实情或许如此。正想看看林夕渡有什么反应,他却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看这孩子,长得真象猴子。”

“別这么说,他听见了会伤心的。”那孩子就蹲在他们的脚下玩一辆玩具车。

“他听不懂,再说,孩子不会伤心。”他咧嘴弯下腰对那孩子说:“你说是不,猴子。”

她噗哧一声笑了,晚上回去客栈的时候打电话问马军:“你不是一向以厚道自居的么,怎么会认识了个这么刻薄的人。”

“他心地很好,就是脾气坏,除了他老婆谁都治不了他。反正你既然去了就安心玩,玩腻了就回来,知道吗?別想那么多,沒什么坎是过不去的。”马军是她生命里的菩萨,每许一次愿,有求必应,而她除了有求的时候压根想不起来他,从小学到现在都如此。此时菩萨又慈悲地唠叨着:“还有喔,听说丽江是个鬼混的地方,你没事干找找一夜情吧,这样可以平衡心理,男人可以鬼混,女人也可以的。。。。。。”

“滚!哪里有菩萨支持人出去鬼混的?离婚协议都签了,我这回爱干啥也不叫鬼混,明白不?我单身。”她在电话吼完了,心里也就舒坦了些。白天林夕渡问她想不想去酒吧,她拒绝了,说酒量不行不想出去丢人,这回心里又想去酒吧了。2007年9月28日,佟欣的日记里只有五个字:不如叛逆吧!

然而接着的日子,她终究没有去酒吧,倒是开始给自己找房子找店铺,她告诉父母自己决定留在丽江开一个卖帽子的店,让妹妹在浙江帮她进货,然后托运过来。父母大致只在电话里叹息了一声,没有什么值得惊讶了,佟欣连结婚这等人生大事都冒冒失失,何况开个随便什么店这等事情?

店开业以后她请林夕渡吃了顿饭,之前找房子,找店面,找装修工,搞营业执照等等都沒少叨扰了他,林夕渡是摄影师,每个月找几天游山玩水然后向杂志邮寄些照片,其余的时间都帮她做跑腿去了。这会她不得不向马军承认林夕渡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于是她看见林夕渡都是恭恭敬敬地喊:“老大!”对方总是“哟”一声以示回应俨然以老大自居了。

吃饭的时候林夕渡帶了他的一个朋友过来,叫孙钺,说是在古城搞油画的,留了一头长发的男人在她看来总是坏坏的。佟欣知道他说的“搞油画”没准是画没准是卖没准是混,也就对他沒留下什么印象。席间两个男人喝了点酒,开始谈起古城的这个长得蛮帅是骗子,专门骗女游客的,那个是小混混专门带游客买贵东西的,那个那个穿得西装笔挺洋鬼子的其实是在外国失业了来古城充阔的……她原本是当陪客的,一直插不上嘴,这下忍不住问:“那除了我,丽江不是沒好人了么?”

林夕渡两眼一翻回答:“我要是走了,几乎就没有了。”她又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后来两个男人又开始谈论家庭,孙钺的老婆留在长春带孩子读书,说是丽江的教学不好,不想孩子过来。林夕渡说顶多等一年左右,自己的妻子在英国拿到移民签证以后,他也过去修学位,到时候,要生一堆娃娃。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幸福堆满了一脸,突然自怜起来――那顿饭吃了165元,她记在账本上作为应酬费用了。

佟欣原本也想学学别人在古城里租个纳西小院,体验一下所谓的丽江特色,但看见那些院子的木门的时候却冷不防颤栗了一下,那无数丈夫宿夜不归的日子里,家里要是没有那么一个沉厚的防盗门她毕将忘记自己是怎么睡踏实的了。她跟林夕渡说自己不大喜欢陈旧的东西,在新城租了个套间,有个朝东的睡房。清晨的阳光装满了一房间,她每天睡得如冬日灶旁的灰猫,沒到实在饿了连翻个身都懒。起床以后就去店里看看,生意是不好也不坏,她也沒指望在这里赚钱,赡养费够她捣饬的了。丽江是丽江,浙江是浙江。

林夕渡隔一两个星期会来她的店里一两次,都是路过,他说丽江无聊的人多,他也算是一个。他的住的巷子很偏僻,说是在丽江呆久了反而不大想来古城中心,每次来都觉得是进城了。他来了以后也不爱坐椅子,总是往地上一蹲,说是看女人的腿。他说:“丽江最好看的不是风景,而是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多女人腿长得特别好看,再往上一看,到了小腹那里,好看的就沒几个了。你看那个,腰上挂了个游泳圈!”佟欣忍不住笑,她已经习惯了他的嘴巴刻薄,对谁都评评点点,在谁身上都能找东西开玩笑,到了最后又沒一个好人。他还很无辜的说:“沒办法,这人类就是残缺的多。”

“你这么挑剔,我还真的想知道嫂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她是我女人,我挑剔也不在她身上挑啊,她毛病越多岂不是说我眼光越差?”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再说我可没说自己配得起一个完人。”

“哈哈,乌龟配铁锤?”

“去去去,谁是乌龟?”

佟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有点窘,林夕渡楞的又来一句:“马军说明年五一放假要来丽江看我们。现在都快新年了。”

“我知道,我们偶尔有在网上聊天。”

“我也知道,问题是我在丽江两年了,他也没说要来看我哇。我这好友看来挺不仗义的嘛。”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继续盯大腿了。阳光正好进来晒着他的脑袋,阴阳交界线在他的脖子上,佟欣想道:要是这时候阴阳的临界突然变成一把钢刀,他的脑袋就落地了,可以拿来当皮球。这一幕后来也成了她记忆的相册里的一张相片了。

“交情不一样呗。”她故意哼了一声:“我们小学三年级就同桌。”

“是啊是啊,他几次给我打电话聊的都是你。”

“你们聊我干嘛?男人家的还那么长舌!”她把眼睛睁圆了愕然问。心想:原来他们聊过她。她下意识地不想把她的过去带到这里,不想!

“他想聊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说你坏话,你紧张什么?马军那人眼里就没有坏人。”他耸耸肩:“我说妹子啊,你就別跟我装傻了。我知道你精得很,我只想帮忙问问:我那兄弟有机会不?”

她嗯了一声低下头,半饷后她轻轻地重复:“我们小学三年级就同桌。”

“明白了。原来他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沒机会了,可怜的他等到你离婚了他自己还沒结婚。”他点点头说,从那以后他沒再主动跟他提马军。

 

2

没多久佟欣在这里也认识了几个朋友有:蓝少红,张鑫,老狼和落落,都是外地来丽江的呆客驴友。先是落落去佟欣的店里问附近可有出租的院子,要单人房。她帮了忙,不久落落把同院子的几个玩得来的又带给佟欣认识,加上林夕渡孙钺两个人几天就熟成了个小圈子,出去吃饭喝酒出去骑单车都喊上一块,挺热闹的。可她发现这里面谁对谁都很客气,可谁对谁都不真实,或许因为刚认识,真的那一面还没有机会发现,或许因为她自己先客气了,人家不好意思跟跟她不客气,又或许因为在这里,大家都是客。

这哄哄闹闹的局面被新年打破了,不回家过年的有佟欣,老狼,蓝少红跟林夕渡。老狼他们院子的厨房是公用的,佟欣的厨房太小,最后选定了在林夕渡的院子过年,每人得预先想好两道菜,各自带材料去做菜,两个男人一个负责酒一个负责饮料.

买菜那天是林夕渡跟她一起去的,先买好她要用的材料,再买他要用的,他用半调子的纳西话砍价买东西,她傻傻地跟,那天特别冷,市场的地上积水全成了冰,佟欣沒那么早起床过,连手套都沒带。林夕渡说:“妹子,把手塞自己口袋,付钱的时候才把你那玉手掏出来,腳踩我走过的地方准保干净。”她穿的新潮外套偏是沒口袋,他就把她的手抓进自己的口袋了。佟欣有点不自在,先是觉得突兀,可是她又叛逆地想,她的形象不需要给谁看。

这期间不值一晒又一直晒着的佟欣,皮肤越发偏象本地人,开始会说点纳西话,情人节收的是店员从山上采的野花,植树节自己埋葬了吃剩的苹果核,在晒着的三八妇女节她跟着纳西女人跳舞,她们是女人,有权在三八节出来狂欢。

林夕渡再次出现的时候,离马军到达还有六小时,他敲门说自己刚从中甸回来,因为快要去接机了,不想花半小时在自己的院子跑来车站,求留宿沙发半晚,她也就同意了。

马军来的时候佟欣觉得有必要交代自己的欢愉和决定的正确,因此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东巴文化的种种及丽江各景点的特色,讲到后来便成了哑巴,她发现一同来的除了马军还有林夕渡的妹妹蓉儿和妹夫。他们对丽江的理解比她深刻,他们知道纳西族有胖金妹这么一个称呼,而胖金哥是后来杜撰的,目的像是为了圆谎。林夕渡倒是很习惯妹妹和妹夫的来访,他们的到达仿佛成他一个人的责任,他负责导游,蓉儿负责收拾屋子,把林夕渡的收拾完了又开始收拾佟欣的屋子,仿佛此次来丽江的使命就是收拾和收拾,林夕渡跟佟欣说:“你看我那妹妹,现在贤惠吧?以前“闲”在家的时候啥也不“会”,这是贤惠的正解。”

“你妹夫帅得一塌糊涂,这才是贤惠的正解。”

“因为帅才一塌糊涂,你说留住一个浪子的心,容易吗?容易的话女人就是神。女人可以为了爱情变得如此贤惠,啧啧,真不可思议。”

蓉儿约佟欣去古城一个咖啡馆喝东西,蓉儿点的是啤酒,佟欣点的是铁观音。蓉儿说:“我跟我老公认识在类似的一个咖啡厅,因为同一首音乐,我们同时问经理曲名,就对了一次眼神。”

佟欣笑而回答:“可以写一个故事了。”

“比起我哥跟我嫂子,还不足以写故事,他们是小学打架认识的,那年头还有三八线。”

“你哥,想必读书的时候不是好学生。”佟欣说。

“我哥,做老公坏透了,做朋友一流。”蓉儿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口,杯子上留下了淡淡的口红印,侍应若想从嘴型揣测顾客的性情,每一个嘴型都是一只飞翔的海鸥。而每只海鸥展现的线条暗示着一个生命的密码,这里话外有话,她不是傻子,一下就闻出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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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逸——女作家、诗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现居住广东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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