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谈话,总是让人感兴趣的,因为他那些迷人的短篇小说、诗歌与文论,有着无限的解读可能,而听听作者现身说法,总是胜过外人汗牛充栋的千言万语。《博尔赫斯谈话录》中的诸篇对话,与这位老人的晚年失明息息相关,最后二十多年不能亲笔书写的阶段,口述成为博尔赫斯创作与交流的方式,而老人的善谈也为谈话录的辑录成为可能。博尔赫斯是一位极为谦抑的人,他的低调时时令访谈者语塞,不过老人的谦虚并没减少信息量的传递,更何况其娓娓道来的故事、人物、评论又有着何等的魅惑力?将之与其作品相联,是会收到相得益彰的效应的。

在中国读者看来,博尔赫斯最出名的小说自然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又译《小径分岔的花园》),而老人自己不太提及此作(仅只一次),他最钟爱《南方》和《博闻强记的福内斯》。《南方》的好处,在博尔赫斯看来,是“这篇小说在技巧上不错,因为我一次讲了三个故事”,三个故事其实意味着三种解读,一层是单纯的模仿,一层是真实的故事,最奇特的一层解读是整个故事即为一个梦。想来,一篇小说能够有如此丰富的意蕴,也是博尔赫斯所得意的,这不禁让我想起他写的另一篇《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又译《犹大三解》),多元的解读思路如出一辙,不过有意思的是,晚年的博尔赫斯已然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这篇作品(有读者提问,他说,“我有些糊涂了,因为记不清那篇小说了”)。《博闻强记的富内思》的意义,是博尔赫斯曲折地写了他自己,对失眠与记忆的书写,是将自我的困扰外化,做文学的宣泄;在另一点上,此小说也是博氏难得的一篇塑造出鲜活人物的作品,在其众多仅将角色当做符号的小说中,显然别具一格。于是,谦逊的博尔赫斯言道,“(这篇小说)尽管是我写的,还是相当不错的”。

博尔赫斯与书斋的关系,自不待言,他如何谈论或评论文学家与书籍,自然不容忽视。博尔赫斯将但丁的《神曲》奉为一切之上的巅峰之作,“每个词都是完美的,每个词都得其所哉”,而弥尔顿,显然在他眼中,仅为浮光掠影而已。若说近代,博尔赫斯对斯蒂文森的推崇或许让人有些奇怪,对他来讲,斯蒂文森“并不仅仅是《金银岛》的作者”,他热爱《安魂曲》等诗歌,且认为斯蒂文森最好的小说为《打捞船》,一部并不太为人所知的作品。爱伦•坡与惠特曼,是另两位博尔赫斯推崇备至的大师,“(爱伦•坡)是位璀璨的梦想家、悲哀的梦想家、悲剧性的梦想家”,而“沃尔特•惠特曼是由作为人的惠特曼、作为神话的惠特曼和作为读者的惠特曼这三者化合而成”,这些评价不可谓不高。揆诸博尔赫斯的作品,两位大家对其的影响,博氏小说中的神秘色彩,或会让我们联想及爱伦•坡,更不要说《死亡与指南针》等“拟侦探小说”,显然不乏向坡致敬的意思;而惠特曼对博氏诗歌的影响,可由专门的研究者来辨析,至于惠特曼“毕其一生于一部大书”,博尔赫斯心有戚戚焉,“我所有的作品已经被编成一卷,或许只有几页得以流传”。

博尔赫斯对空间的漠视令人讶异,他说,“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而时间,是博氏作品的命脉所在,如《交叉小径的花园》《环形废墟》等,“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说到底,在对待时间的态度上,博氏小说与传统小说有了本质的区别,后者的时间是线性的,不可逆的,而博尔赫斯将一维变为多维,于是,便有了“时间是根本之谜”。

博尔赫斯是很宅很宅的书斋式写作,他从书籍中来,又返归于书籍当中,“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阅读,做梦,哦,也许还有写作。但这并非我非做不可的事。我总是把乐园想象为一座图书馆,而不是一座花园”。他的博览,使其作品充满了旁征博引,但吊诡的是,小说中的典籍引用,真假掺杂,外人难以辨别,这似乎是博尔赫斯开的一个玩笑,埋首于故纸中久了,在小说中伪造一些书籍,对于书虫来说或许大有乐趣吧。有人说,“在他的笔下,隐约可以看到李贺式的谲诡,蒲松龄式的奇幻,段成式式的杂芜,甚至依稀还有周作人的晚年小品文的苦涩气息”,这种比较或曰譬喻很有意思,对于东方文化情结浓厚的博尔赫斯来说,应该算不得错位罢。

因为失明,博尔赫斯晚年的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都是通过口授的方式创作的。这不禁让我们想起,大师十分喜欢的《一千零一夜》,在不断地讲述中对故事的分享,与他的创作一样,都有着一种带有古意的简约韵律。

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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