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元庆的车队回到招待所了,有两个已经吃罢饭的司机,在乱哄哄的停车场里拾掇着车。

苏寒林柳杉杉穿过停车场,走进招待所大厅。

熊元庆和才仁及厅长们正缓慢地向楼梯口走去,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熊元庆偶一回脸,瞥见了走进大厅的苏寒林柳杉杉,便将目光转向别处。方才,他猛一听说这两个年青人在一家晚报上发了篇稿子时,他知道自己脸色都变了,他以为是打天鹅的稿子。

熊元庆刚刚还听才仁说,县委宣传部的人讲,下班前全国有不少媒体打电话过来,询问巴基斯坦人盗猎的事,中央电视台和省上新闻单位的人,这一半天也要下来。从宣传这个角度上来说是件好事,这事让他有点高兴,但这两个人发了这么个稿子,就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让他又有点犯愁添堵,他的情绪很受影响。照理来说,那么个事,也不至于断送到他的仕途,但他老隐隐约约地有一种祸事临头的感觉。

省市媒体,对县乡而言就是天,有什么鸟事被捅出来,就吃不了,兜着走。但对省一级的头头脑脑来说,中央媒体和那类在全国有影响的地方媒体,是可以对他这个级别的人构成一种杀伤力,有时一份有份量的内参,就足矣,尤其是新华社的内参。

一个草头百姓偷猎,绝对上不了新华社的内参,但一个主管副省长偷猎就很难说了。就是先不说参一本的话,只是打天鹅的照片一登报,不用不指名道姓,就可能触动众怒,如果照片再被各级各类报纸转载,形成全国舆论,中央哪个头再批示一下,过问一下,那么这事就闹大了。

成也肖何,败也肖何。熊元庆很清楚他之所以有今天,就是与一篇专访他的报告文学有关,因而他从来不敢小觑媒体力量。

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场被他们拿获那会,不够冷静克制,原本应当可以息事宁人,摆平这事的。

才仁走在熊元庆的身后,神情也显得有些凝重,他也想到打天鹅的事了。才仁不难感到熊元庆这两日有点气不顺。

知道苏寒林柳杉杉发篇破稿子,有这么大的影响,这位藏族州委书记才意识到让人查店是意气用事,做了件蠢事,他承认自己脑子简单,对熊元庆而言是帮了个倒忙。可事到如今,他也再没什么辙了。想同熊元庆的秘书小于说查店这事,又不敢,可是不说,他又有些不安,因为姓苏的如果真把他和熊元庆的事,往报纸上这么一捅,反应必定非常强烈,程度仅次于巴基斯坦人的盗猎。但他仍然极其强烈地渴望着收拾一哈苏寒林,那股气出不来,他觉得他要憋坏了,闷死了。

才仁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警服的壮汉,壮汉是坂北公安局的白局长,他刚才赶过来就巴基斯坦人盗猎的事,专门向熊元庆才仁作一个情况汇报。

才仁也看见苏寒林柳杉杉了,他把白局长叫到一边。

熊元庆的秘书小于,不大自在地瞥了苏寒林柳杉杉一眼,紧走几步,追上了熊元庆。

熊元庆皱皱眉头,毫不隐讳地对小于道:“再跟纪厅长去个电话,给那个强巴施加点压力,让他去做那俩人的工作!”

“吃饭前,我刚给纪厅长打过电话了。”小于低声说道。

熊元庆目光锐利地瞥了一眼小于。

小于满脸的痤疮都红了,他突然记起来晚饭前,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熊元庆。他回头满含怒意地对苏寒林柳杉杉看了一眼。

“昨晚上是鸡偷不上,把米给没了。再把这两个人整给一哈的招,有咧?”才仁问白局。

人家毕竟是中央新闻单位的,能胡来?查店的事,还算师出有名,再整怎么个整法?他不能胡来!白局沉默了一晌,轻轻摇头。

“操!”才仁怒气冲冲地将白局扔在一边,拂袖而走。

大厅一侧的过道内,突然传来猛烈的砸门声和嚷嚷声,进入过道的门玻璃后,站着一个警察,另有一个警察站在那两间闹哄哄的客房门口,大声喝叱。立在门廊那道玻璃门后的那个警察,见一个旅客走过来,猛猛地向他甩手,示意他不要过来。

柳杉杉问一个过路的女服务员:“巴基斯坦人关这儿了?”

“是的,都关这儿了!”那个服务员小姐快活地说。

苏寒林看见那个才仁了,他停下脚步,死盯着这个指头粗壮、脸膛黑紫、一身蛮气的州委书记。

有一年,金铃当着苏寒林的面叫才仁“香蕉”书记,因他指头粗壮,形如“香蕉”,有时金铃就直呼才仁“壮指头”。“壮指头”,在金铃的词典里也指提着两把“香蕉”到处走的藏族牧民。当时苏寒林觉得“壮指头”太刺耳,他很有些排斥。但这会儿,金铃的“香蕉”书记,“壮指头”,他苏寒林觉得一点都不解气了。

才仁看见向他怒目而视的苏寒林,皱着眉头紧走几步,跟着熊元庆上楼去了。

看着熊元庆才仁和于秘书的背影,苏寒林摸摸口袋里的胶卷,对仍在和女服务说话的柳杉杉招呼一声,向边门走去。

苏寒林打算把胶卷带回省城冲洗,而稿子,他刚才在路上和柳杉杉合计过了,回头一起坐下来再琢磨琢磨。

*

许家辉和同住一室的省电视台新闻部小钮,吃完饭,把随身东西放回房里,擦把脸便下楼来,准备随便走走。

许家辉看到苏寒林柳杉杉,走过来打招呼。那个小钮则远远地站在一边等着。

许家辉不知道熊元庆打天鹅的事,昨晚喝酒的时候,苏寒林也就再没提,当时他不想让这事扩散开去,让熊元庆没有面子。至于查店的事,许家辉就更不知道了。苏寒林想与许哥们说说这事,但看见那个阴阳怪气的小钮,他准备回头再聊吧!

许家辉一过来,就说申城晚报上的那篇稿子的事。

“你们的稿子一发,中央电视台的闻讯而来,听说明儿就到坂北!”许家辉有点羡慕地说道。

地方新闻单位的人都以自己的稿子,能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为荣,没有画面,口播也行。上不了稿子,惊动一哈也行。

同苏寒林柳杉杉就猎隼的稿子聊了几句后,许家辉便说到了他们下午的活动。

他跟着熊元庆他们连续走访了几个腰缠万贯的牧户。他对那几位藏胞不会生活的事,感触颇多。

“有一个叫宦爵,那么有钱,他的牛羊加起来,百十来万,羊肋巴还是装在洗衣盆里,一盆一盆端上来的。”

柳杉杉一听,眼睛立即睁圆了。

“牛羊出栏率还是很低,都是百分之几。草场超载很厉害,就是不卖,他们对财富的概念,还是一头头具体的牛和羊,似乎存银行的钱,就不是钱。”许家辉说这些,头摇得跟啥似的。

许家辉一有机会,也要忧国忧民一番,所以苏寒林觉得与他很谈得拢。在省上用不成的报料,他也会立即通知苏寒林。

苏寒林觉得他这会儿说的事,可以再挖一挖,能出篇不错的稿子,于是就来精神了。

“虎哥,还有完没有!”小钮看到许家辉和苏寒林聊上了,很不满意地向这儿喊了一嗓子。

“那就回头再聊吧,出去消化,消化。”许家辉向苏寒林柳杉杉一摆手,向小钮走去。

白局在原地发了会愣,他很清楚才仁觉得他白超勇没球本事,连这么个事都搞不定。才仁对他不满意的后果是什么,他清清楚楚。才仁要是对谁不满意,有朝一日找个茬,把谁就地免职,这种事多了去了。

白局一见苏寒林柳杉杉在那儿,脚步不禁犹豫了一下,他知道他们不认识他,但他还是绕开苏寒林柳杉杉,向那道玻璃门走去。门玻璃后的那个警察一见他,连忙拉开门,放他进去。

“别关,别关,同志!”苏寒林一看那警察要关门,急忙带着柳杉杉奔过去。

“小曹呢?”白局长一进门就问另一个警察。

那警察向过道里大喊一声:“曹科,白局找!”

曹远从那间叫嚷声四起的房间走出来,一见白局,急忙过来。

白局拍拍曹远刚的肩叹道:“老书记对咱们很不满意。”

“再整,那就是瞎整了。到时候不太好收场呵,那个老藏民和那个姓苏的都不是省油的灯!”曹远刚老大不情愿地说。但他想了想又添说道,“实在不行,我再找老康商量一哈。”

把门的警员和苏寒林吵起来了,白局回过脸去看了一眼,轻声道:“你看着办吧,能行则行,不行,也只好算球子了。”

“不行,不行,记者也不行!”把门的警员有点粗暴地把苏寒林的记者证挡回去。

“走吧,大哥,算了!”柳杉杉拉着苏寒林,想把他拖走。

“不成,来都来了,我们得作全程报道,讲好的事情。缺了审讯这一块,这稿子就不全乎了。”苏寒林把胳膊从柳杉杉手里拽出来,笑着问那个警员道,“你们县局,不是和省农林厅公安处一起办案吗?我是跟省农林厅公安处的人一起下来,专门采访报道这个案子的。”

“你跟谁讲好,你就找谁去。我奉命行事,不能放任何人进去。”这位脸色黝黑的警员,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那找人,行不?我找省农林厅公安处的强巴!”苏寒林笑嘻嘻地问道。

“也不成!”那警员斩钉截铁道。

柳杉杉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见苏寒林一脸赖相,他扯开嗓门,朝门内长长地大喊一声:“强巴呵!”

根藏的脑袋往门外一探,立即缩回了房间叫强巴。

强巴从房门里探出头来,隔老远就喊:“请这两位记者进来,这是申城晚报和中国经济日报的特派记者!”

白局长一见强巴,立即向把门的下属点点头,挥挥手,然后自己就想闪进旁边的屋里。

苏寒林马上拖着柳杉杉往里进。

“白局呀,我把你找得好苦。你可得为我,为我请来的客人作主呵!”强巴一见白局长,嚷嚷着大踏步向他走去。

白局长连忙迎上去,一把紧紧地握住强巴的手,一手又亲热地拍着强巴的肩,连声道歉:“我听说了,听说了,一听说这事,我就赶到东赶到西,找你和你的朋友。误会,真是误会!另外,那个联防队员,瞎鸡巴整,他从来没有摸过照相机,实在不是故意的,胶卷赔给,一定要赔给!那个康副所长我已经通知他了,回头他马上带人专程登门道歉,你看……”

强巴乜了白局长一眼,压低嗓门皮笑肉不笑道:“哼,什么招都敢使啊!”

“强巴科长,话不能这样说呀!”看着白局一脸窘状,曹远刚不愿意了,他不快地回道。

强巴向大步走过来的苏寒林柳杉杉举起手来,但眼晴却盯着白局曹远刚,冷笑一声道:“那该怎么说?”

白局只装听不见强巴在说什么,他老远就向苏寒林柳杉杉伸出手去。而曹远刚则扫了柳杉杉一眼,就默默地走开了。

*

审讯一开始,苏寒林和柳杉杉就坐到里间的床上去了。

柳杉杉不时地从敞着的门里往外看一眼,往摊在膝头的采访本上,写点什么。

刚才那个牛高马大的什么白局长,握着她的手,就没有松过。

这位局长道歉时涨红面孔,眼睛眨呀眨呀眨的诚恳劲,的确跟真的一样。如果不牵涉熊元庆打天鹅的事,她准备信他一回了。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但等白局长要派那个流氓所长当面向她致歉时,她坚决拒绝了。

道歉顶什么用,被那个流氓曝光的胶卷,还能复原?幸亏被他们顺手牵羊的不是卡什拉废墟的那一卷,她很看好那一组片子。

苏寒林则一声不出地坐在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柳杉杉已经发现,一般情况下,他采访的时候,都不带纸笔。

在外屋,曹远刚居中,强巴根藏另坐一侧,审讯由根藏记录。

苏寒林方才看见根藏一笔汉字写得同强巴一样,周正而有力。他发现不少藏胞,都写着一笔漂亮的汉字。

阿有普汉贴墙而立,他那黑黄的面皮不时轻轻地抖颤着,并焦躁地扭动着身子,仿如内急。

前面审讯过的那些新疆司机和本地的向导,都比较老实,基本上是问什么说什么,但那两个被巴基斯坦人雇下的翻译,却拒不合作,对任何问话,均摇头作答。

曹远刚抑止不住地打了个呵欠,他对强巴低语道:“我再给省上联系一下,看能不能马上派个翻译下来。”

强巴往椅背上一靠,问曹远刚:“就没有办法了,他们所有的人,只要都这么装聋作哑就成咧?”

曹远刚用指关节击打一下桌面,无奈地摇摇头,开门离去。

门一开,走廊里传来一阵节奏感极强,极生硬的汉语叫喊声:“护照,护照!”

“真他妈的狂!”强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将烟盒使劲拍在桌上。他大声地对苏寒林柳杉杉喊道,“你们俩出来一下!”

苏寒林柳杉杉有点莫名其妙地走到外屋。

双目喷火的强巴兀自走进里屋,向站在一边的那个警帽高挑的小警察一挥手,让他把神情傲慢的翻译和阿有普汉带进去。

根藏看着被带进里屋的翻译和阿有普汉,连忙站起来,压低声音对强巴道:“省上三令五申,外国人,动手不行!”

强巴一本正经地答道:“翻译和司机都是内宾,他们都只管赚钱,我得让他们明白,什么钱可以挣,什么钱不可以挣,他们有必要清楚这一点,他们的钱赚得很辛苦,是血汗钱。”

小警察把阿有普汉推进门去,然后把那个翻译也推进去。小警察还未将门关上,苏寒林就听见翻译在里屋发出一阵吱哩哇啦的惨叫声,小警察微微一笑,头一勾,把里屋门使劲一关。

*

曹远刚走过两间烟雾弥漫的审讯室,接过一个在走道中来回走动的警员递给他的烟,看见翻译和几个巴基斯坦人被押出门来,便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去。

曹远刚向站在外屋的苏寒林柳杉杉看了一眼,问强巴:“咋啦,不审了!”

强巴对曹远刚道:“审过一审了,有几拨是受雇而来的,在巴基斯坦不是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就是穷得连锅都快揭不开的穷人,按照咱们从前的划分标准都是贫雇农,他们的雇主有两个坐镇在托勒,还有几个在乌鲁木齐坐等。我建议把人带上,至少奔托勒去把那几个主给收了。”

“安塞贡的翻译,肯替咱们干活了?”曹远刚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道。

苏寒林柳杉杉相视一看,柳杉杉抿嘴一笑。但苏寒林笑不出来,他还未从安塞贡他们给猎隼喂乃斯瓦里的震怒中走出来。那个翻译承认乃斯瓦里就是毒品。

“做做工作,还行。”强巴看了根藏一眼,煞有介事地说道,“他们从新疆的红旗拉甫口岸入境后,就冒充新疆人直奔这儿。这几年他们年年都来。”

“那个叫安塞贡、江格里的那两拨,拒不合作,满嘴的‘北京——伊斯兰堡’布托什么的,他们很清楚,量我们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着,还一个劲地提抗议,要护照。”曹远刚叹道,而后又摇头说,“不过,也确实不能把他们怎么着,毕竟是友好邻邦,说到底,也不过是抓了几只隼嘛!”

苏寒林白了曹远刚一眼。

曹远刚感觉到了苏寒林的那种眼神,但他仍对强巴说道:“顺藤摸瓜好是好,不过还有不少漏网之鱼,老早逃回去通风报信了,待我们赶过去,恐怕早就跑了个屁了。”

这时突然有一声声慌乱的叫闹声从走道里传来,强巴曹远刚率先奔出了房间,苏寒林柳杉杉也马上跟了出去。

阿有普汉被人摁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一脸的鼻涕眼泪,苏寒林厌恶地移开眼睛,而柳杉杉则退回了走道。

“回头那些犯得厉害的,就给他点什么乃斯瓦里,到时候别他妈的撑不住。”强巴吩咐曹远刚手下。

看他们那个球样子,即便那个翻译不说乃斯瓦里就是毒品,强巴也知道乃斯瓦里是什么东西了。

那些吸毒者,刚被抓住,个个赌咒发誓,声称自己绝不是瘾君子,强巴还在札巴警局时,从不与这些人罗嗦,关球几个钟头,就全他妈的露馅了。

被关押者擂响了各个房间的房门,趁机一齐起哄。

一个留着一字胡的年青医生,给躺在床上的阿有普汉推了一针。医生向房间里其他几个巴基斯坦人扫了一眼,另外几人也都满头冷汗,痛苦难耐。

“都是瘾君子!”收拾器械的医生对强巴曹远刚说,转而指指阿有普汉又说,“庞大夫说这一个看上去是梅毒。另外,还有好几个都患有其他性病。”

曹远刚看看脚下那一团带血的药棉,抽回脚,退到了一边。

强巴怒气冲冲扑上去,一把拖起阿有普汉,攥起了拳头。

阿有普汉有气无力地看了强巴一眼,又闭上了。

曹远刚轻轻捅捅强巴的腰。

“你他妈的!”强巴扔下阿有普汉怒斥道。

突然他想到了那个野牛沟乡的似乎在感冒发烧的的拉毛。于是又对曹远刚低语道,“曹科长,回头是不是给那些他们接触过的女的,排排队,然后拉医院作个检查什么的。梅毒可是在牧区已经绝迹了几十年了!”

曹远刚不满地翻了强巴一眼说:“呃,这事你强巴就甭操心了,我们知道我们该做些什么!”

苏寒林又白了一眼曹远刚,他看看耷拉着双肩站在一边发愣的强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柳杉杉在走道里双手反背,软耷耷地靠在墙上,眼神忧伤地凝视着脚下的地板。

苏寒林迟疑了一下,对柳杉杉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再等一下自己,然后又随强巴曹远刚根藏和医生走进安塞贡一伙的房间。

安塞贡一脸病容,头发湿漉漉的,缩在床上,一杯接一杯的喝水,没了先前的那种傲气,怯怯地看了一眼强巴,便垂下眼皮。

根藏对苏寒林道:“问毒吸不吸,一个个把胸拍得嘭嘭响,都不吸!昨天他们还都藏了点。嘿,这会儿尾巴统统露出来了。”

“毒品不毒品的,现在还不能这样说,送省上去鉴定的那些东西,结果还没出来。”曹远刚站在门口说了两句,向大厅走去。

强巴黑着脸对苏寒林道:“哼,乃斯瓦里,江格里的那个翻译已经说那是大麻了。看情形也十有八九是那玩艺!我们省的牧区一直是非毒品污染区域,这些狗娘养的不仅自己吸,还送给这儿的一些向导和牧民吸,已经造成了毒品的扩散和污染。哼,亏他们想得出来,还拿这玩艺去喂猎隼!”

苏寒林怒视着这个安塞贡,他特别渴望一记勾拳,直击这个人微微上翘着的下巴。

一个警员走进门来叫根藏到总服务台去接电话,根藏便出门,大步向大厅走去。

一会儿,根藏突然探身进来,示意强巴出来。

强巴慢慢地踱出门问根藏:“啥事?”

“宁处到了,和省公安厅的人一起下来的,他在咱们站上等你。”根藏拍拍强巴道,“麻达了!”

强巴向苏寒林告别,转身走了,根藏立即大步跟了过去。

审讯仍在继续,但强巴根藏一走,苏寒林就打算回去写稿子了。可一到过道里,发现柳杉杉不在了,于是,他推开一间一间的房间门找人。

那间客房的两张空床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些报纸和杂志,柳杉杉像个局外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她面前的一张方凳上,有一杯酽酽的茯茶。

那是一间供警员休息的客房。

柳杉杉一见苏寒林推门进来,眼睛忽的一亮,立即站起身来,带着一种委曲的腔调叫道:“大哥,咱们走吧!”

苏寒林像个大哥似的笑了。

一片片光波,在一辆辆大小车辆的车身和玻璃上冷冷地闪烁着,像一头头面目阴沉的巨兽,蛰伏在地。这些黑乎乎的大小车辆前面,横停着一辆警车。

那警车的大灯闪了两下,曹远刚便向那儿走去。

老康见曹远刚,就从警车上跳了下来。

强巴迎着曹远刚老康他们走去,他向曹远刚点点头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曹远刚笑脸相送,老康则微微地垂下眼皮。

强巴上车后,将车门碰得山响,根藏还未坐稳,强巴一踩油门,车就蹿了出去。

“曹远刚旁边那个人就是老康,城关镇派出所的那个副所长!”车出招待所大门后,根藏说。

“啥?”强巴横眉倒竖,一脚刹车。但凝神片刻,他又一点油门,疾驰而去。

招待所二楼走道头上那间房里,传出一片五吆喝六的嘈杂声,许家辉他们这会儿在打牌。

下乡来,晚上不是打牌喝酒,就是跳舞。饭前饭后打牌赢钱,被他们称之为经济半小时。

一个提着一大串钥匙的藏族女服务员,拖泥带水地在前面走,苏寒林柳杉杉跟在后面。这个藏族女服务员,比卓玛更加生冷,也没什么精神。

女服务员动作生硬地打开213房间后,又去开212房间,而后用同样生硬的汉语,对苏寒林柳杉杉说:“暖瓶里水有,刚打的。”

苏寒林柳杉杉同声对她道声:“谢谢!”

女服务员像没听见似的嘭的一声,推开房门兀自走开了。

苏寒林犹豫了一下,对柳杉杉道:“今天可是累着你了,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你就是空着手走路,就如同在内地负重三十公斤的样子。……今天什么都不说了,先休息,你好好睡上一觉。”

柳杉杉心里微微一堵,她以为今儿总可以同苏寒林好好地聊聊了,但他又刻意地回避了,她感到特别不快,有一些受伤的感觉。不过,她尽量地掩饰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浅笑道:“行,你最好也早点歇息。”

柳杉杉若有所失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苏寒林双腿交叉地仰靠在床上,点上一支烟,他对自己毅然决然回到自己房间这事,感到有点满意,他以为正人君子就该这样,他觉得查店的事,使他多少有些心理障碍。

突然,苏寒林笑了,他为自己这种幼稚而感到可笑。他有点不明白,怎么面对金铃的时候,他就没有这么多想法呢?忽然他意识到他对柳杉杉有那么一丝戒备。

“有什么可戒备的呢?”苏寒林自问道,“她说要跟你上坂北,你不是挺来劲的吗?既然把人带下来了,又把人家撂一边,这叫什么事,你这个伪君子!”

想到这里,苏寒林不好意思了,恨不得立马去敲柳杉杉的门,但转眼一想,还是罢了。前两日他还觉得她应当是有主了的,从柳杉杉嘴里脱口而出的那个代天一,似乎就是。因而他绝不掠人之爱。不过这两天,他又观察过了,除了那个杭菊和她的父母,她再也没有别的电话。

独自走这么远,如若那个男友连问候一下的电话都没有,哪个女生能容忍这样的男友?也就是说,她没有一个那种意义上的男友,尽管这样优秀的女孩,没有男友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于是,他又认定,她或许刚刚经历了一次失恋?如果是这样,他也不能趁人之危,是吧?

这是一个受过伤的姑娘,是的,一个受过伤的姑娘,尤其是从面馆出来,柳杉杉泪眼婆娑的样子,更加深了他的这种印象。

但不论怎样,这是一个与你无关的姑娘,尽管她如此戏剧性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但她与你没有一点儿关系,如同在你生活中出现过的其他姑娘一样,她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对你而言,都是匆匆过客,她的出现和消失,都会显得那么突然。

不过,苏寒林确认柳杉杉显而易见地对他怀着一种令人愉快的敬重,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些刻意地想使柳杉杉继续保持这种敬意,这大约便是他心怀戒备的原因。

把自己分折了一番的苏寒林,突然对自己冷笑道:“嘿,真他妈妈的浅薄。写稿子!”

苏寒林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想到那些人渣竟然用毒品喂猎隼,他就血脉喷张。

房间有些闷,苏寒林啪的推开窗,窗扇碰在窗户砖角上,发出了一声响。他突然想到隔壁的柳杉杉,立即一缩头,一把抓着窗扇,轻轻用搭勾固定死窗子,返身走向写字台。

苏寒林的窗子咔嗒一声响,柳杉杉凝神细听着,轻轻地放下笔,从桌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支烟来。她边抽烟边继续写她的日记。

“来坂北已经两天了,这儿所发生的这一切,有时让你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这些巴基斯坦人,那些猎隼,那几只守护着死去的同类哀鸣着的猎隼,还有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的那一排菩提塔的白色塔身,如梦如幻,都显得有几分失真。他就在隔壁,可是他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

坂北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的小院里,黑乎乎的,吊在屋檐下的那盏灯的灯光,将直愣愣地长在屋檐上的蒿草照得纤毫毕现。

宁耀武和强巴分别对坐着,中间隔着两张对拼在一起的办公桌。桌上杂乱地摆着几个塑料壳暖瓶和满是茶垢的茶杯。

谈话显然已开始多时,宁耀武满脸不悦地瞅着强巴,自己点了一支烟。

巴基斯坦人在坂北盗猎,这事影响很大,虽然有关副厅长在,但纪厅长还是让他赶紧上来一趟,再处理一下强巴和熊元庆发生冲突的事。强巴毕竟是他手下的人,关键是他把强巴从州上调来的,强巴一向很买他的账。

但谈了半天,强巴依然是一副犟头犟脑的样子,这让宁耀武很不舒服。为了面前这个人,他在纪厅长那儿受了腌臢之气,心里本来就很窝火,这会儿再看看强巴这劲儿,他就特别来气。

一个林业工人进来了,他拎起桌上一个又一个暖瓶一掂,都是空的,他想拎走暖瓶去冲水。

宁耀武向那工人摆摆手,工人放下暖瓶,立即转身走出屋去。

宁耀武向强巴扔过去一支烟,烟在桌上骨碌碌地滚动着,但强巴没有接,仍然侧着身子,看着窗外林木森森的山坡。

根藏拎着一个暖瓶走进屋里,分别给宁耀武强巴泡茶,然后悄悄地扫了一眼紧绷着面孔的强巴,就出去了。

“都像你这样,还再怎么工作?把人都得罪完了,寸步难行!这种事传得快得很,一出这事,纪厅长就知道了。人家已经赔不是,嚷着认罚,已经很给咱们面子了,见好即收,到此为止就成了,这就是中国国情!你在人家面前耍什么驴!你那个姓苏的哥们就干脆是吃下草的,还给熊省长的司机打架,影响恶劣得很咧!他不吃饭,你也不吃饭的!”宁耀武越说越气,脸色非常难看。

“他妈的,这活没法干了!”强巴对自己这样说。他拧着脖子,一张有棱有角的脸,憋得青紫。

“这样吧,趁熊省长还在坂北,你找个机会去道个歉,说说开,他到底是主管我们这一口的副省长呀,你得给他个面子!这样一来,再加上你又是少数民族,我看熊省长也就再不会计较这事了,啊?”宁耀武明知强巴翻得很,但这话还得说。

“这歉我不道,谁要道,谁道去!”强巴嚯的立起身来。

“你必须这样做!”宁耀武站起来有点恼怒地低声说道。

话一说完,他静静地看了强巴一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宁耀武那一眼,看得强巴心里直冒寒气,强巴恨恨地重重地擂了记桌子,一屁股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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