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山崖下,有三间道班房似的土屋扎在叉路口,一道四处开裂的长杆微微地翘着,长杆一头挂着一个汽车轮胎的钢箍。这根简陋的杆子,从土屋门口延伸出去,横断了去达曲的交通。另一条前往曲吉寺的土路从土屋一侧绕过去,径直通向一小片苍劲的松林。林间的树与树之间,牵拉着一幅幅颜色驳杂的经幡。

这三间土屋的房后有一片开阔地,那儿有一个干打垒厕所,贴墙则封着草泥的煤堆,掏煤的洞口有煤未在风中飞扬。

一把锹头雪亮的铁锹,歪斜地插在掏煤的洞里,那根白腊杆的锹把油光铮亮地直指天空。

煤堆旁还堆积着大段大块的劈柴。一段粗大的松木上钉着一支钢钎,边上扔着一把大锤和洋镐,四周散落着杂七杂八的木屑。

土屋门上方有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牌子上有一行不太周正的字:坂北县林业检查站。

一辆吉普车停在土屋的门口,显得孤寂而又落寞。

这儿没有雨,但风大,带着湿意的风,呼啸着掠过土屋,将屋顶的铁皮烟筒,刮得直晃荡。

这三间土屋由中间大门进,一间外屋两间里屋。外屋有两张拼在一起的旧办公桌,桌子一边喷着县林业局字样,另外还有几把歪歪斜斜的铁椅,屋角有几棵白菜和一堆洋芋。

一段“阿哥的黑牡丹”的青海花儿,悠悠地从东边的屋传了出来。

这东屋和西屋一样,两张床,一张桌,根藏躺在床上抽着烟,腿伸得展展的,很放松的样子。他巡山到此,顺便在这喝口水歇歇脚。

宁耀武和强巴今儿回省上,他没向他们去道别。这两天,强巴为天鹅的事,对他有些不冷不热的。不过,他也无所谓。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你们屁股一拍就走人了,可我还得在这干下去。根藏想等到专案组的人全撤了,再好好休息两天。

根藏对面床上躺着的是林业站职工小尚,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尚,刚到这儿上班不久,和根藏不熟,也没什么话。

小尚原来是个护林员,他的表姐嫁给了林业局总务科的小樊了,就调到检查站来上班了。这活清闲,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巡山,也不担什么责任。他一到检查站就和老王搭班,但老王今儿一大早就请假回家了,他家养的几头猪,一夜之间全死了。

他们都显得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

杂乱无章且黑油油的白胚桌上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本翻开的旧杂志,还有小尚替根藏泡的一缸老茯茶。

小尚的床底下摆着一部黑色的转盘拨号的老式电话机,他嫌电话机碍事,就把它塞床下了。

床边的地上则是一地的烟头。

屋外隐隐传来一阵马达轰鸣声。

根藏微睁着眼向小尚看了一眼,小尚懒懒地从床上翻下来,用手干搓一把脸,拖过一面龌龊的小红旗走了。

一辆卡车跳弹着开了过来。

空车!站在门口的小尚皱皱眉头,掉头回到东屋,倒在床上。

没过多大一会,风中又隐约送来一阵马达声,根藏半支着身子,侧耳谛听了一会,对小尚说:“这回重车,走,去看看。”

根藏戴上大盖帽,遛遛跶跶地先出屋去。

一阵沉重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

三辆车槽加长车帮加高的东风车,满载着采金工具和满满当当的杂物,自西向东爬上了山口。

*

驾车的是一个体格魁梧的壮汉,留着一撮山羊胡,他腾出手来,取过夹在座垫间的小黑包,放在膝间一夹,拉开拉链,掏出两个盛钱的信封揣入兜里。

韩尕虎一身皮衣皮裤,闭着双眼,仰靠在座上,他长着一圈颜色微红的络腮胡子,一张大大的脸膛上满是爆裂的干皮。

“快到了,尕虎!”铁发文抖着山羊胡,用胳膊肘捅捅韩尕虎。

韩尕虎点点头,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神朦胧地看着那两间土屋,然后漫不经心地朝土屋的四周扫了一眼。

那三间土屋和青藏公路路边许许多多的土屋没有什么区别。他记得通向贡卡盐场的岔路口也有这样的两间土屋,不同的是,那是两个四川人开下的小饭馆和汽车修理铺。

当年,他和铁发文驾着一辆土头灰脸的破解放,一年不知道要在这道上跑多少趟。

车上载着满满当当的一车河南红薯粉条,卖掉粉条,再装车盐,拉回省盐业公司。这一整就是六年,这是他和铁发文掘下的第一桶金。他们前几年开始挖金子,但现在金子是越来越难挖了,挖金子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他的精力就不大放在采金上了。

这两年,他和铁发文就专打藏羚皮子,这生意比淘金来钱,他们一点一点的攒钱,一点一点的坐大。

车离卡子越来越近了,铁发文突然看清楚站在横栏边的是个公安,而不是他常打交道的老骆老王,脸上一惊。他惊慌地推推韩尕虎问道:“怎么是个公安了,尕虎,再阿么办?”

“你不是靠实过,今天是那个老王的班吗?”韩尕虎的眼睛骤然一亮,对铁发文恼怒地喝道:“开,这么犹犹豫豫的,找死!”

车呼的一声开了过去。

“那我也知不道,咋就换下个公安了呢!”铁发文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他嘴唇颤抖着又道,“再阿么办,尕虎,?”

“再悄悄!”韩尕虎低沉地吼道,“该死球朝天!”

卡车一辆接一辆溜边停下,韩尕虎铁发文随即跳下车来。

那十几个裹着光板羊皮祆的金农沾着沙尘的黑红透紫的脸膛上没有一点表情,他们双手拢在羊皮袄的袖筒里,该躺的依然躺着,该坐的就那么坐着,在高高的车顶上木木地等着韩尕虎和铁发文同那个公安交涉,等着公安一脚踩起横拦。

韩尕虎掏出两支烟,不卑不亢地递给根藏和小尚。

“卸车!”根藏推开韩尕虎的手,下令道。

“公安同志,你看这几年,我们一直在这搭过来过去,从不做违法乱纪的事儿,这卡子上的老骆老王我们都熟得很呐!这么大的风,又快下大雨了,这天!”铁发文一脸讨好地笑道,“公安同志,你看东西装得这么满,这一卸,再一装,不知要弄到啥时候去咧,能不能通融一哈,通融一哈。”

根藏抬抬下巴问:“你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就是这么满的几个车,卸了装,破烦着!”铁发文低头哈腰地去掏口袋里的信封,看看韩尕虎。

韩尕虎瞪了铁发文一眼,铁发文连忙收手。

根藏头也不回地下令道:“卸车!”

韩尕虎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冷冷地走开了。

铁发文气冲冲地对车上金农喊:“下来,都下来,卸车!”

金农们一个个慢吞吞地爬下车,先拍拍身子跺跺脚,分散开来,各自解下捆扎在外的腰带,再将脱下的羊皮袄,随手一扔,无精打采地开始卸车。

风中不时传来重物抛掷在地的一声声闷响。

一阵大风掀起了根藏的帽子,他赶忙一手摁住,信步向卸下来的东西走来,用脚东踢踢西踢踢。

韩尕虎慢慢走到根藏面前,一脸真诚地说道:“真的没啥着,大哥!查我们挖金子的车,查那么紧,打皮子,现在是刀口舔血的事,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实话呢!我们赶路着,天黑了,这一车车人,赶夜路麻烦着。就这样,我们赶到”大头羊“住下,也得半夜十一二点了,帮给个忙!”

根藏看了看那几个金农,又转过脸看一地的杂物,而后久久地盯着韩尕虎的眼睛看着,韩尕虎坦然地看着根藏的眼睛,根藏掉头踱了开去。

小尚向第三辆车走去,一直跟在身后的铁发文迅速向根藏的背影飞一眼,将一个信封塞进了小尚的口袋。

小尚愣一愣,迅速地向四处扫了一眼,手一下插进兜里,揣了揣那个信封的肥瘦,目不斜视地看着卡车,慢慢离开铁发文。

看看那几个仍在不紧不慢地卸货的金农,他们依然是那种事不关己的表情,小尚吃准了他们什么也没有见,就一步跃上了驾驶室外的踏板,探头向车厢看去。

卸第二辆车的人要多些,大都是行李,不一会功夫,地上就堆了一大堆行李杂物,而其他两辆装满淘金用具的车,卸车的速度要慢些。那几个金农厌烦之极,懒洋洋,懒洋洋的。

一见根藏又踱了回来,小尚就撅起屁股,踩着第二辆的车胎爬上去查看。

根藏走过去顺便看了看这两辆车的底盘,小尚从车上下来,向根藏摊开手,摇摇头,表示什么也没有。根藏犹豫了一下,也蹬着车轮,爬上了第二辆车。

车厢的后面已经空出来了,虽然还有很多东西,但从上往下看,有些地方直接可以看到车底,车里只有几顶破旧的帐篷、几个牛毛毡卷、几摞面粉和杂物。

根藏跳下车来,拍拍手上的灰。

小尚赶紧走到第一辆车前,纵身一跳,两手扒着车帮,脚踩着轮胎,探身去看。

这辆车只是卸掉了顶上的一些杂货,车槽下是一层帆布,将整个车厢,遮得严严实实。

一见根藏过来了,小尚向根藏摇摇头,就跳下来了。

铁发文向小尚使了个眼色,赶紧迎着根藏走去。

小尚立即走到了第三辆车的边上踩在驾驶室踏板,爬了上去。

这辆同样是只卸了一些杂物的车,下面依然被车篷布,遮得严严实实的。

铁发文摇头摆尾地问根藏:“原来一直在这搭上班的老骆老王阿扎去了?”

林业检查站的人是干一个班,休一个班,那个老骆是下一个班,但根藏懒得理会铁发文,他不耐烦地吐口唾沫,明知故问道:“什么阿扎去了?”

铁发文意识到这一点,立即闭嘴了。

根藏看看那些土头灰脸的金农,向一直不卑不亢站一边的韩尕虎问道:“阿扎的?”

“湟水的。”

“这些挖金子的,多少钱一天?”

“十大,挖哈子多了的人,回头再加给点。”

根藏又问了一句:“这次再到阿扎去挖给?”

“坂北黑河。”

根藏韩尕虎铁发文边说边向第三辆车走去。

小尚在第三辆车的驾驶室踏板上对根藏道:“没得啥子!”

根藏威严地向这些车这些个人扫了一眼,朝韩尕虎铁发文挥挥手,独自率先向屋子走去。

铁发文亲亲地拍拍小尚的背,向根藏追过去,他分别从两个口袋里抓几盒烟死活揣进根藏兜里:“我们老百姓出门挣个钱,难着难着,你好人呐,好人!抽个,抽个!”

小尚向韩尕虎腼腆地笑笑,走到横拦那儿,一脚踩起横栏。

他只觉得那只揣着纸包的兜,重如千筠,他一心一意地想着,快快地回到屋里,然后去拉个屎,到房后点个数。

早听说过这儿常有外快,拉木头多拉了一方半方的,就塞烟塞酒,有的干脆就塞钱。没想到上班没多久,就碰上这样的好事!

韩尕虎微微地吐出一口气来,看看进门去的根藏和小尚,他压低嗓子对铁发文道:“得看人下菜,有时送钱,就是没事找事。心里没鬼,送什么送。”

铁发文高兴得翘着山羊胡说道:“我急坏给了,卡码没有了!”

韩尕虎紧绷着的脸皮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撇下铁发文,对前边那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吩咐道:“快装,装快点!尕马,你招呼个!”

尕马向装车的人大步走去,金农们装车的速度越发越快了。

韩尕虎轻松地对铁发文一摆脑袋道:“走,进去喝个水去。”

铁发文心领神会地到驾驶室取水杯食物,又将两瓶酒揣进两边的裤兜。

风一阵紧似一阵,松林里的经幡和车下所有人的衣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哗哗声。

*

强巴看见了根藏的车,便将车子慢慢地滑向路边的那片开阔地。他对苏寒林柳杉杉说:“根藏在这,走,顺便告别一下。”

苏寒林柳杉杉连连点头称是,毕竟交道了一场。

吉普车擦着三辆货车驶进检查站屋边的那片空地。

苏寒林看着吉普车斑斑驳驳的挡风玻璃,心里一阵抓挠。

刚才远远地看着那只撞得血肉横飞的鸟,张开双翅死在路边,他竟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强巴停车拭去了玻璃上的血迹,但并未擦尽,雨刷器上还有几根鸟毛。他想这会乘机下去弄盆水,再好好擦洗擦洗。

飞鸟撞在挡风玻璃前的一刹那,苏寒林分明看到了它眼里那种惊恐的眼神。

车前后微微一晃,停下了。

苏寒林又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他觉得他在飘,于是便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意识到那一砖可能拍出事来了,人可是从未这么晕过!

强巴沉甸甸地跳下车去,眯着眼睛向三辆车打量一眼,便向屋子走去。

柳杉杉整整头发衣衫,取出相机,准备下车,一看苏寒林皱眉蹙额,面色灰白,连声叫道:“大哥,大哥!”

那晕眩如一片云,飘飘忽忽远去了,苏寒林慢慢地睁开眼睛。

柳杉杉满脸焦虑地问道:“你不舒服得厉害吗?”

“稍微有点晕,不碍事的。”苏寒林咧嘴笑道,“下!”

柳杉杉跳下车,伸出手来接苏寒林,苏寒林一手搭在柳杉杉肩上,慢慢地下了车。

强巴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抽动鼻子嗅嗅,一脸狐疑。

三辆车已经捆扎停当,车也发动着了,车下的人陆续地往车上爬去。

苏寒林一下车,被风猛地推了一把,觉得地在动,他脚下突然一软,向前踉跄一步,被柳杉杉一把搀住。

苏寒林对自己笑骂道,“操,整成林妹妹了!”

“这是个风口。”柳杉杉拢着随风飞扬的长发,问苏寒林,“是不是那一砖砸的?”

“也可能。也许还有点感冒,再加上连着喝酒,没休息好,那感冒药,说不定也有点问题,我一早起来,就有点晕乎乎的。”苏寒林摆脱柳杉杉的手道,“没事!”

“淘金的!”柳杉杉一下子看清了这几辆车是干什么吃的。她放过苏寒林,打了个招呼,就举着相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那几辆车走去。

柳杉杉突然萌生出拍一个“在路上的沙娃”的念头。

金玲对她说过藏族麦客的事。传统的藏胞,没有外出务工的传统,这令她倍感兴奋。当时,她觉得如若能找个机会拍个藏族麦客的系列图片,那是很来劲的一件事,但如能拍出个淘金的沙娃系列来,也成呵!

已经坐稳在车顶上的金农的目光呆呆地投向了柳杉杉,他们的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极为原始的野性。

“再老实的男人在看女人的时候,都一样。”苏寒林心想。这时他又去看显得特别低调地向车走去的柳杉杉。

风扯着她的衣襟裤腿和长发,将她变作一面张扬的旗帜。她仿佛像一头轻捷的猎豹,小心翼翼地向她的猎物蹑行。

苏寒林想到他在那场混战后,竟然会毫无顾忌地搂住了柳杉杉,并且还在车上握着了她的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既不吃惊也不难为情,甚至感到从未经历体验过的一种快感。

心理学家阿瑟。阿伦曾在他实验的基础上有过这样的结论:恐惧能激发异性间性的吸引力。

苏寒林对自己说,其实,患难也是。

一个攀着车帮上车的小沙娃也扭头来看柳杉杉,他大约只有十三四岁。

苏寒林看了看这个还是孩子的瘦小的沙娃,心里微微一颤。

那孩儿黑紫的脸上到处是紫外线灼伤的痕迹,颧骨和鼻头如同脱皮的洋芋,长长的乱草般的头发,一如身上的光板羊皮袄,一片令人起腻的土黄色。

苏寒林又想起了穿高帮黑胶鞋,独自坐在县城十字路口道牙石上的老四。

“呀,一个尕娃!”柳杉杉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刚刚爬上车去的孩子身上。“尕娃”一词在她嘴里显得有点生涩,不过,她很乐意这么学着说。

那孩子见柳杉杉看他,眼皮一抖,眼睛立即向别处看去。

柳杉杉从这个孩子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自惭形秽的神情,这不由得让她感到一丝儿心酸,她也马上想到了那个死去的男孩。

柳杉杉对准这个侷促不安的孩子,摁下了快门。

车上有的金农看着走过来拍照的柳杉杉,嘴里发出了一声声毫不掩饰的充满着赤裸裸的肉欲的哄叫声。

柳杉杉脸一红,举着相机,一次又一次地掀下了快门。

金农们这种不加掩饰的粗野,让苏寒林非常排斥。

“发什么骚!”强巴突然返身大步地向第一辆车走去,

他边骂边上了公路。

尕马用脚踹着车胎,一见又是一个警察,就一头钻进了驾驶室。铁发文乏了,这段路他来开。

看到强巴大步过来,韩尕虎眼睛寒光一闪,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恐慌,他本能地感到今儿的事,要坏在这个贼怂手里了。

一阵疾风呼的一声扑来,风过灰起,成团成片沿路发飙而去。

韩尕虎看着前方,对尕马怒喝道:“走!”

车猛地往前一蹿,一个扒着车帮往上爬的老金农双脚在车轮上一滑,险些摔下车来。两个金农忙不迭地伸出手将人拽了上去。

车向打开的横栏开去,后面两辆车依次跟进。

强巴精神一抖,撒腿冲上公路,手掌向前,挡住韩尕虎的车。

尕马一脚偏离油门,去踩刹车。

强巴直接走到了车前,苏寒林柳杉杉和刚刚开门而出的根藏、小尚一齐向这边走来。

铁发文连滚带爬地奔到强巴面前,指指走过来的根藏,打着手势向强巴解释。

有点醉醺醺的根藏过来了,他同强巴苏寒林和柳杉杉打着招呼,热情洋溢地跟他们一一握手,并点头证实了铁发文的说法。而小尚则缩在一旁,默不作声。

柳杉杉长发飘飘,相机时而对着金农,时而对着卡车及采金的用具,前进后退,快门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苏寒林使劲地摇摇头,一点也不昏了。他返身从包里取出相机,将镜头对准强巴。强巴耳朵竖起的模样,他知道有戏了。

林业厅公安处的人,一直管强巴的鼻子叫狗鼻子,即令强巴伤风感冒了,可那只半通不通的鼻子,也比其他干警强很多。

强巴刚才手掌向前,挡住车去路的样子很威风,苏寒林觉得那模样极像一张宣传画。

如果这真是个案子,那么把这前前后后都拍下来,有点意思。苏寒林摆弄着相机这样想。

有几缕绒毛为人不易察觉的嵌在车帮上,在风中抖颤着。

强巴眼睛一暗,他伸长鼻子对着车帮嗅嗅。接着,他又走到第三辆车边仔细察看。

强巴在后车槽的铁合页处又看到几丝几缕羊绒,他扯下车上几丝羊绒,对站在自己边上拍照的苏寒林点点头,向跟过来的根藏问道:“这两辆车,你查了吗?”

根藏也扯下车上几丝羊绒,也认出了这是什么羊的羊绒,心尖向下一坠。他看了一眼小尚,口气软软地对强巴道:“我查第二辆,这两辆小尚看的。”

强巴锐利地挖了小尚一眼,小尚脸一红,垂下眼皮。

小尚硬撑着,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些,他也不觉得自己这就算完了,那个老回回不会告发他,和回民打交道,唯一可以放心的是他们一般情况不卖人。就说天冷风大,自己马虎了,还能咋样!钱,他已经数过了,整整一千大,顶他几个月的工资。

“小伙子呵!”强巴哀怜地拍拍小尚的肩叹道。

小尚的脸一下白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根藏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一脸尴尬,迅速返身,怒气冲冲地指着第一辆和第三辆车对铁发文喝道:“这两辆给我重新卸!”

根藏把韩尕虎和三辆车驾驶室里的人全赶下来,站在一处并挨个儿搜身。搜完身,他又把三辆车的驾驶室仔细地搜了一遍。

打羊子的,一般都带枪。

铁发文对根藏颤声道:“你这是干啥咧,这不是折腾人吗你?刚刚卸了,又装!装了,又要卸,还叫老百姓活人不!”

根藏爬上第三辆车对几个金农下令道:“给我卸!”

小尚犹豫了一下,飞快地爬上车也去帮着卸车。

一大捆铁锨被根藏掀了下去。

铁锨在地上散开来,弄出一片巨响。

铁发文抬着双臂,在两辆车之间来回奔跑,看看强巴,看看根藏,哀求道:“行行好,行行好吧,两位大哥!天啊,你们干啥这样为难咱们这些老百姓呵!”

强巴解开车帮下挂钩上的绳子。

铁发文一屁股坐在地上,抖动着胡子,长声嚎叫,金农们也向强巴根藏同声哀求。

看着两眼热泪的铁发文,苏寒林脸上有些不忍,而柳杉杉则端着相机愣在了那儿,带着恳求的神情看着强巴。但强巴完全视而不见,飞快地解开了第一辆车槽下一个个绳结。

韩尕虎两眼冒火地走到强巴面前吼道:“你们说我涉嫌,就涉嫌啦?你们说搜查,就搜查,不查就不查啦?都是你们说了算?你们不是定下什么这个程序,那个程序了?那就搜查证拿来!”

金农们立马歇下手来。

根藏对金农吆喝道:“动手!”

金农们又磨磨蹭蹭地干起活来了。

“你这种渣子,也配说法?”强巴眼睛一瞪,低沉地问道,“叫什么名字,身份证!”

“韩明忠!”韩尕虎一扬脸说道,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的钱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那张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这个。

强巴看了一眼身份证,揣进兜里,指着路基下,对韩尕虎大喝一声:“下面去!”

“我要到州上、省上去告你!”韩尕虎目光灼灼地看着强巴大叫道,“这车是这个公安亲自查看过的,你这是找事!”

根藏对韩尕虎斥道:“你叫什么叫,还把你不行了,想干啥,站过去!”

强巴冷冷地逼视着韩尕虎。

韩尕虎知道今儿个算是栽了,他愣了片刻,犟着脖子走到了

路基下。铁发文也缩头缩脑地跟了过去,与尕马和其他两个司机站在一起。

根藏抓起东西绕过苏寒林伸上来的手,直接扔到车下。

韩尕虎头上的冷汗出来了,他绝望地闭起了双眼。

根藏往下卸东西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头都不抬,继续将到手的东西从车上扔在地下。随即,他闻到了下面那一阵又一阵的越来越大的膻味。

他觉得这个老强巴犹如神助,什么事都能让他遇上。

柳杉杉鄙视地看着根藏,脸上显出一种明明白白的厌恶。

小尚一人朝下放架子车时,一个失手,架子车在地上摔裂了。

金农们一阵惊呼,韩尕虎则发出了愤恨的嘀咕声。

强巴大步走到一堆卸下来的东西中,操起大锤,向车子走来。

众人一脸惊愕。

强巴对第二辆车上卸货的金农喊:“下来!”

车上的金农莫名其妙地从车上爬下来。

强巴上前砰的一锤,砸开了车后槽的插销,而后对准驾驶室边上那个车帮上的插销,又是一锤。

车帮和一些杂物轰的一声,滚滚而下。

一车槽的羚羊绒和皮张,带着头皮的一捆捆藏羚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风掀起藏羚皮张上一涡一涡的绒毛。

韩尕虎铁发文的头低了下来,车下的金农也低下了头来。

柳杉杉低唤一声,扑上去拍照。

根藏小尚回过脸来一看,发一回呆,马上分头去扳他们这辆车的车帮插销。

车帮篷的一声砸了下来……

苏寒林看看同样堆着大捆羚羊绒和皮张的车厢,一见这些藏羚皮和捆捆带着头骨的藏羚角,他的头轰的一声大了。

强巴柱锤而立,眼前浮现出一片被斩首剥皮的藏羚胴体,他脚下是被血浸透了的土地。他的同事在风中垂首伫立。

天幕上的火烧云,像烈焰一样地在嚯嚯燃烧着。

强巴举起大锤狠命地朝车扔去,然后嚯的回身来,向韩尕虎一步一步紧逼过去。

“强巴!”柳杉杉一声叫唤,想去阻拦强巴,被苏寒林一把拖到了一边。

韩尕虎血红的眼睛,死盯着走过来的强巴道:“仗着你穿着这一身皮,你就这么个?你剥了这身皮,试当个!”

强巴眼睛一瞪,停下步来,不紧不慢地解开警服,摘下警帽,扔在脚下,摆开了架势,咬牙切齿地对韩尕虎低声道:“好吧,那就试当个!这会儿我警察的再不是,你就是跟个老藏民打个架。今儿个咱们立下个生死契约,都成哉!”

韩尕虎看一下同样咬牙切齿地向这儿走过来的根藏,犹豫了。

强巴冷笑道:“怕没有,咱们俩动完手,谁再动你半个指头,我强巴就跟他没完,来!”

“还有这么玩的吗,这开的是那门子国际玩笑?”根藏心里气哼哼的,觉得这个强巴尽出洋相。但他尽可能语气婉转地劝说强巴,并去拖拉他的胳膊。

“起开!”强巴甩开了根藏的手,同时拒绝了柳杉杉的劝阻。

苏寒林则不劝不拦,他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

苏寒林直觉得脑袋瓜里一片嗡嗡乱响,他的眼前浮现起一片片闪烁着蓝宝石光泽的羊眼。他不止一次地听人说,那些遭到猎杀的藏羚,通常死不瞑目。

“来,你个畜牲,这样扭扭捏捏,囊怂一个,羞死你先人!”强巴看到韩尕虎迟疑不决的样子,开始破口大骂。

被激怒的韩尕虎一股血直冲脑门。他想,反正是你这个渣怂,自己划下的道道!他觉得自己放翻这个老藏民,绰绰有余。于是,低吼一声,向强巴扑了上去。

这几天强巴受到的所有腌臜之气,终于喷发而出,他竟然不躲不闪,迎上去就是一记直拳。

强巴的拳头由上而下,如山石压顶,砸开韩尕虎的双拳,正中他的右颧骨。

苏寒林清清楚楚地听到韩尕虎的下腭骨,发出卡巴一声脆响。

韩尕虎的颧骨,一片黑紫,他感到整个面部犹如被撕裂似的发射出一阵钻心的巨痛。但他立即咬住牙关,一转身就是一个连环飞腿,将强巴踹飞出去。

强巴蹬蹬蹬的倒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脚跟。他暗自一惊,承认小看了这个韩尕虎。

苏寒林没想到这个身形看似沉重粗壮的韩尕虎,居然还能踢出如此漂亮的连环飞腿,就不由得替强巴捏了一把汗。

一直站在原地没有挪窝的司机们和金农们,则发出了一阵低声欢呼。面如死灰的铁发文立即咬牙切齿地对金农们一顿喝骂。

苏寒林看见根藏的鼻子都歪了,柳杉杉觉得强巴把人丢大了。

但强巴抖擞了一下精神,又稳步向韩尕虎走去。

韩尕虎则陪着小心,在强巴臂长所不能及的外围,如一匹大狼,绕着强巴,磨开了小步。

他自小打过恶仗无数,但脸部从未受到过这样的重击,这让他又恨又怕。

突然,强巴一个起脚,韩尕虎立即侧身避过,不料,强巴起脚是虚,他纵身一跃,飞身扑来,一下子箍着了韩尕虎,而后一个倒拔,韩尕虎即刻双脚离地。

强巴将双脚乱蹬的韩尕虎向外一摆,随即就把他砸在地下。就在韩尕虎着地的当儿,强巴对准他的下腭骨就是一脚,然后再一个倒脚,踏在韩尕虎的腹部。

韩尕虎的下腭骨连遭两次重击,咔巴一声,当即脱臼。他直觉天动地摇,眼前金蛇狂舞。痛彻心肺的下腭,令他斗志顿失,再加上一脚踏来,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他结结实实地躺了下去。

一直把指关节捏得啪啪作响的尕马几个在人群中一阵骚动。

根藏掏出手枪,摆弄两下,扫视着铁发文尕马和那几个金农,见他们垂下了眼睛,他瞥了一眼倒地不起的韩尕虎,对他们喝道:“把他弄起来!”

铁发文和尕马几步上前,扶起韩尕虎。

强巴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问韩尕虎:“再玩不?”

韩尕虎微微地昂起头,吊着下巴,愤恨地擦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血,紧握双拳,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强巴,一句话也不说了。

但苏寒林看出来,韩尕虎的眼神中已露怯意。

两个回合,切里咔嚓就结束了,如一首曲子播到中间,戛然而止,这让苏寒林觉得极不尽兴。不过,看到韩尕虎痛疼难耐的狼狈相,他还是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来。但再看柳杉杉时,苏寒林有些吃惊了,她居然始终在拍照,把韩尕虎和强巴打架的场面都拍了下来。

而拎起警服的强巴,这会儿的模样,令苏寒林想到《庖丁解牛》中的最后一段文字: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松林里那些七色经幡犹,如有人甩开一件件湿衣,同强巴未扣扣子的警服一起在风中发出阵阵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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