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一直没有时间给你写信,信仰问题太过重要,它在很大程度上相当于我们的内心最深邃最隐秘或最柔软的,我不敢随便地谈论它。

如果我们谈论教义,谈论基督教、佛教或儒教,我们可以去看一些书,那需要我们努力、勤奋、虔敬。我们会发现宗教的美好,它们对人心人性论述的完备周密,那些都是了不起的信仰逻辑。从很多方面看,宗教言说都堪称人性中最伟大的言说。只要我们任意选定一种教义,深入进去,我们都可以了解其博大精深的一面。基督教对唯一神的论证,佛教对空无的思辨,儒教对人伦的关怀,都很了不起。对于它们,不存在什么高低优劣的价值判断,如要从现代文明理性的角度判别,我们可以强分别出它们的不同,比如可以说佛教是人类思辨中最缜密的。但这种分别心没有太大的意义。

重要的是,启蒙运动以来,传统宗教都不再具有“神圣的单纯”了。一个现代人不再像他的先人那样,有着单纯的信仰逻辑,因信,而产生得救或解脱的逻辑。各式各样的信仰逻辑,都在因果律的笼罩下,自我演绎,基督教是末日审判、因信获救的逻辑,佛教是色空、慈悲的因明逻辑,儒教是仁爱、伦理的中庸逻辑……我们今天看着圣母像仍可以流泪,看见释迦牟尼的庄严宝相而生欢喜,看见夫子而生温情,但我们再也不膜拜了。

这是一个必然的祛魅过程。这个人类历史里的除魅世俗化,是以数百年甚或上千年的代价来实现的。用我的话说,人在人类发明创造的文明单位里,如血缘、家族、地缘、种族、宗教、国家、全球化、地球村,等等,得到了安置,又不断地向前突破,会跃进到新的文明单位里,而对前一种文明单位有所包容,这是一个人性、个体不断社会化的历史进程。人类的历史当然不是语言描述的那样轻巧,而是充满了血和泪、罪与苦。中国作家朱凌质问上帝时就说,上帝爱我们,但我们受了这么多苦,从西方到东方,不计其数的人惨遭杀戮,他忍心地看了千百年而不理我们吗?所以宗教也面临现代转化,会出现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佛教也有过宗教大讨论,至于儒教,不待革新,就在现实的挑战中化为灰烬……

就是说,一方面,你看宗教教义,看信徒们的见证,你会感动;一方面,你看现实,你看那些伟大的宗教改革者或圣哲们的文字,比如罗素先生的名文《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你会对传统宗教抱有审慎的态度。实际上,一切宗教或人类文明的经典(宗教教义都堪称经典),用我的话说,都是历史叙事;用古人的话,六经皆史也。它们都是人群中的圣贤们因应当时的环境而作出的个人选择。今天,我们处于各类宗教渐失其进攻性或说普适性的时代,传统宗教日益需要学会如何自处并与其他宗教共处的时代,我们的宗教观念、信仰逻辑当然也需要我们做出个人的选择。

对我来说,肯定的,我是个儒者,但我不是儒教徒;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不是基督教徒;我是一个佛徒,但我不是佛教徒。……上帝的名、受想行识的空、嘉孺子而哀妇人的圣贤用心,都是我所能接受的,都是我愿意记念、尊奉的。只是它们不能成就我,而是我能够弘扬它们。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是我多次说的,在现代社会,我们无能因名称义、因信称义,我们的义体现民生日用之中,体现在有待展开的人生路上。

我在一篇博客文章里匆促地讨论“经典的救济功能”,其实也是希望朋友们明白,传统宗教更多是救心的。而现代社会,社会化程度空前地提升,人身的沦落坎陷是需要正视的。除非我们厌倦城邦生活、远离社会,那样的话,几乎任何一种宗教都可以帮助我们。但不幸的是,我们多数信徒仍在过尘世的生活,并没有把自己交给上帝。我们的很多信徒除了上帝、佛祖,仍在刻苦地学习知识,通过知识获得解放;仍要学习英语等工具,通过这些工具而获得身心的解脱。这样说,当然对伟大的宗教有些不敬。但显然,我们有缘亲证的世界跟宗教无所谓高低,不能说,宗教高于人,宗教高于今天的社会;可以说,那些伟大的宗教参与进来,成就了我们世界的美。

古人有言,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可见,即使救心了,身仍是一个问题,因为外其身而后身存,如果不考虑身,那么存在的身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无数的身都依心成为信徒,但基督教仍得建立准社会组织,释迦牟尼仍得考虑法团建设,而这些问题,人类文明千百年的实践更值得参照、尊重。文明的制度实践比一切形式宗教都更保证了人身的自由、平等、博爱。

今天的社会出现了很多声称有信仰的信徒,我尊重他们的个人选择。虽然在我看来,不少信徒之信,是他们面对日益社会化的文明进程,无能自主之际,本能地给自己设限的结果。人太渺小,当然需要给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这范围中,世界确定、言行有矩、人生圆满。人既需要回向、也需要返乡,这个回向众生的路,这个返回个体灵魂的路,远不是一种确定的宗教所可以给予的。这个朝圣之旅,是圣徒、使徒之旅,信徒过于看重信了。这种充分社会化又充分个体化的路,是需要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它需要我们现代人能够更勇敢地明认,更诚实地努力,更愉快地相信,更热烈地爱,更坚定地抗争。

去年我在三味书屋做讲座时,曾有听众问我当下中国的宗教热问题,我说过,任何一种传统宗教都不足以维系、保证今天中国人的善和正义。中国人有自己伟大的信仰情怀,那是一种更值得今人领受的人性完善之路,用孔子的话说,我欲仁,斯仁至矣;用王阳明的话,我心光明,夫复何言?虽然从其他形式宗教看来,这种信仰逻辑太骄傲,太不谦卑。但圣经里也说过,你求,就求得,你寻找,就能找到。圣经也承认人有言道身心不离不弃的好时光。太初有言,太初有道,言就是道。人的举手投足都是上帝所喜爱的。那种境界是人类多么美好的境界。而从基督教传统中走出来的艾略特写诗,我们的智慧乃谦卑的智慧;我也写诗说,我们唯一拥有的智慧是谦卑的智慧,唯谦卑无止境。我们的谦卑当然不止于上帝,也不止于佛祖,也不止于夫子。我们的谦卑有如浩然正气,赋形天地,上为日星,下为河岳。

那些看重信的信徒总把别人看作异教徒,看作修持不够纯粹的信徒,他们爱玩味自己的信仰,他们极容易问你,你有信仰吗,你相信上帝是唯一的吗,你不信你以后怎么得救呢……这种信的时髦当然有可爱处,但是,它不足以参与社会的完善。甚至从思维的结构上说,这种信徒思维,极容易“出将入相”,脱下袈裟就能够戴上十字架,离开马克思主义就能够真善忍……他们的一生永远像失怙的孩子,需要自造或他造的父亲、上师。但是,我们知道,父亲、老师只是引路人;即使我们承认上帝,相信基督为我们受难,我们也应明白,上帝只是引路人,道成肉身,需要在我们这里活出来。而且,我一再说过,自律也好,听话也好,永远不足以解决社会化问题,社会性需要他律、需要参与规则<!——Inject Script Filtered ——> 、需要制度共识。

我当然不反对你信教,也不会因你信教而远离你。其实,我说了那么多近乎诃佛骂祖的话,我们必须承认,能够真诚地信是很了不起的。信力乃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它是我们立身处世得大圆满大成就大自在的基石。从信出发,我们能够从宇宙大化的深渊里现身,也能够回归造物流行。

唉,我说得太多了。似乎可以永远地写下去。但是,现在的世界是多么分裂啊。言跟道分开了,身和心分离了。言语道断。每一句话都不足以表达我想向你传递的意思。甚至意也是靠不住的,需要把我们的心放下,放心,一切文明,求放心而已。它需要你的心接受天地间的消息,它需要你悲悯,需要你愤怒,需要你救赎。只有在那样的时刻,你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不写了。祝福。

2006年5月7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