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和头发相遇的故事6

马克经常送些小东西给我,与其说送东西给我,倒不如说他总有太多话要说。

那些话他像日记一般或涂或写或画……,经常是那么厚厚一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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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那些想法和心情都记下来放在一个信封。也许他觉得那些纸张实在太厚太多了,所以他常会在那一个小纸袋里或放一盒巧克力或两颗新鲜的苹果、或一小块香皂、而我最喜欢的常常是他自已制作或手绘的小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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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几乎把他每天的心情都记下送给我,总是在我离开发廊前匆匆递给我……脸色透着靦腆、不安、和微微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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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常在忙完一天的事后,一个人静静地摊开它。读着马克的信好像跳到一个又一个旋涡。

那些心情或酸或甜或脆、带着皂香、或细緻牵缚的柔情。那些由男孩变成男人的梦……

在一圈漏斗似的光束而四周皆昏暗的枱灯下,我总是想起马克的眼神和修长手指的触感。

我的发彷彿被风拂动的云、我的身躯则是在秋天黄昏独自摇动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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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文字并没有什么修饰,当他写到自己少年时的悲伤有些地方就像还没包紮好的伤口。

见到他时,我或许会故意装成毫不经心和不在乎的模样……但我偶然想起信中的某些段落时,却不免被触动而泫然欲泣。

心中有一种想保护他的欲望,简单而强烈……。

还好,我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的时候看那些信。

马克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用想念连接记忆,没有到达不了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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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说:“也许我曾经告诉过你八岁的时候,我的母亲过世了,那时候我并没有告诉你她是怎么死掉的。

因为父亲的外遇,母亲上吊自杀了。那时我才小学。

早晨时母亲送我出门,她还替我带便当。中午时打开便当来是义烧肉和炒芹菜豆腐荷包蛋的便当……。

放学后我回到家,按了门铃后很久都没人来应门,我以为母亲出去了,就拿出备用的钥匙自己开门。

我一开门就看见妈妈用晒衣服的钩子像长大衣那样把自己吊挂在阳台上。

我没办法接受妈妈不会再活生生回来的事实。

我的嘴里还有她作的食物的余味和她替我扣上外套扣子时手指的触感。

一切都不在了吗?

我只看了一眼她的样子,然后感到非常害怕。

父亲很久没有回家,我也不知道应该到那里去找他。

我坐在巳经暗了的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捕捉往最后一个模糊、灰濛濛的影像……

母亲是个羸弱、善良的女人,她经常独自哭泣,在香港似乎没什么母亲那边的亲人和朋友。

但妈妈不是很爱我吗?从小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和信赖,可是为什么?忽然间我什么都没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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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着另外一个女人回来处理母亲的后事,严肃而冰冷。他没有安慰我,也没有向我作任何解释。

而后,由童年到青少年……活着的我,就是孤单、受苦、必要的话我以沈默抗拒鄙视周遭的一切。

母亲走后父亲找了一个菲佣照顾我,他仍不常回家,后来我慢慢理解,他并不是不爱我,而是他是个不知道怎么当父亲的男人。

我是他和母亲作爱时不小心怀下的孩子。原来父亲根本不想和母亲结婚,母亲却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想利用我牵绊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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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的时候,那几乎是我最熟悉他们之间起争执大部份的内容。

然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成功。父亲勉强和她结婚,却从没有把母亲和我“在”的那个地方当成家。

母亲不愿再承受折磨,所以她先走了……。

而我,我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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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后我每天都忍受没由来的痛苦,害怕稍微安心之后突然又会面临令我不知所措的打击。

每天黄昏回家后吃着菲佣准备的晚餐。那个家,没有我等待的人,也没有人在等待我。

我想念夏天时母亲手臂上肌肤的冰凉嫩滑,想念她亲手为我做的便当、寒冬时在羽毛被中哄我入睡,和她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时她头发的味道。

我失落到一个不再有温暖的世界里。更没有人告诉我如何去应对陌生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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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望着维多利亚港弯夜夜闪烁的灯光和城内高楼的霓虹。香港那么繁华,而我那么孤单。

带着若即若离的心事,带着爱恨交集隐约撕裂着我的感伤……。我开始学习成长也努力学习遗忘……。

作者博客2006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