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电影《黑帮暴徒》前不久在国内公映,是今年唯一一部引进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原名“TSOTSI”,是对黑人帮会成员的一种称呼,电影改编自南非著名作家卡索尔的作品。感谢电影局将电影更名为《救赎》,使主题一目了然。尽管影片展现了黑帮和贫民窟,但南非电影第一次获最佳外语片奖,还是令举国欢庆,南非总统甚至特意召聚了酒会。

一个叫大卫的黑人流氓,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镇上,和他的同伴四处游走,找寻抢劫对象。影片平静地叙述了他们在地铁上持刀杀人的冷酷一幕。大卫的动辄杀人,甚至超出了贪财的必要。仅仅为了抢夺一辆车回家,他毫不犹豫的向一位黑人妇女开枪,就像童年时他父亲毫不犹豫的踢断一只狗的背脊。在法律的眼里,这样的凶徒是不可饶恕的。无论蒙太奇显出大卫的童年如何曲折,他终究变成了一个比他憎恶的父亲更令人憎恶的人。

但电影在此时转弯,让大卫杀人之后,在汽车后座意外发现一个女婴。接下来的故事就离开审判,而接近了救赎。国内评论清一色地将电影称为浪子回头的人性救赎故事。大卫将女婴带回家去,决定照料她。他甚至用枪绑架了一个寡妇来替婴儿喂奶。有人说婴儿的柔弱与无辜,激发了大卫心中隐秘的人性,这个女婴似乎成了大卫的救赎者。最后他决定将孩子送回去,并在此时被捕,在惊惶和挣扎中举起了双手。

87岁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看过这部电影后,公开承认自己青年时曾几次偷过邻居的猪。这使人想起他的名言,“生命中最伟大的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之后总能再度升起”。也使人想起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年轻时也是一位浪荡子,一次把邻居树上的梨子全摇下来,奥古斯丁说,这样做不是因为饥饿,因为梨子都拿去喂猪了。我这样做,仅仅因为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恶本身对我产生了不能摆脱的诱惑。

也许电影局和许多观众一样,并不理解到底什么是“救赎”。人们往往把“赎”的意思轻轻放过,只把眼光落在“救”上。有两种拯救,一种是自救,一种是“赎救”。影片描写了大卫的犯罪与他童年遭遇的关系,暗示大卫并不是一个与我们无关的妖魔,大卫其实就是我们。去年的德国电影《帝国的毁灭》,是德国战后第一部直接刻画希特勒的电影。希特勒的银幕形象非常人性化,引起一些争议。其实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令人不安的,为什么要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和描叙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因为我们能从中看到自己内心的黑暗。我们无法高枕无忧,说我和一个杀人犯,我和希特勒或东条英机的距离,就像人和兽的距离一样远。

人性的意义是使人知罪,而不是罪得赦免。相信人性本身可以拯救一个罪人的灵魂,这种看法其实是一切专制主义的源头。因为这意味着完美人性在现实中的存在,意味着拯救的意思就是一种人拯救另一种人。如果婴儿拯救了黑社会,在另外的版本中,就会变成先知先觉拯救后知后觉,特殊材料拯救普通材料,或君子拯救小人,领袖拯救众生。而“赎”的意思是罪得赦免,罪就是罪,罪一定要付出代价,否则公义就不存在。这是救赎的一个前提,犯罪的人不能自我拯救,因为罪不能一笔勾销,罪只能被赎回。

耶稣讲过一个也许是最著名的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小儿子分了父亲的产业,又挥霍殆尽,过着浪荡的日子。一天他醒悟过来,回去对父亲说,“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做你的儿子,请把我看为一个雇工吧”。但他的父亲怎样呢,这位父亲迎出门去,抱着他的颈项,又亲他的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因为这个儿子是失而复得的。但他的大儿子却不高兴了。为什么浪子回头,就这么宝贵呢。岂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耶稣又讲了一个故事,说若有一百只羊,有九十九只在圈中。但有一只迷了路,一位好牧人会撇下这九十九只,去找那只亡羊,甚至愿意为它舍命,愿意流血将它赎回。

一次我给一位朋友唱这首歌,《一百只羊,有九十九》。他说,这那能呢。你若看懂了这部电影就知道,大卫为什么留下那个女婴,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女儿,而是想做一个迎出门去的父亲。他也不是真的想做父亲,而是想成为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亲嘴的浪子。这才是救赎故事的真正开始。大卫对婴孩的照料的确改变了他,但孩子并不是他的救赎,保护这个孩子甚至可以成为他继续犯罪的理由。只是被救赎的盼望被激发出来了,就是对那一位愿意为羊舍命的好牧人的盼望。

其实这部电影只拍了一半,仅仅向着警察举起双手,并不是救赎的结局,只是认罪的开端。影片的原版海报,写着一句话,“在这个世界,救赎者只来过一次”。没有一个为羊舍命的牧人,就没有救赎。没有一个迎出门去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浪子回头的故事,更没有高高举起的双手。

2006-9-25

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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