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我乘火车去芜湖,过了淮河,渐渐呈现出一派鱼米之乡的气息,待到再过长江,不禁感叹,好一块事农耕的风水宝地。盛夏,艳阳炎炎烈烈,或有池塘溪流泛起鳞鳞水光,稻子长势煞是喜人,长江在不远处奔流。傅累所译《约翰。克里斯多夫》的开句云:“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如此灵动的土地,必有几位优秀人物,否则愧对山川。

芜湖有三宝:大米、毛明、秦立志。如今芜湖大米随着东北米的入侵衰落了,还剩下老毛和老秦两宝。二人虽然匿于民间,却是当之无愧的中华英才。老毛对中国历史尤其是近现代史的研究和理解,将数不清的大学历史教授远远抛到身后;而老秦则是当今中国数一数二的宗教家。尽管二人才具非凡,却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多么的了不起,他们在一边面对生活,一边承受着生活对他们那些“不切实际”的追求百般侮辱和嘲笑中,继续他们“不切实际”的追求。

老毛其貌不扬,若是换了毛泽东年代,稍事化妆便可以去演电影里的马匪头目或者抗日根据地里的地主。老秦则浓眉大眼,英气逼人,虽然有些潦倒,却丝毫不让汪精卫、周恩来这些美男子。不过,比脸盘子,老毛落了下风;比身材,却是老秦稍逊。老毛高大挺拔,年过40仍旧能在足球场上健步如飞;老秦则有些矮胖,逢着大热天,衬衫随时都是湿的。

我下了火车,老秦站在出站口朝我张望,然后喊:“兄弟诶~我在这。”一边擦汗一边要来抢我小小的背包。他问我热坏没有,我说没事,倒是你一身大汗。他反驳说你从北边过来,应该比我热。接着要带我去个有空调的地方凉快凉快,我问远不远,他说不远,我说那走过去,但他还是拦了出租车。他平日里骑个自行车东奔西跑都不嫌热,我来了,他却要为我打车。

上得出租车,他似乎要解释一番打车的原因:“老毛说了,一定要把你伺候好,否则他跟我算帐。”我哭笑不得,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么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我曾经不止一次浪费过纳税人的血汗钱,但每当劳民伤财之事降临到我头上,我总是无法抗拒,这次也不例外。

老毛早就给我定下了住处,到了住处,我打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悉数取出来,见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我稍有些诧异地说:“哎呀!

这两个酱鸭掌,火车上忘了吃,恐怕已经坏了。“老秦眼睛瞪得老大:”什么鸭掌?“”昨天晚上芳草请我吃消夜,剩下两个,我给包回来了,准备火车上吃。“他赶紧一把抢过:”别吃了!这大热天,肯定坏了!坏了!“接着把塑料袋凑到鼻子下,嘴一撇,眉头轻皱,脸上肌肉随着鼻息一同抽动了一下,要将鸭掌往垃圾篓里扔,我刚伸手准备去挽救,哪里还来得及。接着,他开始埋怨徐安杰不是东西,把我弄得可怜兮兮,肚(第三声)子里一丁点油水都没有。(因为徐安杰是素食者,我住在他家,便陪他吃素。)

安顿停当之后,我们前去寻毛明,他下午单位有足球训练,而他是队长,于是我们前往随老毛前往足球场。我在场边站着,见足球飞来飞去,忍不住脚痒踢了几脚,结果当场皮鞋张嘴,之后我穿着张嘴皮鞋在南京、青岛等地晃来晃去,直到遇上从上海来的小乔,她取出一双购自上海的皮鞋相赠,我的大脚趾头才停止了“放风”。黄昏将至,天上苏27战机飞来飞去,发动机轰轰作响,市委书记的讲话声都可以被这巨响彻底屏蔽。苏27航程高达4,000公里,驻扎在芜湖,近可以拱卫上海,远可以支援北京,更能南下到台湾或东进到日本去执行任务。这种俄制战机专门针对美制战机的弱点和特点研制,据说是美国佬的克星,时不时在各类航展上表演机毁人亡的高难度动作。不过我疑心如果中、美之间开战,那么根本犯不着出动这些战机,因为早有军方高级将领扬言要“牺牲西安以东所有大城市,和美国佬来一场核大战”。

当然,如果真打这么一场核大战,这位军方高级将领会躲到西安以西某小城市或是山沟沟,反正核弹炸不着他老人家,只不过他老人家的子孙后代要喝那被核物质污染过的水,然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畜牲不畜牲的东西。

晚间,二位设宴为我洗尘,老秦又提起鸭掌之事,不禁愤然:“那鸭掌,才这么大一丁点,是老娘们吃的零食。我们大老爷们,应该啃大的。”于是点了猪蹄,此后在芜湖的日子,他们顿顿那猪蹄子塞我。

接着又劝酒,我说:“酒量可怜,饶我一命吧。”但老毛不干了:“这可不行,以后你见到刘晓波,说是在芜湖老毛那里,酒没喝高兴,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我答:“我要真这样说,刘晓波只会说‘芜湖那老毛不错,不灌人酒。’”

接着又痛陈家史,老毛的老父亲当年曾经做过工会主席,到了文革期间,人家说他居然敢“冒充毛主席”。因为那个被称为“毛主席”的东西只能有一个,就是毛泽东毛老人家。不幸的是老毛的父亲也姓毛,而且也是主席,虽然只是个工会主席。为此老人家被批斗得死去活来。

1989年,“6.4”被镇压之后,老毛曾站在芜湖市政府广场中央的一个高台上,慷慨激昂发表演说,20多个“政保”(现在叫“国保”)

围住他想把他拉下来,都没能成功。愣是让他把想说的都说完了。

那时老毛还年轻,尚未娶妻生子,如今老毛早已有了儿子,小伙子名叫毛新X。有位朋友说:“我给你儿子起来了好名字,快改了吧。”

问什么名字,答曰:“毛泽西。”因为现在,毛明的儿子和毛新远一辈,毛明就比毛泽东低了一辈,划不来。而改了之后,毛明的儿子和毛泽东一辈,毛明就比毛泽东高出一辈,毛明的老父亲(死于毛泽东暴政的老人)就成了毛泽东的爷爷。

当然这仅仅是个玩笑,名字不能想怎么起就怎么起。前年广东有一对双胞胎新生儿,起名“钟共”、“钟央”。后来在各方压力之下被迫改名,理由是:要是以后孩子上了幼儿园,老师说:“中共中央别调皮。”成何体统?

我在芜湖,他们顿顿请客,顿顿拿猪蹄子塞我五脏庙。因为吃猪蹄,补猪蹄,我写作需要靠自己这对猪蹄子敲键盘,所以得多给我补补,省得蹄子哪天磨坏了,没法写作。但是我觉得没大多关系,因为现在技术进步很快,等到蹄子磨坏的那天,应该会有很方便的语音输入软件问世,到时候再让他们弄点猪嗓管给我补补就行。

某日无事,在镜湖附近转悠,据说先前湖边时常有少女洗头,乌发带水,随着岸边柳条一同在风中摇曳。我果然看见远处有位洗头的女子,走到近前,发现是位女民工,只有女民工才会舍不得掏自来水费,拿湖里的脏水洗头。这湖是当年状元张孝祥捐田百亩所建,孝祥先生一曲“长淮望断……”千古流传,他还有一句,虽不出名,我也非常喜欢:“烧残银烛焰头红,半老佳人可共。”

不过当今有钱的“知识分子”们不少,却从未听说这些铁公鸡们赚了钱后干过什么好事,更别说捐田百亩了。我总是把芜湖当成江苏某地,因为这里与蚌埠差别太大。在古代,这里属于扬州,而蚌埠属于徐州。我问老秦:“安徽的不同政见者抱得很紧啊?”他说这是淮军的传统。后来,我被国保逮去,他们要我写写所认识的不同政见者,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安徽的胡锦涛。可是我觉得胡锦涛这号人物,应该排在张林、侯文豹、王庭金等人之后,所以我准备把胡锦涛放在最后一个写,可是等到交作业时,居然把锦涛兄给忘答了,估计国保的阅卷老师们会给我批个不及格。

虽然我不喜欢李鸿章,但李鸿章总比洪秀全那帮贼人们要不坏得多,我是个云南人,我们滇军历史上的大名丝毫不亚于淮军。蔡锷军长大旗一举,袁大头的皇帝梦立马泡汤,可惜宋教仁先生被袁世凯害了,宋教仁之死宣告辛亥革命已经失败,蔡锷亦无力回天。

如今淮军依旧大旗不倒,而滇军除了一个早跑到皇城根下的赵昕,只剩下我这穷酸在卖文为生,实在潦倒不堪。云南人别的不怎么样,贩毒、吸毒、卖淫、嫖娼倒是很有一套。

我在芜湖呆了好几天,惦记着要到青岛去,虽然舍不得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讨论宗教、艺术、历史等问题,我们能忘记一切直到深夜。第一天夜里,我说:“今天攻陷巴士底狱,再过几分钟便不再是7月14日,没有酒了,我们用茶水碰一杯吧。”于是我们碰杯,我们要纪念这个日子,因为历史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但是天天吃他们喝他们,心中愧疚。老毛见我抽安徽名烟红三环,问多少一包,我说一块九,他皱眉,给我买了一条好烟。老秦又嫌我眼镜不行,不由分说把我拉到他家娘子打工的眼镜店,配了一副。待到离开芜湖,却买不到去青岛的票,他们托了铁路上的朋友,让我买了两包烟,待到开往青岛的火车到站时,由他们的朋友交给火车上的乘务员。

老秦送我去火车站,到了进站口,时间已经十分仓促,他说:“我去上个厕所。”一路跑了。天非常热,等跑回来时已经汗流浃背,手中提着些食物。原来是在车站外买的糕点和酱鸭腿以及饮料等物。我买了两包十块的烟,而行情却是20的,车站上又没有好的香烟卖,想补也补不了。老秦心急如焚,担心我上不了车,不过还是上了,谢天谢地。

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隔着玻璃窗默默看着他,我又要去向远方,不知何日重来。我以自己身为一名不同政见者而自豪,若不是这样,我便无法结交到他们。他们在奔波劳苦的生活中一边尽着为人夫父的责任,一边期待着自由来临。17年了,转眼又是一代人。

民主论坛2006

作者 editor